12、12

说话时,电梯间的门堪堪敞开,身后等候的各层病人家属便一窝蜂挤了进去,眼看姜栀脾气又要上来,池思思小声安抚:“没事,待会儿在最外围,方便出来。”

这才作罢。

亮起的数字一层层暗下去,结果等到六层时也只余下她们两人了。

烧烤的油腥和鲜嫩花蛤的香味交杂在一起,挤满整个狭小的电梯间,恍似还觉得不够似的,意图扒开门缝继续向外扩散。

如愿以偿,电梯门缓缓开启,池思思耷拉着眼皮,一双擦得锃光瓦亮的小鳄鱼皮鞋闯入视线,脚尖正对着门,她心底“噌”得燃气一团小火苗,抬起头,却对上了陆朝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陆助理……”

“啊,池小姐。”陆朝像啃了半个月树皮草根的难民看见官府救济粮,拧成中国结的浓眉倏地展开了,他松口气,让开了路。

池思思看着他那张脸,欲言又止,但她大约是把“失望”两个字再明显不过地刻在了神情里,陆朝不由生出些不明所以的愧疚感来,他把手里拎着的大盒小盒放在地上,推了推眼镜。

“听说令尊住院的事,吝总让我来送些补品。”

闻言,池思思更加失望了,眼里噙着泪花,默默瞧着脚边的礼盒。

姜栀最看不得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火爆脾气又急赤白脸地冲上了头,她抱着手臂,挑眼看向陆朝,加上高跟鞋顶破天一米六七的个儿头,站在一米八几的男人跟前,硬是撑出了霸道女总裁和她的小助理的气场。

“老丈人住院,不亲自来,让人提几盒补品送来就算完了?真是大忙人。可笑,池家会缺这点破东西吗?池叔叔当年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看重的可不是这些虚名俗套的东西。”

陆朝一个头两个大,他也算口齿伶俐、思路清晰那一挂人,但面对这些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他就开始舌头打结,冷汗涔涔直冒。

“这……吝总他……”

“他什么?你不会是被赶出来了吧?”姜栀拎起几只礼盒,塞回他手里,“池叔叔不要的东西,我们更不稀罕,拿回去给你们吝总补补脑子吧。”

“……”

池思思吸了吸鼻子,抹一把眼角,转身往病房走去。

她的父母她最了解不过,池夫人兴许会有所不满,但绝不会表现出来令她为难,池父则更是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孰轻孰重,再通透不过,即便真的有意见,至少不会像牵连到无辜的人身上——比如陆朝。

池父的态度足以说明,陆朝和吝泽,或者说乃至他的公司上下,谁都不无辜。

事发突然,昨晚出门时急慌慌的,她想着高跟鞋多有不便,临时翻出了周末晨跑时穿的运动鞋。

软胶底的鞋脚步轻盈又无声,她不喜欢踩在跑步机上刺耳的磨带声,下雨天便没办法晨跑。吝泽无意间问起缘由,她顺着说起最近绵绵不断的雨,隔天,就看到一双减噪的运动鞋摆在了玄关的鞋架上。

他熟知她需要的尺码和喜好,就像她亦明白,如果不是有极其特殊的原因,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不该是陆朝。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病房门前,池夫人来不及抹干净泪,一回身,和池思思撞了个正面。

“思思……你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来回加上等老板烤好,一个小时,不算快了。”

“是、是吗。”

池思思撕下张厨房纸垫在床头柜上,垫着那一大袋滋油的烧烤小吃,池夫人见状,随口数落道:“你这孩子,你爸说想吃就真给他买啦?你这人也是,孩子孝顺拦不住你,你也不清楚自个儿的身体状况?”

“偶尔一次也没什么大事。”

“就是因为你这种侥幸心理,才一步步把血糖吃到现在这么高的。”

池父置若罔闻,揭开塑料袋的封口,锡纸哗啦啦作响,从里面摸出两串盐巴焗的猪肉串吃了起来。

平时不苟言笑,对待工作严谨认真,一星半点错都不允许出现的领导,私下竟然会因为多吃几串烧烤被妻子训得无比心虚,不知道霜思的员工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池思思找了张小矮凳坐在旁边,支着下巴仰头看着自己这对恩爱的父母。

像小时候父母之间闹个小别扭,别的小朋友只会哇哇大哭,她却喜欢托着脸坐在旁边,看看爸爸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能把妈妈哄开心。

每一次、每一次。

池思思常觉得自己十分里有九分都是像妈妈的,从浓密柔顺的黑发到唇边的梨涡,九分里娇俏的相貌又占了七分。

余下的两分大约便是极度护内,任性又爱撒娇的小脾性。

“爸。”

池思思从果篮里拿出个苹果,用削皮器开始从头连接不断地削皮,她从前还拿这个跟人比赛过,奖品就是半块用剩下的带着橙子香味的橡皮擦,也不知道那时候到底是哪来的童心。

“嗯?思思也别坐在那傻乐了,快来尝尝这猪肉串,跟我小时候住的巷子里那家一个味!”

“您还是少吃点吧,三高且不说,这回又是因为操劳过度住院,到底有什么大合同能让您这么废寝忘食地操心。”

池夫人认同地点了点头,像是找到了盟友:“你看,孩子都懂的道理,这回病危通知书都下来了,咱们家钱够花了,不要再那么拼命了——”

“和吝泽有关系吗?”

池思思状若不经意间一般问道。

……

房间内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思思……”

“DolphinBay……是叫这个来着吗?”

“你知道了。”

“嗯。”

良久无言,池父长长叹息一声,“你别怨他,地盘竞标上的事……你也不懂,就算是一家人也要分得清清楚楚,没有对错之分。”

池思思不知道自己听进去了几个字,依旧专注地削着皮,像是分毫没注意到周身异样的气氛。

DolphinBay,实际上就是一块半月形的连陆淡水湾,因俯瞰图看起来像一只腾空跃起的海豚,所以被称作DolphinBay。地理位置优越,受洋流影响,气候和风景都十分宜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地产商人争夺最为激烈的一块风水宝地。

池夫人本家姓顾,顾氏当年也是鼎盛一时的大集团,前期压付了不少钱去竞标,最后还是被人半路插了一脚,准备了长达一年的企划案泡汤,顾先生——也就是池思思的外公,心气大,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卧病不起,半年后撒手人寰。

这桩过往一直是池夫人压在心底的遗憾,刻意不提,每每在电视新闻上看到有关DolphoneBay的新闻报导,都会愣愣地坐在小院里发一下午呆。

时隔三十余年,上一任归属的公司法人因涉及到一些违规运营,锒铛入狱,连公司带地皮都交还了回去,二度拍卖的消息传出来时,恰好是去年底,大年初一的时候。

一家人围坐在火锅旁,边看春晚,边吃着沾满麻酱汁的热气腾腾的羊肉卷。

他们把这个消息当作今年最好的礼物。

吝泽知道吗?他自然是知道的,亲耳得知,也曾微笑着举杯祝贺池夫人多年心结,终于可以如愿以偿。

这所谓“一家人”的定义里,当然包括吝泽。

那么他呢?可曾有一刻,真真正正将他们视为家人吗?

其实并不难猜。

早在她听到“DB”这两个单词的时候,察觉从项目经理嘴里将说未说出口的那家公司的名字是“霜思”的时候,得知同事和吝泽公司的员工临时加班,只为了某个项目的时候,在她接到那只海豚LOGO的甲方订单的时候——

这一切都凑巧地聚集在竞标会开始前的一周里,她本该敏感地察觉出问题的。

因为相信自己同床共枕了五年的枕边人,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那个自作多情一般跑去送晚饭的雨夜,陆朝看着她,一度欲言又止,目光莫名透着一股悲悯,想必他也是知道的,甚至连那个奇奇怪怪的项目经理——说不定也只是不忍心看她蒙在鼓里,好心提醒罢了。

池思思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不由连陆朝也一并记恨上了。

明知不该如此,但吝泽借她的手,为自己横插一脚的项目设计了LOGO,让她在这场将池家多年来的夙愿毁灭的作乱中,添上了一笔属于她的“功劳”。

怎能叫人在失望透顶当中,不生出无限的恼怒来?

但是为什么?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池思思安静地削着皮,在此期间不停地、不停地思考着同样的事情,直到扒下一条完整的苹果皮,她把苹果皮叠放在一边,抬手把白花花的果实递给池父。

“爸,多吃水果。”

池父回过神,犹豫着接了过来:“思思,你……”

“我没事,爸,公司那边还有不少图等着画,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别送了,我打车回去。”

池思思拎起包就走,路过陆朝时甚至不敢多回头看一眼,生怕自己绷不住情绪无端发怒,匆匆离开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