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上的是一个比预期中更年轻的女人。眼尾有明显的皱纹,但是也被粉妆给掩盖住了。也许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吧?表情虽然有些僵硬,但是在妙子眼中,算是个抢眼的女人。
“现在怎么样了?”
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女人,妙子越发感到愕然。虽然不是很高,但是身材匀称;衣服不算华丽,但也不至于太朴素,适度地强调了女人凸出的胸部和凹陷的腰部线条。妙子梦想中的成熟女人就在眼前,既是母亲,又是女人的完美熟女。
“雄介正前往惠比寿、我们也要追上去。”
紫音的父亲作势要坐进驾驶座,但是女人却盯着妙子看,动也不动。
“啊,这位是大原妙子。”
“这么说就是绑架雄介的……”
我没有绑架——话涌到喉头,妙子强行吞了下。在他人看来,她的所作所为确实就是绑架。没有人会懂妙子心中的感受。
“这位是加藤小姐。详情以后再说,总之先上车,没有时间了。”
友定往这个叫加藤的女人背后一推。乍看之下似嫌粗暴,但是却隐隐透露出他们之间亲密的关系。这两个人心灵是相通的,女人欲言又止地坐进副驾驶座。友定已经在驾驶座上坐定。妙子打开车门,坐到友定后方的座位上。车子立刻出发。友定的驾驶技术高超,至少车子的启动情况比秀开车时要平顺得多。
“请问……”女人回过头来。
“什么事?”
自己明明没有任何意识,声音却不由得变尖了。女人很悲哀地垂下睫毛,但是视线并没有移开。
“我听友定先生说过你的事情。我也虐待自己的孩子,昨天还差一点就杀了孩子,是友定先生救了我。”
妙子瞪大眼睛倾听女人的告白。她无法想象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会对自己说这种话。“听说你也遭到父母亲的虐待。对不起,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请容我向你说声对个起,以一个不尽责的母亲身分向你道歉。对不起。但是有一件事要请你谅解,我跟友定先生都不恨孩子。只是,我们连自己都搞不定……我们也一样受苦。这一点希望你能够了解。”
妙子把脸望向窗外。总而言之,友定和这个叫加藤的女人都只是在找借口而已。大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也在受苦,事实上,他们的苦远远不及孩子的痛。
就因为孩子没有大人的判断能力,所以会觉得心更痛、更混乱。友定和加藤吃苦受罪应该是真的吧?但是,如果他们保有判断力,保有理性的话,应该就不会对孩子施暴了。他们抛弃了自己的理性。
“看来还是无法获得你的谅解……”
“加藤小姐,你打算跟友定先生结婚吗?”妙子的视线仍然在车窗外头游移,嘴巴却这样问道。
车子正往看起来像商店街的坡道上爬行。
“啊?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会怎么发展,但是我觉得如果真能这样也不错。”
“你会成为紫音的妈妈,对吧?那么,你会跟友定先生合起来虐待紫音吗?”
视野的角落映出一个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的女人。
“喂,你们两个都适可而止。”友定怒吼地说道。
友定映在后视镜中的脸孔严峻地扭曲,因为被戳到痛处,怒气便发作了。
毕竟还是不能把紫音还给友定,友定和加藤这个女人所说的话,都激不起妙子心灵的回响。现在他们也许是真的在反省,但是一旦事情不如自己预期地发展时,一定又会暴怒起来,紫音一定又会落得悲哀的下场。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和紫音成为真正的亲子,既然如此,她要让紫音和他朝思暮想的亲生母亲见面,绝对不能把紫音交给这两个人。
女人看着前方,手仍然捂着嘴巴,泪水落在上了粉的脸颊上。友定带着严峻的表情继续开着车,妙子父母的脸孔和他们两人的脸孔重迭在一起。不把妙子当成一个人对待的那两个人,友定和这个女人一定还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车内一片沉默,只有女人抽噎的声音时而打破沉默。
车子开进车站前面的圆环,离开神乐坂后之后经过将近四十分钟的时间,友定将车停在圆环的路边,回头说道:
“打电话给谷村。”
手机早就拿出来了。妙子叫出已接来电,打电话给秀,电话立刻就接通了。
“我是妙子,我现在人在车站。我该去什么地方?”友定隔着座位,把身体往前探。
“你在哪一个出口?”
没想到谷村会这么问,妙子不禁退缩了。友定的嘴巴动了动。
“嗯……我想是在西口。”
“那就好。有看到圆环吗?”
“嗯,我现在就在圆环。”
“圆环后面有三条路,你走正中间那条路直行。过了第四条巷子后,下一条巷子右转。等你找到那里,再打电话过来。”
“第四条巷子的下一条,就是第五条巷子右转就可以吗?”
“对。喂,妙子,小鬼的老爸没有打电话来吗?”
友定连点了几次头,也许是秀的声音太大,离手机一段距离还是可以清楚地听见吧?
“打了好几通来,我都不理他。”
“很好。要尽量让他心浮气躁,不管他打电话或写信来都别理他。那就待会儿见了。”
电话一挂断,友定重新坐定,启动车子。秀说要走正中间那条路,他却开进了右侧那条。
“是正中间那条啦!”
“那边是单行道,我们只能走这边,虽然会绕一点路。”
“你知道第五条巷子吗?”
“我对这一带很熟,交给我。”
妙子和友定交谈期间,女人一句话都没说。泪水已干,粉底上出现了一条条的泪痕。女人没发现脸上的妆已经糊掉了,定定地看着前方。
车子进入小路,经过几条巷子之后右转,直行到前头的十字路口时,友定按下警示灯。
“这里应该就是第五条巷子。打电话给谷村。”
妙子立刻拨了电话给谷村。
“真快……还以为你还要花一点时间呢!”
秀一接电话就透露出狐疑的色彩,妙子故意喘着气。
“我跑来的,我想尽快见到紫音。”
“原来这样啊?弯进巷子了吗?”
“嗯,前面不远处可以看到大马路。”
“好。穿过那条大马路再走一段路,右手边有一间长条形的独栋房子。房子很细长,可能会让人怀疑这样的房子没办法住人,所以一看就知道了。外头有一个写着录音室45的招牌,就是那里。”
“录音室45?从这里走过去要多久?”
“三、四分钟。小鬼还是哭个不停。总之,你快点过来。”
“嗯,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之前,车子就启动了。
“雄介就在附近……怎么办?”
“去把他要回来。他们想都没想到我们已经来到他们附近了。杀他个出其不意,事情就整个结束了。”友定一边跟女人说话,一边把车子开向大马路,一左转就停下车。
“从这里开始步行过去,你留在车上。”
女人闻言点点头,从她的侧脸可以看出她对友定有着绝对的信赖。
怎么办?疑问在脑海中闪烁。她怎么能相信这种男人呢?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只有虐待过孩子的父母才能理解的羁绊。
“大原,你跟我一起来。没有你,谷村大概也不会开门。为了雄介,有劳你了。”
妙子点点头,下了车。友定几乎同时也下车,女人移往空出来的驾驶座。
“小心哦。”女人打开窗户,衷心祈求地说。
“我知道。帮我把行李箱打开一下好吗?”
友定说完便绕到车子后头去打开行李箱看着里头,有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友定的手上握着像螺丝起子一样的东西,他一边确认螺丝起子的重量一边关上行李箱。
“我们走吧!”
车子旁边没有人行步道。呼啸而过的车子车灯不断地划破夜色。妙子作势朝着前方的信号灯走过去,但是友定只是将螺丝起子插在腰际,动也不动。看来他是打算等车流量减少时,直接穿越马路。
“跑得动吗?”友定打量着路上的车况问道。
“没问题。”
“很好,走吧!”
友定开始往前跑,妙子追了上去。她和友定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来了,一边放慢速度一边冲过来的出租车不断地狂按喇叭,穿过马路之前,心脏就开始不规则地狂跳了。
越过马路之后,友定仍然没有放慢脚步。妙子觉得两脚快缠在一起了,却仍然死命地跑着。要是在平常,这段距离根本不算什么,然而几天来的紧张和睡眠不足大量削减了她的体力。友定放慢速度,妙子好不容易才追上。
“他说是细长的独栋房子?”
“嗯。说有写着录音室45的招牌。”
“是那个吧?”
友定指着五公尺前的地方。在街灯的照射下,可以看到与住宅街形象不相符、具有前卫设计感的招牌——录音室45,错不了!夹在很普通的独栋二楼建筑物之间,像耸着肩膀一样细长的房子。
“好奇怪的房子。”友定情不自禁地说道,他停下脚步,调整一下呼吸。
“他不是说过是用来当录音室用的?一开始就不是盖来住人的。在这种地方盖录音室,一定会引起附近邻居的抗议。应该只是假装盖成独栋的房子,里面装潢成录音室吧?”
友定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扶在录音室隔壁房子的墙上,挺起身体。他尽可能地挺直背部,企图窥探录音室里面。在附近走动的行人投过来狐疑的视线,妙子回瞪着行人,行人便皱起眉头快步离去。
“好像没有后门,只有玄关一个出入口。他们大概很难逃了。”
友定的侧脸微微地泛着红晕。紫音就近在眼前——他因为确定很快就可以再见到紫音而感到兴奋。友定一边对妙子招手,一边往录音室的正面走过去。绕到正门之后,房子看起来越发地怪异;房子大约只有一辆车那么宽,看起来好像也不怎么深,整栋房子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抗拒肥胖者靠近的气息。
“你按对讲机。”
友定站在门边,将背抵在墙上。右手还是握着那把螺丝起子。妙子舔了舔嘴唇,闭上眼睛,心中茫然地祈祷着——请别让紫音受伤。她睁开眼睛,毫不犹豫地按下对讲机。
“是妙子吗?”秀的声音迫不及待地从扩音器里传出来。
“你一个人吗?”
“当然一个人,你想还会有其他什么人?”
“我只是谨慎一点随口问问的。你等一下,我马上帮你开门。”
声音中断了。妙子竖起耳朵倾听,但没有听到紫音的哭声,也许他离对讲机有一段距离。
“我没听到紫音的哭声。”
“我知道,闭嘴!”
友定的声音变了,变得就像他手上那把螺丝起子一样,有着金属特有的坚硬笨重色彩。有人靠到门边来的气息,紧接着便是松开门锁的声音。L字型的门把往下移动,门微微地打开来,秀的眼睛盯着妙子看。
“真的只有妙子一个人?”
“对啦,紫音呢?”
“在里面。哭了那么久不但不嫌累,甚至还越哭越严重。喂,快点!”
友定在没有任何预备动作的情况下采取了行动。他把手搭在门上,一撞开门,便用握着螺丝起子的手往秀的腹部就是一槌。一切就发生在一瞬之间,妙子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雄介在哪里?”友定骑在秀身上,揪住他的衬衫领子,压抑着声音问道。秀想开口说话,友定用手捂住他的嘴巴。
“小声一点!雄介在什么地方?”
一进门处便有一道楼梯,楼梯通往二楼和地下室;楼梯对面便是厨房,如果紫音在这里的话,是在二楼?还是在地下室?秀用食指指着二楼。
“在楼上?”
“秀,怎么了?”
友定的声音和阿优的声音重迭在一起,阿优的声音也是模糊不清的。友定往秀的脸上就是一拳。秀捂着脸,两脚不停地舞动着。友定跨过秀的身体,作势要爬上二楼,秀一把抓住他的脚不放。
“放开!”
“秀,发生什么事了?”
“阿优,快逃!他老爸来了!”
三个人的叫声交错在一起。友定倒了下来,秀和友定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螺丝起子发出笨重的声音滚落地上,妙子捡起螺丝起子跑过两个男人身边。紫音在二楼。
她跑上楼梯,朝着唯一的一扇门跑过去。门是铁制的,现在她知道为什么阿优的声音那么地模糊。这里是录音室。所有的装潢都有隔音设施。紫音的哭声大概也被这道厚重的门给挡住了吧?门把跟玄关的一样,都是L字型的东西。妙子将手摸上门把,推开门。瞬间,门内有一道压力上来,门随即又被关上了,阿优用她的身体抵住了门。
“阿优小姐,开门,是我。紫音的父亲在楼下。”
“是你带他来的,对不对?”
“不是的!他是突然出现的。紫音一定很害怕,对不对?开门,求求你!”
来不及多想,妙子顺口就撒了个谎。抵着门的压力减弱了,妙子用力往门一撞,压力突然消失,门开了,妙子顿时失去支撑,整个人倒了下来。
“你干什么啦?”清楚听到阿优的声音了,也听到紫音啜泣的声音。
“紫音!”妙子大叫。
地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四迭半左右的房间几乎有一半以上都被录音用的机器仪表板给占满了。有三把附有扶手的旋转椅,紫音坐在最里面的那张椅子上,两手抵在眼睛下方哭着。
“紫音,是我呀!”
紫音抬起头来,被泪水濡湿的脸颊红通通的。他还在发烧,原本僵硬的表情在看到妙子之后立刻缓和下来,对妙子来说,这是唯一的救赎。
“紫音,没事了。”
妙子两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阿优也一边搓着腰部一边作势要站起来。楼下仍然传来秀和友定缠斗的声音。
“阿优,带着小鬼快逃!”秀的声音传来。
“秀,你没事吧?”阿优对着门外大喊。
秀没有回应,趁着阿优的注意力被楼下攫住,妙子一把抱住紫音,紫音也紧紧地依偎着她。紫音的身体烫得吓人。
“他烧得很厉害耶,为什么不给他吃药?”
“我想给他吃,可是他不肯啊!那个孩子会怎么样啊?”
阿优回过头来,仔细化了妆的脸上因为紧张和不安而扭曲着。楼下争斗的声音比刚刚小了。秀和友定之间的实力很明显地有所差异,阿优甚至觉得友定就要爬上楼梯来了。秀从中国医生那边抢来的包包,就放在紫音坐着的椅脚边,里面应该有药跟钱。妙子捡起包包。包包好沉重。
“你想干什么?”
阿优扬着眉毛逼近过来,妙子出于反射,将手上的包包一挥。手上传来钝重的触感,包包的底部直接打在阿优的太阳穴一带,阿优瘫倒了下来。妙子本来并无意要报复,不过她这一击就如同阿优在神乐坂对她所做的一样,阿优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妙子靠到窗边。窗玻璃很厚,设计成可以开关的模式。窗外是邻家的院子——隐约可以看到花草和看似柔软的土地。还好妙子还穿着鞋,跳下去应该还不会有什么事。
“紫音,抓牢,绝对不要松手。”
妙子一边对紫音说,一边打开窗户。窗户很重,手一滑,妙子调整呼吸,将包包放到脚边,两手一起使力,好不容易才把窗户打开来。
“要抓牢哦。”
她再度交代紫音,然后捡起包包,脚搁到窗框上。她是打算这么做,可是脚却被紫音抱住。妙子回头一看,阿优仍然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有人爬上楼梯。妙子再度看向窗外,然后又回头,咬咬嘴唇,将脚从窗框上放下来,她紧紧地抱住紫音。
“雄介……”
友定像幽灵一样,摇摇晃晃地从开着的门缝里出现。他的右眼充血了,血从嘴角流下来。
“……爸爸。”紫音在妙子怀里喃喃叫着。
心头一阵剌痛,妙子俯视着紫音。为什么?她不发一语用眼神问着“为什么?”那个人可是会打紫音,会让紫音难过的人啊!紫音不是不喜欢那样,所以才一个人跑到池袋那个地方去的吗?紫音不是想寻找幸福吗?紫音没有回答,只是以笔直的视线盯着友定看。
“雄介,我们走吧?”友定说,紫音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