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绪子所说的公寓就近在眼前。从外观看来大概盖了有十年左右了,在多半都是独栋建筑的周边景观当中显得特别抢眼。难怪奈绪子说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但是没有看到迷你车,附近也看不到像是停车场的地方。
奈绪子把车停在过了公寓之后第二条巷子左转的地方,她出神地坐在驾驶座上。友定敲了敲车窗,她弹也似的转过头来。
“对不起。”奈绪子一边打开车一边说,脸上表情紧绷,眼中也栖着好像随时会流出泪来的悔恨光芒。
“怎么了?”
“刚刚那辆红色的车子开走了,我本来想追上去,可是整个人陷入恐慌当中……因为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整个人就松懈下来。”
友定强忍住想咋舌的冲动回头一看,四周都没有迷你车的影子。
“里头坐着什么人?”
“对不起。”奈绪子摇摇头。“我只从后视镜中瞄到一眼,因为车子开得很快。”
现在再追也没什么意义了。连车子朝哪个方向去都不知道,又怎么追呢?雄介坐在车上吗?或者还在公寓里面?无论如何,他并没有失去所有的线索——友定这样告诉自己。
“不用这么自责,你已经尽了力了。你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友定把奈绪子留在车上,自己走向公寓。他看了看门口旁边的信箱,但是找不到任何可能跟谷村有关系的人。他走到走廊的尽头,确认没有后门之后,再度来到外头。公寓的旁边有逃生梯,不过距离门口非常近,要是有任何人经过,是不可能会漏掉的。
他拿出手机,拨了大原妙子的手机号码。直觉告诉他,大原妙子并没有在迷你车上,现在他只能依赖直觉了。铃声响了几声,出乎他意料之外很快就接通了。
“现在我就在公寓前面,你再也逃不了了。”
他听到大原妙子的呼吸声,她压抑着声音在哭。
“怎么了?”
“紫音……紫音被带走了……”
雄介被带到迷你车上了,友定不禁咋舌。
“什么意思?”
“秀他……秀带走他了。”
“你还在房间里吗?几号房?”
“3
号。”
“我立刻上去。在那边等着!”
友定挂断电话,飞奔进电梯。上到三楼之前,他难掩焦躁的情绪,不断痛击着电梯里的墙面。他摩搓着脱了皮的手背,调整过呼吸之后,按下3
室的门铃。也许是本来就在门后等着吧?大原妙子立刻就开了门。大原妙子的眼睛红肿,脸上泛着泪光,眼中充满了悲哀和失望的色彩。隐约看到被自己所信赖的对象背叛的人,一定会有的狼狈色彩。
“你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友定将大原妙子推开,进到屋里,里面还残留有孩子特有的甜酸体味,雄介之前确实在这里。大原妙子又开始哭了起来。
“秀骗了我……他明明说要跟我一起到仙台去的……明明说过要跟我和紫音三个人一起生活的……可是,原来他只是想要钱而已。”
谷村的脸孔浮上友定脑海,这个男人看似有点粗线条,然而那看似和善的笑容底下却隐藏着卑劣的情感。欺骗一个女高中生对他而言,应该有如家常便饭吧?他本来也许并没有多了不起的想法,但是为了拿到钱,他在某个关键点决定成为一个大恶人。
“这里是谁的家?”
“阿优小姐……”
“阿优?”
友定的音量变大了,他好想往啜泣的大原妙子一拳揍过去,将她推倒,逼她把塞满脑袋的信息给和盘托出。
“是秀以前的女朋友,一个叫‘失落世界’乐团的女主唱,以前很受欢迎,现在已经被人遗忘了。”
“谷村和那个叫阿优的女人带走了雄介?去哪里?有没有个谱?”
大原妙子摇摇头。
“你乖乖待在这里,听到没?”
友定这样命令大原妙子,去检视了一下房间。房间是1DK的格局,有一个八迭左右的餐厅兼厨房和六迭宽的西式房间,再加上一间浴室,是一间非常朴素的房间。看起来就像年轻女性所住的房间,室内只摆设了简单的家具,找不到任何可能成为线索的东西。连家用电话都没有;西式房间里面也一样,除了床铺和西式橱柜之外,就只有几个吊衣服用的管状衣架。既没有便条纸,也没有计算机。从橱柜里的空间来看,他们可能只是将最低限度需要的东西塞进旅行箱,或什么东面里面就走人了吧?房里也找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看来是不打算回到这边来了。打工贩毒的潦倒DJ和穷途末路的主唱,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想碰个运气铤而走险干上一票,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友定想起请本田查车牌的事,遂打了电话过去。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查出来,你却一直在电话中,搞什么?”本田接电话时难掩焦躁的情绪。
“对不起,那么车牌查得怎样?”
“车主是高木优,地址是……”本田报出来的地址就是这间公寓。
“谢谢。”
“喂,等等,阿伸。你到底……”
友定挂断电话,回到起居室。大原妙子抱着包包,还不停地哭着。那个包包似曾相识,友定瞇细眼睛仔细思索着。他想起来了,跟今日子以前的一个包包神似。
“是雄介吵着要买的吗?”
友定问道,大原妙子闻声抬起头来。仍然残留有几分稚气的脸孔苦闷地扭曲着,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左右。
“嗯……是的。在新宿的地下街看到的。紫音一直看着这个包包,动都不肯动。”
还在想那个女人吗?想念着那个抛弃他的母亲吗?一股激动窜过全身,黏糊糊的愤怒情绪剌激着他的情绪,这跟对雄介施加暴力之前涌上来的愤怒情绪相同。友定紧握着拳头,敲打电梯墙面所造成的伤口隐隐作痛,拜此之赐,他得以从愤怒中全身而退。是的,如果不学会怎么去控制这种感情,同样的事情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不再打雄介,不再对雄介施加暴力。要做到这一点,自己就得先成长不可。以前的自己对做一个父亲而言实在太幼稚、太任性了。
“你企图阻止想带走雄介的谷村吗?”友定一边压抑住怒气,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一些。
大原妙子点点头,开口说道:
“可是他打我,我昏了过去。紫音一开始也一直挣扎,可是当秀说要带他去找真正的妈妈之后,他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他那么想念今日子吗?那么渴求妈妈的温暖吗?果真如此,直接说出来就好了。就说想跟妈妈在一起,不要跟爸爸住就好了;就说喜欢妈妈胜过爸爸就好了。如果他肯这样说的话,就不用吃这么多苦了。一开始自己可能会生气,但是后来应该就会死心,从此和雄介拉开距离,应该就不会对他施加暴力了。
真的是这样吗?他敢肯定自己真的就不会使用暴力吗?雄介是个勇敢的孩子。年纪还小,却压抑住自己的心情,紧闭着嘴巴什么话都不说,只为了不伤害友定的感情。而你却虐待这么勇敢的儿子……打他、抓他、踢他,虽然这种行径确确实让他有一种自我厌恶感,然而这种感觉却只是屏息潜藏在阴暗的喜悦后头。如果知道雄介要的是今日子而不是你的话,你敢肯定不会施与更强烈的暴力吗?你敢对天发誓吗?
不能发誓!他连自己都不懂自己。
友定摇摇头,怎么想都想不透时就采取行动。他用行动甩开无谓的想法。
“你能不能帮我传一封信给谷村?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回雄介。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是在追踪你们的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反省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雄介是我的孩子,我爱他。我不会再对他施暴,我想给他幸福。请你帮助我,求求你。”
“我要写什么?”大原妙子一边抽噎一边说。
看不出她对友定的反省有任何反应,她不相信他,只深信如果要回雄介,友定还会继续虐待他。
“随便你怎么写。”友定摩娑着手背。“总之,你就写,无论如何你都想跟雄介——你叫他紫音吧?你想跟他在一起,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愿意协助他们,请他告诉你他们在什么地方。谷村没有发现我人追到这里来了,只要你多呼叫他几次,他应该会响应的。”
“我知道了。”
大原妙子拿起手机,开始打信。她打信的速度远非友定所能比拟,泪水已经干了,看似带着几分固执色彩的侧脸对着友定。
“这样可以吗?”友定看着大原妙子递过来的手机屏幕。
秀,刚才很任性,对不起。听到紫音又发烧,我陷入了恐慌……我想见紫音。没有了紫音,我什么事都没办法做。我会听秀和阿优小姐的话,请不要丢下我不管。现在你在哪里?
“这样就够了,谢谢你。”
“请问……在送出这封信之前,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大原妙子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将手机压在胸前,就好像害怕被友定抢走一样。
“什么事?”
“我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情之后还这样要求是太自私了,可是,请偶尔让我见见紫音——见见雄介。我当然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我一直跟雄介在一起,真的像一对母子。我忘不了紫音,只要偶尔让我见见他就好了。譬如你的刑警工作太忙时,就让我像保母一样去看他,只要这样就好……”
大原妙子停顿了,紧咬住嘴唇。她带着无助的眼神凝视着友定,实在无法想象她会做出绑架幼童这样不得了的事件。在友定面前的是一个又年轻又愚蠢、一无可取的少女,要说有什么优点,那就只有专情而已了。
“我想雄介一定也会很高兴,而且你也可以确定我有没有虐待雄介。”
“我是有这种想法……”
“我知道你的意思。喂!赶快把信送出去,谷村还一无所知的时候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大原妙子红着脸,按下手机的传送键。
“他会回信吗?”
“会的。照顾雄介不容易,你应该也很清楚吧?他因为我的关系闭上心门。想必谷村也知道,有你在,雄介会比较听话。他一定会回信,你耐心等一下。”
友定转过身背对着大原妙子,打电话到奈绪子的手机上。
“怎么样了?”奈绪子立刻接了电话。
“状况有点复杂。我儿子不在这里,他被带上那部车了。”
“怎么会?”
“别慌,我们还有机会。之前跟我儿子在一起的女孩子在这里,只要有她的帮忙,一定可以要回我儿子的。你能不能在那边多等一会儿?”
“嗯。既然这样,我就陪你到底。”
“谢谢,我很快会再跟你联络。”
友定挂断电话,回过头来。大原妙子纠缠不放的视线,射穿了友定的眼睛。
“干嘛?”
“爱人吗?”
“唔,算是吧!”
“秀跟我说过,说你在找紫音的时候还跑去跟女人做爱。”
恳求着让她和雄介见面时的真挚色彩,从大原妙子的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可撼动的不信任感。
“事情很复杂。”
“是这样吗?独生子遭到绑架,可是对你来说,做爱竟然更重要。”
“不是这样的……”
正待为自己辩解,友定却顿时说不出话来。该怎么跟眼前这个少女说明才好呢?关于邂逅网站、关于奈绪子、关于同样虐待孩子的人,彼此的心灵共鸣……花再多的时间似乎都很难解释清楚。
大原妙子也遭到父母的虐待,她带着指责色彩的眼神,形同雄介的眼神。
对雄介,他这个做父亲的有辩解的义务——友定突然这样想。瞬间,言语从喉头深处如泉水般涌上来。
“你听着,我是一个没用的父亲,只能靠凌虐自己的孩子来抒发心中的郁闷,藉此支撑自己。我太早有孩子了,什么都没想清楚就生了雄介。现在我懂了,但是雄介出生时,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想。我不是一个能做别人父亲的人。”
友定停住了。大原妙子动也不动,定定地凝视着友定。
“即使现在,我依然是一个不适合当父亲的人。我自己比谁都清楚。可是,雄介就活生生地在那边。我不能因为自己不适合当父亲,就无视雄介的存在。以前我是一个混账父亲,今后也许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我打心底想努力成为一个负责的父亲,即使只是改进一点点。要求我做一个完美父亲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会努力让自己更接近一个完美父亲,可以吗?”
情绪虽然兴奋,但是声音却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讶异。大原妙子将视线垂到脚边,嘴巴微微地蠕动了。
“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紫音——雄介是否平安无事。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
“为什么你不愿意好好筹钱?为什么一直到最后还企图蒙骗我们,难道你不管紫音的死活吗?”
大原妙子的脸涨红了,也许是因为她压抑了几分情绪上的悸动吧?
“我没有钱,我只能这么做……”
“没有钱……”
“我们每个月只领到微薄的薪水,却做得死去活来。申请的经费也几乎都过不了,要自己出调查费用,薪水也几乎都用在雄介的养育花费上,每个月的薪水所剩无几,存款也几乎是零。大家都知道警官是很穷的,所以银行还有其他金融机构根本也不愿意借钱给我们。”
最后那些话是骗人的,不过大原妙子并没有发现。
“是吗?我还以为一百万对你来说应该没问题的。”
“你跟谷村都不懂人情世事。想要钱,就应该去绑架那些父母比较会赚钱的小孩。不过,绑架通常都不会成功的。”
“我的目的不在钱。只是我才十七岁,也租不到跟紫音一起住的公寓,所以……我只是觉得,如果有钱的话,也许可以想办法。”
“我没钱,我没骗你。”
“我知道了,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很清楚自己有多笨了。”一阵沉默,宛如污泥般笨重地裹在身上的不快沉默,友定受不了这种气氛,开口说道:
“雄介……跟你在一起时情况怎样?”
“不知道。”大原妙子摇摇头。“我一直以为他很幸福,但是当有人告诉他可以见到亲生母亲的那一瞬间,他好像整个人都变了……我毕竟做不来吗?假的妈妈果真没办法吗?等一下……”手机在大原妙子手中振动着。
“谷村传来的吗?”
友定舔着嘴唇,不知道是紧张的关系,还是说太多的缘故,他觉得喉咙好干。大原妙子打开手机,点点头。友定越过她的肩膀窥探着手机屏幕。
妙子,是真的吗?你真的会听我们的话吗?
内文虽然简短,却充分传达出谷村心中的焦躁。
“怎么办?”
“回信给他。告诉他,只要能见到紫音——能见到雄介,你什么事都愿意做。也顺便问他该去哪里找他?”
“我知道了。”
大原妙子的大姆指快速地跳动,让友定看得目瞪口呆。她看了友定一眼,然后按下传送键。友定跟她就像被魅住似的盯着手机屏幕瞧,明知道谷村不会立刻回信,但是友定就是没办法将眼睛移开。他的身体动也不动,只有呼吸是急促的,大原妙子也一样。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然后静静地消失。
突然,屏幕的显示画面变了,出现了小狗的CG图画,手机开始微微地振动。屏幕下方显示出对方的号码,是谷村的号码。他没有回信,而是直接打电话进来了。大原妙子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抵在耳边。
“秀,你在哪里?”
友定把耳朵靠上手机,两人的脸颊几乎要黏在一起,大原妙子的体温直接传给了友定。
“正在前往惠比寿的路上。”
雄介的哭声从谷村那边传了过来。
“紫音在哭吗?”
“从刚刚就一直哭到现在。跟他说要带他去见亲生妈妈时,明明还笑得那么快乐的,现在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了……阿优好像也没办法哄住他。妙子,你如果真的想帮我们,我可以让你跟紫音见面。”
“我去哪里找你们?”
“阿优的经纪公司租借的录音室在惠比寿,她说会有整整一个星期没人会使用。你来惠比寿,到车站之后打电话来,我会告诉你怎么找。”
“惠比寿吗?我知道了,我立刻赶过去。求求你别对紫音施暴。”
“我要是这么做就更难安抚他了。我不会的,因为他是很重要的人质。快来,妙子,我等你。”
电话挂断了。
“要去惠比寿吧?”
“当然。”友定回答道,走向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