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顿饭店里没有类似大原妙子的房客。友定强忍住咋舌的冲动离开柜台,突然,谷村的手机振动了。和接到来信时不同的振动,振动断断续续的——有人打电话来。屏幕上显示出似曾相识的数字,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大原妙子,终于来电话确认谷村是否真的一个人。
“她打来的电话。你接!不要说废话,问出她在哪家饭店。”
“我可没有这种自信。”
谷村缩着身体,摇摇头,宛如要避开手机一样。
“什么自信不自信的,你给我好好接电话!这通电话事关你往后的人生。”
擦身而过的饭店工作人员,带着讶异的眼神看着他们。手机持续振动着,如果没人接听,大原妙子一定会挂断电话,眼看着即将接上的线,可能又要因此断绝……
“快接!”友定把手机递了过去,谷村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手机,友定带着锐利的眼神瞪着他。
“好啦……怎么了,妙子?”
谷村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抵在耳边。友定费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想把脸凑近手机的冲动。这里是饭店的大厅,人太多了。
“妙子,别哭。这样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呀!”
谷村以求救似的眼神看着友定,友定轻轻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怎么了?小鬼的状况有那么糟吗?”
友定一把抓住谷村的手肘,把他带到大厅的角落。他想把耳朵凑上去听大原妙子说些什么,但是首先得避开旁人的视线才行。
“吃过药睡了?热度呢?”谷村一边凝视着友定,一边问大原妙子:“没量?那就现在量啊!你不是有体温计吗?怕吵醒小鬼?吵醒也没关系啦。总不会量个体温就死人吧?就算醒了也很快就会睡着的。嗯,我知道了。我会等你,你立刻去量。”
谷村说完话时两人也几乎同时走到大厅的一角。
谷村用手捂住通话口,深深地叹了口气。
“问她在哪家饭店。”友定压低了声音说。
“我知道啦!问题是妙子一直在哭,如果突然问她这个问题,她一定会起疑的。”
谷村说的也没错。大原妙子生性多疑,现在更是神经质,只要出一个差错,她很可能就会产生敏感的反应吧?
“怎么做就看你了。总之,一定要问出饭店的名称,不准失败!”
谷村伸出一只手打断友定说道:
“怎么样?三十八度二?还是挺热的……又烧起来了?”
友定把耳朵靠近谷村的脸,他听到大原妙子带着哭意的声音。
“跟刚刚量时没有差多少。如果药有效的话,也许会好一点……秀,如果没有健保,到医院看病大概要花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也很少到医院去啊……有没有冰枕什么的?”
“我跟饭店要了退烧用的贴布贴在他额头上。秀,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医院吗?”
谷村又看着友定,友定点点头,催促谷村继续往下说。
“嗯,我陪你去。对了,妙子,你在哪家饭店?”大原妙子没有回应。“妙子,怎么了?”
“秀,你真的是一个人吗?”
大原妙子的声音依然显得很阴郁,但或许是因为和谷村通上话,恢复了些许平静吧?语气中已经没有歇斯底里的色彩。友定咬住嘴唇,他必须趁大原妙子的情绪扭曲之际,问出饭店的名称。
“嗯,我是一个人啊!那还用说吗?”
“但是,紫音的父亲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让秀逃走的人吧?”
“他是很固执,但是那家伙毕竟是个人啊,妙子。他一直追着你跟小鬼,根本都没睡觉。都累到那种地步了,精神当然会比较涣散啰。”
友定不禁想摸摸谷村的头赞许他。只要他理出个头绪来,说起谎话来倒也挺顺畅的——演起戏来就像一个老谋深算的搜查官。
“我可以相信秀吗?”
大原妙子的声音又开始失去理性了。尽管她再怎么努力振作,一知道有可以依赖的对象后,心情自然而然就松懈下来,显然她的思绪已经开始崩解。
“不是叫你要相信我吗?是谁帮你照顾素未谋面的小鬼啊?虽然当时要你帮我吸了一下,但是我也没有更多的要求,不是吗?妙子,我可是你的伙伴呢!”
谷村一再对友定大放厥词,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恶徒。他因为太爱护自己,连把大原妙子当牺牲品都觉得理所当然。
“谢谢你,秀。我一个人没办法抱起发烧的紫音,而且我能信任的人也只有秀了……”
“妙子,别哭了,要哭以后再哭。现在把孩子送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对不对?你在哪家饭店?我去接你。”
“你能不能在三十分钟之后到阿尔塔来?”
“你说哪里?”
“对不起。在我不能确定秀真的是一个人之前,我不能告诉你我在哪家饭店。我很怕紫音的父亲,我不会把紫音交给任何人的。所以求求你,请你稍微配合一下我任性的作法。”
大原妙子这些话着实出乎谷村意料之外,一时之间他显得很狼狈。友定将手搁在谷村的左肩上用力地捉住。镇定下来,听她的话行事——无声的言语从友定的手掌,流进谷村的身体。
“我知道了,三十分钟后阿尔塔见?”
“嗯,我等你。”
“等一下,妙子。”感觉到大原妙子就要挂断电话了,谷村哀求地说:“小鬼怎么办?”
“我让他睡在饭店。等我确定秀真的是一个人后,我们再一起回来接他。可以吗?”
谷村把视线望向友定,似乎在等他的指示,友定明确地点了一下头。
“嗯,就这么办吧!三十分钟后的话……”
友定让谷村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十一点二十二分。
“就刚好十二点可以吗?在阿尔塔前面等。”
“嗯,那就十二点整见。啊,对了,秀!在碰面之前,你能不能帮我想想怎么从紫音父亲那边拿到钱?”
“啊,哦,好啊!”
“那就十二点见。”
来不及说什么,妙子就挂断电话了。
“这样总可以了吧?话又说回来,妙子还真是聪明,真让我惊讶。”
谷村将手机交给友定,揉搓着两手。也许是流了不少汗吧?友定也一样。
三十分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是一段很微妙的时间。只要是在新宿附近的旅馆,任何一家都可以在十二点左右到达阿尔塔。连人是在东口还是西口都没办法确定。
“现在怎么做?去阿尔塔吗?”
“那还用说!”
谷村作势要前往停车场,友定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转身走向饭店门口。
“车子呢?”
“走路比较快。”
其实就算开车前往东口,光是要找停车场也不容易。就算等大原妙子现身之后跟踪上去,在车站周边开着车子跟踪,一点都不方便。
“快走吧!”
友定一边催着步调缓慢的谷村,一边宛如刻意要压抑住自己焦躁的心情似的踩着稳健的步伐走着。离开饭店之后走没几步路,友定的手机就断断续续地振动了。是本田打来的电话。友定不予理会,手机便停止振动了。应该是转到语音信箱了吧?过了一会儿,友定打开语音留言信箱,发现本田留了讯息。
阿伸,没事吧?孩子生病固然辛苦,但是明天好歹得来上个班,课长有点生气了。他说管理好身体状况也是刑警的工作。只会对上头的人拍马屁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先别开玩笑了,如果你还想继续请假,就自己打电话给课长吧!再这样下去,你可会被调到比这里更糟的地方哦……
本田的声音突然中断,友定一边删除语音留言,一边歪起嘴角骂了声“混蛋东西!”
从云层间探出头来的太阳,宛如忘了时序已经进入秋天似的,毫不留情地照射着新都心的柏油路。就好像整个人活生生地被放在铁板上烧烤一样——友定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将手机放进上衣的口袋里。
吃中饭的时间,阿尔塔前面人潮汹涌。友定在前来这里的途中,到便利商店买了一份运动报,他摊开报纸,视线却投向在马路对面的人群当中。谷村站在车道和人行步道的交界处,无所事事地凝视着脚底下。他们的计划是:大原妙子现身后,谷村不用取得友定的确认就跟着前往饭店。友定只要小心翼翼地不被妙子发现,跟在他们后头就可以了,他虽然鲜少做跟监的工作,不过对方是个外行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手机振动了,奈绪子传来的信件。
对不起,传了愚蠢的信给你。在阿伸先生结束工作前,我会乖乖等着。真的很抱歉。
在友定看着信件的内容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瞄了友定一眼,就从他眼前走过去。她围着围巾,将头发整个罩住,脸上戴着深色的太阳眼镜,鲜艳的唇彩令人目眩神迷。女人穿过亮着绿灯的人行步道,消失于歌舞伎町的方向。
友定阖上手机,安装在阿尔塔外墙上的液晶时钟,指着十一点五十九分。四周的人群都抬起头来,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浮出“笑一个”的影像。
友定用对折成两半的报纸巧妙地遮住脸,竖起每一根神经。液晶时钟的显示屏幕切换成十二点,同时一个熟悉的旋律响起。友定将视线固定在谷村身上,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采取任何会触动别人神经的动作。大原妙子一定已经躲在某个地方监看着谷村吧?但是,对一个外行人来说,屏息以待就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到时候她总会现身吧?
液晶时钟指着十二点五分,大原妙子没有现身。谷村沉不住气了,视线在四周游移着。十二点十分,大原妙子还是没有出现。谷村窥探着手机,大原妙子打电话来了,友定摆出备战态势。可是,谷村好像只是在确认时间而已。他的视线立刻就从手机上移开,不知所措地仰望着天空;谷村的不安也开始传染给友定了。
太奇怪了。妙子发现他的存在了吗?或者是雄介发生了什么事,使大原妙子不能前来?可是,如果是后者的话,她应该会打电话来吧?
当不安转成焦躁,焦躁又即将变成愤怒的那一瞬间,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友定出于反射地回头,瞪着对方。一个穿着乍看之下就知道是廉价西装的中年男人,被友定的气势惊吓住,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请、请问是雄介的父亲吗?”男人瞪着眼睛开口问道。
“没错,你是?”
“有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男人的右手上拿着一个小信封。友定抢着拿过信封,拆开封口,里面没有任何东西。是一个空信封,到底是什么意思……
中计了!友定这么想时,猛一回头,谷村不见了。只有短短的几十秒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经历过惊涛骇浪的刑警竟然被一个女高中生给耍了。友定知道自己的脸颊发热了,血液直往脑门冲,他再度转过头看着男人质问道:
“是谁托你拿来的?”
“那、那个,我只是……”
“我在问你,是谁拜托你的?”
“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的年轻女性。她只是要求我问站在那边,确认看运动报的人是不是雄介的父亲,然后把信封交出去而已。这、这有什么不对吗?”
男人求助地看着四周,但是没有人愿意承接他的视线。大部分的人都顶着茫然的表情,看着大电视屏幕的画面。
“那个女人用围巾包着头吗?”
“嗯,是啊。为什么这样问?”
友定咬住嘴唇。是那个女人,那是大原妙子。刚才虽然微微注意到她了,但是他作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以那么显目的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不,一切都只是借口。主要原因是自己被奈绪子的信件给迷惑了。
当信件进来时,他的脑海被奈绪子占满了,他没有想到雄介,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未来。他不想承认,但是他骗不了自己。
“那个女人在什么地方?”
“在、在那边。”
男人指着阿尔塔右边,位于两间银行之间的一条小巷子。大原妙子当然已经不见人影。
“大约多久之前?”
“我、我想大概是五分钟之前吧?”
“可恶!”
友定往脚边吐了口口水,转身不再理会男人。反正这个男人一定是收了大原妙子一点好处,就接下这个工作了吧?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友定踩着宛如刻意威吓四周人的粗暴步伐,打开手机打到谷村的手机上。连响了几声,谷村都没有接电话。
“混账东西!”友定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人墙倏地在他面前一分为二,眼前出现了一条路。友定再也受不了行人畏缩的目光,闭上了眼睛。他感到一阵晕眩,一切都徒劳了。
不!友定睁开眼睛,摇摇头。短短的三十分钟之内,大原妙子就做到了所有的事情。如果她在西口的旅馆,应该花不了那么多时间。要说在东口的话,饭店的数量是数得出来的。只要一家一家找,一定可以找到雄介,也可以找到大原妙子。
友定不再理会行人,开始往前走。愤怒几乎要烧毁他的身体,不是对大原妙子的愤怒,而是对他自己。应该不要去理会奈绪子捎来的信才对——他心里这样想着,为自己对雄介遭绑架一事,抱持的侥幸心态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