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压惊”十年后再相聚。
不管是“压惊宴”也好,“洗尘宴”也罢,总之大家可以用聚会的方式打发凶案后的第一夜,都很为龙飞的安排而心存感念。
林莎莎是挽着何逸云的手臂走进餐厅的。
自从龙飞让陶居主人为她准备休息之所,她就知道:自己走不脱了,直到这个案子有个终局定论。朱家又把她安排在了头一天她休息的客房。她的行囊也已经在她进来之前被安放在了客房直对着房门的沙发上。她进屋第一眼便看到了。等陪她进来的人一离开,她马上检查,发现正如她所料:背包有被翻动的迹象。
“嗨!”她叹了一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她深怕自己的“幻听症”再在这个不适时宜的时候发作起来。那样给她带来的就不止是病痛了。这正是非常体谅她处境的老方丈的良苦用心。虽然老方丈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凶手,但是老方丈一是不愿意眼见她旧疾再复发,也不愿意亲眼看着她被警方从他主持的禅院带走。所以不管她是不是凶手,她都不能再在角楼若无其事地住下去。可是,这里毕竟是凶宅,是一个刚刚发生过命案的凶宅。亡魂是不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光临这里?她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在这儿安然入睡?这一晚漫漫长夜如何能打发?
她越想越烦,走到窗前,祈祷天上的彤彤烈日发发慈悲,不要记恨她从前对它的诅咒,不要很利落地沉进湖水里。她是个爱美的女人,尤其还要用美丽来支撑她的时装表演事业。而太阳无论如何都愿意为难她,要不就把她的面庞晒得黝黑,要不就把地面晒得热气蒸腾,让她不住地流汗,把精心化好的妆弄得一塌糊涂。
今天这太阳有它格外的意义,它能留住光明,阻止黑暗的到来,也就意味着把鬼魅也阻止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太阳并不听从她的意愿,正一寸一寸地接近湖面,屋子里的光亮度也逐渐下降,只在窗口前一尺左右的宽度还有比较亮的空间。莎莎就站在这光亮些的空间,想着去门旁点亮房灯都不敢,几乎让她感觉,幽魂就在室内所有的空间游荡着,一不留神,就会抓着她粉红的衣领,钻进里面去,到里面去闹个天翻地覆,让她五内俱焚。
当光线已经微弱到只能看清窗外的物件,屋里面几乎都被拢进黑暗的时候,她再也坚持不住了,正在想着自己用什么样的说辞把楼下的人喊上来。正当这个时候,救星终于来了。何逸云的声音出现在门口:“莎莎小姐,休息了吗?我是逸云。”
林莎莎从来没有这样喊过他的名字。如果这一声在昨夜的茶宴上,她一定非常气愤地请他自重。可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亲人的呼唤似的,也顾不上自尊,没等何逸云的话音落地,就忙喊道:“进来吧,我没休息。”
何逸云款款地推开门走进来:“呦!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啊!”他随手按动了墙上的照明开关。
顿时屋子里的黑暗被统统赶走,也赶走了莎莎心里一大半的恐惧。这会儿她终于敢移步了,走到了单人沙发前,伸出纤细的小手给何逸云握了一下:“何大师,你这也是被那些该死的警察赶到这儿来的?”
“莎莎小姐,您忘了我的承诺吗?我承诺给您做门神的?”何逸云轻松反问道。
“你还没忘了这个茬儿?这可不比角楼。就是我愿意,你能不能做门神,不仅是要听朱家的,还得请示警方呢!”
何逸云从莎莎的话里听出了对警方的不满,但又不便直截了当地问。于是又回到门神的话题上:“您今天不是还得住在角楼上吗?何必要请示朱家和警方呢?”
听到这儿,林莎莎才明白过来――何逸云根本不知道她中午仓惶出逃的那一幕。
“还是不让她知道自己那点儿尴尬事吧。”
想到这儿,林莎莎转了话题:“听说昨晚朱老先生的新作‘半生月’又失窃了,真是祸不单行啊。这贼也真是的,偏赶这出命案的当口偷东西。”
何逸云被林莎莎弄懵了:“怎么?你认为这杀人和盗窃不是一人所为?”
林莎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这话,好像自己是个知情人似的,这要是让何逸云理解到别处,自己的麻烦就更大了。可是又覆水难收,一时又编不出能自圆其说的话儿,张开的嘴像是被卡住了似的,立时没了动静。
其实,此时的何逸云并没有动那个脑筋,他正琢磨着怎么能在这个关健时刻表现出自己男子汉的勇武过人,如何英雄救美。看着林莎莎没有像他想的那么恐惧,他又开始调动他的脑筋,怎么让林莎莎就范。他想起风月场上几个高手朋友给他介绍的方法之一:但凡是女孩子,不管她有多成功,她天性中的胆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克服的。所以在必要的时候,讲一讲鬼故事,是逼着她投怀送抱的好办法。这一招被他们都用过多次,可以说是百试不爽。
想到这儿,何逸云故意漫不经心地讲起了昨天的凶案。他问:“昨天你看到没有:欧阳的前胸印在床单上两滴血,身体别的地方都没出血,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个部位又死不了人。”
林莎莎听何逸云这么说,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提起桌上的茶壶,也不管能不能喝,就倒进了两个茶盅:“你什么意思,偏说那让人不开心的事。”
话虽这么说,但是语调上却没有嗔怪的意思。这让何逸云放心大胆地把这个话题接下去:“我不也是好奇嘛!”
“亏你还暗恋人家那么久,连敌情都没打探清楚。欧阳是个人造美女你都不知道。”
“什么?人造美女?”
林莎莎得意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别看她在电视屏幕上有多美多靓,其不知她身上有好多地方是做过美容美体的。就说她那双乳吧!那是三年前她专门请假去韩国做的隆胸手术。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在校的大学生呢。”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何逸云的确不知道欧阳婷的这段历史。
“如今这娱乐圈不小,但也不算大。这事瞒了谁,也甭想瞒我。”
林莎莎说起这个,便格外地自豪。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美丽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没有一点点儿造假的地方。就是那眉毛修过,也不过是清掉多余的部分,修得细如初一的月亮,只留细细的两条。这能算人造的吗?如果这也算人造的话,那理发岂不是也要算了?天底下哪个人都要剪头发,如果这也算的话,那不是人人都是人造的?
“据我听说,欧阳婷出生在一个不太富裕的工人家庭。考上大学的时候她还是才貌平平。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有过人的地方。眼看要毕业了,全家人都为她的分配问题着急上火。正好这个时候,她远嫁到韩国的姨妈让她到韩国去看看。她就在学校里请了一周的假,去看她的姨妈。说是看姨妈,其实是也想走她姨妈那条路。想到国外找个韩国男人嫁了。可是事有不凑巧:到了那儿,连着相了几次亲都没成功。她姨妈想了个法儿,出钱给她做了隆胸手术,还做了双眼皮儿,文了眼线和唇线什么的。这一下,她就一夜之间变成了美人。没等联系好下一个相亲的对象,她的护照就到期,不得不回国。毕业的时候,她被分配到电视台。开始还只是一个小编辑,没什么起色。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和台长搭上了。一次,台长喝多了酒,把她留在了请客的东家为他开的宾馆包房里。她就这样成了台长的情妇。台长的权力是一般人能比的吗?过了没几天,台长就把她从总编室小编辑的位置调到了她现在的位置上,让她主持电视台最火的电视节目。你想啊,有台长在后面撑着,她能不红吗?做节目不行,就给她安排过硬的记者和编导,把稿子写好,把形象设计好,再由她背熟、练好,就可以闪亮登场了呗!”
历数欧阳婷不太光彩的发家史,林莎莎可是一点儿都不留情。有何逸云在,她也不怕鬼神了。
林莎莎根本没注意,这个时候何逸云的脸色很难看。
“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追了一年多的美女原来是这样的!这一下可明白了,欧阳的那一对玉峰根本就不是天生的,里面有化学物质,自然在强大的外力冲撞下,那两个点就会比别的部位更容易出血喽!”
何逸云出神地想:“如果那欧阳婷以前被自己的那一次进攻所打动,自己岂不是要娶个人造美女回家?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摸哪儿哪儿有疤,碰哪儿哪儿是化学物质,……昨天夜里看到她在朱老先生的床上已经芳魂仙逝,自己还为那双挺括的双乳叹息了一回,感慨这天生的尤物为什么不能在人世间长久,为什么不能让她鲜活的时候让自己欣赏……”他不敢再想下去。
谈话停了半天,林莎莎才转过头来看何逸云,看他脸上木讷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话可能刺痛了何逸云的哪一条神经。
这是林莎莎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何逸云。现在,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尺多宽的小茶几。白皙的面庞透着艺术家的气质,脸型是那种不胖不瘦的,眉毛和鬓角都是被精心修整过的,像他笔下精致的江南山水。他的面上只有一颗小小的痣,位置长得也好,就在下巴正中央的位置。只有在近距离,这颗痣才会被人发现。
林莎莎忽然怜悯起眼前这位少年得志的画家来。虽然她见过的男人已经不少了,有胆大包天的,也有胆小如鼠的;有浓眉大眼的,也有眉目清秀的,她从没正眼瞧过他们。她很听母亲的话。母亲说过,不要看他们对你有多殷勤,只当看一群玩偶演戏罢了。真正的男人是不用向女人谄媚的。可眼前这一个,可着实让她动了女儿的芳心。尤其是她处在这个困境的时候。
林莎莎伸出手,拉了拉何逸云托在腮上的手:“哎!没事吧?”
何逸云回过神来,将林莎莎小手的四只指头握进掌心,抱歉地一笑:“刚才有些失态,让你见笑。”
林莎莎此时被他一握,心里暖暖的,不想抽回来,就由着他这样握着。
何逸云的心思又回到了林莎莎身上。以前不是没这想握过女孩子的手。可是没有一次像这一只,冰冷而又细腻,像摸着一块蓝田美玉。
四目相视,又急急地避开。二人就这么坐了良久。
就在这时,有人在敲门了。是朱石。他是来传达他父亲朱老先生的邀请,请他们去赴“压惊宴”的。二人于是便顺势挽着手,去赴会了。
宴会的主人朱砂见二人这般情形,自然猜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愿意成其好事,便把他们安排肩挨肩坐在了一起。
就在朱砂举杯准备开场白的时候,金镇长不请自到了。他在龙飞身旁加了把椅子,做起了半个东家。他还带来了一个龙飞盼望已久的消息,欧阳婷的验尸报告做出来了。
原来,在龙飞离开陶居不久,省公安厅技术总队的干警在江副总队长的带领下,也带着应用的仪器设备到了。他们临时借用了镇卫生所的手术室,对欧阳婷的尸体进行了检验。
在凶案发生以后,大家守着自己的那份心境,慢慢调整着。还有一个人在欧阳婷死后的第一个夜晚,偷偷地躲进了自己的工作室。
这个人就是陶居的少主人朱石。
用“心如刀割”这个成语都不足以描摹他此时的疼痛。
朱石出生在他朱家陶窑第二次被土封的苦难日子里。世居朱家镇的朱家因为老辈传下来的基业,一直以来都在社会上受人关注。朱砂从他爷爷那里直接秉承了朱家的独门《紫砂秘籍》以后,父亲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很早就死了。叔父也已于1949年去了台湾,朱家就只有靠着朱砂来光耀门楣。
在新中国建立初期,朱砂也跟刚刚被解放的中国劳苦大众一样,对党对国家抱着一腔的热忱。在开国大典那一天,朱砂在自家的陶窑大门上方挂起了五星红旗,带着陶窑里的伙计们整齐地列队在窑门前,对着这五星红旗行了三拜九叩之礼。就为这个,他后来被人当做旧社会封建余孽的代表。
朱家从宋代起家,除了朱炽父子一支之外,从不染指政治,兢兢业业做着他们本分的手艺,“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只求朱家手艺能被世代传承下去。朱家的紫砂器虽然还是一批批地被运往京里,但是只能为“皇家御用”的禁令被打破,朱家的陶窑的生产要为建设社会主义,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具体地说,就是要大量生产老百姓生活中必需的生活用品。
朱砂的心态调整了有半年的时间,终于想通了。他接受了朱家公社给他派来的十个徒弟,认认真真地带徒弟,每天带着徒弟上朝音山上取土,回来再挨个程序进行,手把手地教,每四天,朱家陶窑就会出窑一批日用家什,饭碗、水罐、面盆……这些物件不需要太多的工艺,只教会徒弟们怎么样让这些家什圆起来就成。
如此听从党安排的朱砂打乱了自己近三十年的做艺术的原则,也打破了几百年朱家不收外姓徒弟的规矩。就这样也没能让他守住朱家的几百年陶窑。建国后不久,对私营企业进行“社会主义公有制改造”,朱家陶窑更名为县陶器厂,他成了带着工人干活的车间主任,受厂长领导;下了班,他回到自家的陶居,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依旧研究他的紫砂艺术,赶着夜半更深把陶坯做好,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再偷偷地带进窑里,与那些盆盆罐罐一起烧,但总是因为火候的问题,出不来精品。一次,他大着胆子,按照单件所需要的火候安排了一窑的开窑时间,结果一窑的盆盆罐罐都成了废品。在调查这起生产事故的时候,他的阴谋被揭穿了,他成了破坏社会主义建议的“现形反革命”,被公安军关进了县里的看守所。
眼看朱砂的性命不保,镇上人采取的态度却大相径庭。一些受过朱家恩惠的人家想帮他一把,躲过这一劫。他们去县里为朱砂说好话;大多数的人则抱着一个看热闹的态度,说“木秀于林,风必吹之”的有之;说“他朱家风光了几百年,也该有这一劫”的,也有之。那时的镇革委会主任正是朱家人,叫朱环,是与朱砂同一个太爷爷的同宗兄弟。平时朱砂与他家相交还算深厚,每到家道艰难的时候,总是朱砂出手救助一二。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那朱环惟恐躲之不及,哪敢包庇自家人哪?吓得日日里去县里汇报朱砂平素的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恭言语,比方说,在1952年朱家陶窑被充公时,朱砂一天去他家,与他夫妻二人说:“这不是要断送几百年来的紫砂艺术吗?”又有一次,朱砂在徒弟们面前说过:“这些破碗烂盆能当什么,摆明了是糟蹋这正经玩艺儿。”
那县革委会主任金忠却是两难了:朱家镇的乡亲来他这里来说:朱砂是个做砂器的呆子,一心只想做出他朱家世传的陶器精品,并不曾有意与党和人民做对,充其量也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放出来好好教育,监督改造,对他来说也就是足够的惩罚了。朱环又来到他面前,说朱砂有反党言论,他又觉得朱砂的这些话也足可以定他个“反革命”,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最终让朱砂躲开这场灾难的,还是靠了朱家祖宗们留给他的财富《紫砂秘籍》。
朱砂在那大牢里苦思冥想着:他赔上一窑活计做出来的那只陶壶为什么成色还是不好,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出《紫砂秘籍》来,再对祖宗们传授的秘方研究一下。他对那里的一句秘语总是没有理解。这是因为这秘籍传承的年代太久远了,有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必得有闲暇的时日慢慢揣摩。他好像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命将休矣。
如果朱砂在大牢里天天思虑着如何保命,那才叫“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呢!县里定了朱砂的死罪,报到省里。省里自人有出面说公道话。这人是原来一名地下党人。解放前被国民党追杀,一日逃到了朱家镇。在挨家挨户搜查他的时候,他躲进了朱家陶窑。此时朱砂正在陶窑里试验新从朝音山山顶取来的土。见此人藏在新制的陶坯后面,便问他由来。听明白他眼前便有性命之忧,不问政治的朱砂动了人道之心,信手制了一个缸大的陶坯,让他藏在里面。等追兵到了,朱砂便点起火,烧起陶来。追兵搜了大半天,就是没有往那着着熊熊大火的窑里搜。那厚厚的大缸没等被烧热,那追兵便退了。朱砂急忙灭了火,放了那人出来。这人解放后做了省公安厅的第一任厅长。恩人蒙难,他自然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理,批了个“人民内部矛盾”,就救了朱砂一命。
朱砂被放出来时,他的陶居已经被镇革委会占为办公大院。他被安排在镇上一户周姓人家住着。这周家男主人便是周天筠的父亲,日后便成了他的岳父。
自从朱砂成了“现形反革命”,朱家陶窑就没了大师傅,不得不停窑。留着个空窑也没什么用,镇上便用土封了它。朱砂没了事情做,只得与岳父大人一起到湖上摇橹、打鱼、采莲藕。
那周天筠本就是个没嘴的葫芦似的,整日没什么话说。又嫁了这个正蒙难中的朱砂,更郁闷不想说话。父亲一再说朱砂此时不过是“虎落平阳”,日后终会有出头之日。可是周天筠日日看见的只是朱砂打鱼比人家小,采藕比别人少,就是扫个院子也比别人慢许多。日日里呆呆傻傻,好像在寻思事,又好像没有事好想。
朱石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生到这人世的。从小父母二人就没话。能听到的,大都是大舅每日里骂父亲是个废物。这就造就了朱石性格的内向。
等朱砂的沉年冤案被平反,朱石与父母一道从外祖父家搬回陶居时,他已经十岁了。在学校里,他从一个被唾弃的狗一夜间变成了镇上最受人艳羡的陶居少主人。
朱石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说,那镇上最漂亮的大宅院原本是他家的祖业。他经常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故意绕路在陶居门前绕上一圈。用小手摸一摸那光洁的、滑润的、茶色的墙,为了能在那下马石上坐上一会儿,他故意装作被门前一绺柴草绊了一跤,跌倒在那下马石旁。他看周围并没有注意到他,便一骨碌爬起来,脸朝着大门坐上那下马石上。
那下马石也不是石头凿成,也是如紫砂烧成的。坐在上面,凉爽而又不似石头那般坚硬、冰冷。再从那两米多宽的双扇朱色大门看进去,那高大的皂角树和那几乎像宫殿一般的二层小楼。他立时就觉得:他的父亲并不是他舅父嘴里的“废物”,而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可能人的本性即是分外地不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朱石搬回陶居以后,倒没有原来那样珍爱陶居。
先是他非常喜欢听说父亲要上朝音山,总是在父亲要出门的时候的,拿着拾柴禾的柳条篮子,无言地站在父亲身后,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手里拿着丝袋的父亲。这时候反对他跟父亲上山的通常是母亲。她总是嘟囔着:“你们不用在我这儿演戏。我知道你们都在琢磨朝音山上的那个土坑。我就不明白,那土啊,泥的,有什么好,非得再给你带来个杀头之祸什么的,你就长记性了。你喜欢干什么我也犯不着管,只是不要害了我儿子。儿子,好好跟妈妈在家里。你舅舅给我们送了一篓螃蟹,我马上就给你蒸上。让他自己去吧。”
朱石最爱吃的便是那螃蟹了,在母亲的话里,他都咂到那肥蟹黄的鲜味了。可是父亲口中被形容得何其神奇的陶土让他着实舍不下。
父亲并不明示他对母亲的见解反对与否,只是大步地往外走。朱石便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母亲的态度,也小步地往门口跟。直到走出了大门,听不到母亲的唠叨声,父子二人才会意地对视一笑,大踏步地奔上朝音山。
专注于研究陶土的父亲并没有在意:在儿子的柳条篮子里还装着个盛满水的小瓶子。于是二人便在陶土坑里就地和泥做坯,没有拉坯机,父亲就从朝音寺借来一块木板和一杆木棒,制成了个简易的拉坯机。这个“拉坯机”在父亲粗大的手里捻转起来。朱石平生第一只陶坯就在这旋转中成形了。
没有烧窑是父子俩最大的遗憾,只凭着日光的烘晒,是烧不来出成色的。朱石没事便去被土封上十几年的朱家陶窑那儿跑。
朱家在落难的十几年里,镇上的人除了羡慕朱家陶居的气派,几乎都忘记了什么是“阶级斗争”,也没有人再去看着曾经是“现形反革命”的祖传手艺人朱砂。大家都忙着摇起桨到湖上去讨生活,巴望着一网下去多打上来几条鱼;精心地摆布着塘里的莲藕,巴望年成好些,定谁是“反革命”,给谁平反,都是那官府的事。
终于有一天,朱石大着胆子,将窑口土弄开一些,便忙不迭地跑回家,等着有人来家兴师问罪。他躲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听了一夜,也没有人来叫门。
这让他的胆子更大起来。
第二天,他又弄开一些,晚上依旧没见有人来找他算账。
这事他不敢告诉母亲。第三天半夜里,朱石偷偷地拉着父亲到了陶窑。一见自己日思夜想的陶窑又见了天日,朱砂即使在儿子面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急迫,大步奔进去,清理着里面的积土,扫掉挂得到处是的蛛网。
从那天开始,朱家父子便在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消磨在这个陶窑里,鸡叫后再偷偷潜回陶居。
其实,朱石第一天的举动就没逃过镇政府的耳目。不过碍着省公安厅老厅长,现在的省政协副主席的面子,并没有惊动朱家。如果没有这人,朱家怎回得了陶居?朱家偷偷启用陶窑的情况报到了上面,自有人请示那政协副主席。在那时候,对文革期间定罪的人上面的态度并不很明朗。那政协副主席也不愿意冒着犯路线错误的风险明着表态,于是来了个一言不发。下面的人惩治朱家父子的私自开封行为也不是,下令允许开封也不是,于是就任着朱家父子在陶窑里作他的妖儿。
默契的父子生分在朱石将要从工艺美术学院毕业的时候。那时候朱石已经24岁。年过半百的朱砂希望儿子回乡来继承他的衣钵,延续朱家几百年的祖业。朱石则认为,祖业要振兴,还要融合西方艺术成份,想到国外留学,系统学习西方的雕塑艺术。父子俩争了个天昏地暗,朱砂没能跘住儿子的出国留学热情。
这次儿子的离开并不比他去省城上大学的四年。朱砂整日里希望儿子早日回来,又觉得这希望实在渺茫。一次上山采土,他遇上了一个在山里迷了路的十岁女孩子。她说,她的母亲不久前过世了,她是上山来寻她出家的父亲的,可是父亲并不在朝音寺里,她的生活从此没了着落。朱砂见她可怜,又思量着自己现在除了远在海外的独生儿子朱石,再不可能另有子嗣。于是收了这个女孩做了孙女,领回家,取名朱娇娇,日日里与他学习紫砂艺术。到三年后朱石回国的时候,朱娇娇俨然是朱家的一份子,是朱家陶艺的合法继承人,与朱砂以及周天筠一家人已经处得融洽。
朱石不再与父亲争论陶艺是否是国粹,只是与父亲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各做各的,在生活上对老父亲则百依百顺,包括父亲给他娶了一房他不一点也谈不上喜欢的媳妇。
朱砂对朱石的怨怼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孝顺而减却,如果没有周天筠从中周旋,他甚至可能不许儿子再踏进陶居。
谁料想父子旧怨未解,又填新结。欧阳婷第一次出现在朱家,是他带着大队人马来采访朱砂夺得世界大奖衣锦还乡时。对着那闪闪动人六十万美元奖金,欧阳婷的口水几乎就要流出来。
接下来,欧阳婷便成了朱家的常客。每每来找朱砂聊紫砂艺术,聊他对人生的感悟。历尽沧桑的朱砂一次谈到他一生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自己珍爱的女人。欧阳婷哪里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马上凑上去吻了朱砂的面颊,跟上了一句:“还缺这个深情的吻吧!”
朱砂一辈子见识过的女人只有周天筠,哪里受得住欧阳的这甜腻腻的吻,登时周身热血沸腾,一把将欧阳揽进怀里。可那欧阳偏就挣脱了,站在离他一米过的地方矜持地笑笑,拎起自己的小包大声说:
“朱老师,我有事先走了,下次见!”
欧阳婷再一次来到朱家赶得不巧,朱砂被镇上的领导请去赴宴了。她在书房里见到了少主人朱石。朱石正在专心致志在布纹纸上设计砂器的造型,根本没发觉拈手拈脚走进来的欧阳婷。欧阳婷觉得与那老主人相比,这少主人更让她值得出手一勾。那巨额的奖金和世人垂涎的《紫砂秘籍》绝对不会被他那糟老子朱砂带进坟墓,迟早还不是他朱石的?
想到这儿,欧阳婷走到朱石的背后,十指叉在一起将一双纤纤素手搭在朱石的肩上:“哎哟!如此专注,怕是自己被人偷走都还觉不到吧。”
与朱砂相比,朱石是个广见世面的人,尤其是女人。可是,此时他侧脸一看搭在自己肩上的这葱一般的玉手,在第一时间触动了他的艺术神经:“别动!”
他一边下着这样的命令,一边仔细观察这双手,又急急地在纸上描绘着。不一时,那素手便被他精巧地设计在了壶盖上。
欧阳婷不期自己的手作了模特,被朱石描画得可说是神来之笔。
从那时,欧阳婷便经常分别与这陶居的老、少二主人单独“交往”起来。
对欧阳婷的死,触动最大的就是这少主人朱石。今天,他把自己关进工作室,就是想在心里痛悼欧阳婷,同时把那素手壶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