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定上午九点整打电话到署里。
“是的,我儿子感冒发高烧,昨天晚上已经带他去夜间急救医院看过了。医生说,如果再不小心照顾,可能会使病情恶化、引发肺炎。我想请两三天年假,直到他烧退。”
课长有点不悦,不过还是答应了。父亲带孩子的单亲家庭,在这个时候特别能获得通融。他也打电话到托儿所去,骗对方说已经顺利找到雄介了。不过由于雄介发烧,想让他在家里休息几天——也许是家长没再追究责任而松了口气吧?园方也没有再多问什么。
穿上洗衣店送回来的西装,离开公寓。他已经查到大原妙子的地址,川口市上青木一丁目,就在川口赛车场附近,可以搭私铁到池袋,再转搭埼京线,在赤羽又换上京滨东北线,直到川口下电车,然后到市公所去查大原妙子的居民卡。他一出示证件,工作人员也没多问什么,就接受了申请。是基于公务员同志的亲切感,或者是对警察的恐惧都无所谓了。他只想尽快找到雄介。友定在川口车站前搭上巴士,前往川口赛车场。与流向都心的车流背道而驰的巴士上,只有寥寥几个乘客,下车的巴士停靠站四周也彷佛像座死城。
循着地址,找到了大原妙子的家,那是一栋随处可见的出售住宅,漆着灰泥的白色墙壁显得很晦暗。屋龄应该有十年左右了吧?屋主是大原孝昭,四十五岁。从他的年龄来看,应该是个翻不了身的上班族吧?妻子大原聪子则是四十二岁。无论从家族成员或房子来看,都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家庭。一个出生于平凡家庭的平凡女高中生——大原妙子,为什么要带走雄介昵?
友定决定先把大原家摆在后头,从外围开始着手。他随便都可以编出几个探听消息的理由,可以说“和大原先生女儿交往的男人犯了罪”;或者是“大原先生的上司挪用公款,行踪不明”;再不然也可以说是……想了想,友定决定不亮出警官的身分。他决定假装自己是受雇于某企业的征信业者,目的是调查大原孝昭的身家。
这位太太,请您保密。我的客户想延聘大原孝昭先生,要是事情曝光的话,很可能会化为乌有。
他到大原家附近的二十几户人家拜访,当中有半数没人在家。不过只要有十家就够了。这些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主妇们,几乎和盘说出了友定想知道的情报。
大原孝昭酒品极差,年轻时学过柔道,一喝醉酒就开始找人比臂力。赢了就心情大悦,一输就恨得牙痒痒的。表面上和蔼可亲,可是肚子里想什么没人知道。
大原聪子擅社交,但是不老实,经常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说过的话又常忘记,老是顾忌着孝昭的脸色。某个主妇皱着眉头说,她是属于严以律人宽以待己的类型。
对女儿妙子的评价则分为两种:有人说她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女孩子,也有人说她好像经常夜归,在东京跟一些坏朋友鬼混。但是持第二种意见的人们也都表示,他们能理解有那种父母,让妙子不想回家的心情。
总而言之,乍看之下非常平凡的大原家,由酒品不好的父亲和严以律人宽以待己的母亲,还有讨厌父母亲的女儿所构成。
孝昭的酒品是个关键。一个翻不了身的上班族,若是只能拿自己的臂力来炫耀的话,有折腾女儿的行为出现也不奇怪。教养过当时就成了虐待。如果大原妙子被孝昭虐待的话,识破了雄介也遭到虐待,因而产生连带感而带走雄介……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她并没有跟身为雄介父亲的友定联络,那就表示她志不在营利。果真如此,有可能发展出更恶质的事情来。
一股恶寒窜过背部,心中涌起一种宛如独自被丢弃在黑暗中的那种感觉。左看右看、回头看,怎么看都是一片黑暗。在五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的世界当中,彷徨无依。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虐待雄介所造成的吗?
友定发现路上行人用怪异的视线看着自己,赶紧重新振作起来。无论如何,带走雄介的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女高中生,总会找到的。不,非找到不可。
友定再次整理好领带结,按下大原家的对讲机。不到五秒钟,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对讲机的扩音器里传出来。
“哪一位?”
友定清了清喉咙,回答道:“我是警察,有事情想请问一下。”大原聪子感到愕然的气息,从对讲机里传过来。
“我想请问令媛的事情。”友定继续追击。
“妙、妙子她……妙子做了什么事吗?怎么办?我不是很清楚,请、请你等我老公……等我老公回来……”
“太太。”友定中途打断已经乱了方寸的大原聪子。“请你镇定一点。不是令媛做了什么事。能不能请你先开门让我进去?”
“好、好的。请稍等。”
声音中断之后,一个匆促的脚步声在房子里面响起,随即听到门锁松开的声音;门打开来,一个脂粉未施的中年女人带着不安的表情看着友定。
“不好意思在您忙碌的时候打扰。我是池袋警署的泽田。”
友定亮了一下警察证件,随即收了起来。池袋警署的泽田是真实存在的警官,不过眼前的女人去池袋警署确认的可能性,应该几近于零吧?
“请、请问妙子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的,一个可能是妙子小姐熟人的人,成了某个事件的重要证人,所以有些事情得请教一下令媛……我去她就读的学校问过,听说她今天缺席了。”
大原聪子欲言又止,很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令媛——妙子小姐不在吗?”
友定以威吓的语气问着,从经验得知,对付大原聪子这种人用这种方法比较有效。
“是、是这样的……昨天起就没有回来了。”
“昨天起?不好意思,你们有没有报失踪人口?”
眼看着大原聪子的脸色变得铁青。
“失踪人口?难道妙子被卷进什么事件当中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一般的家庭,如果有未成年的女儿没有回家的话,多半都会请警方协寻。”
“是、是吗?可是,我们家女儿……”
“经常不回家吗?”友定皱起了眉头。大原聪子的身体看起来似乎缩得更小了。
“是这样的……妙子昨天晚上住院,没想到她从医院里溜走了……”
“原来是这样啊!你知不知道妙子小姐可能去哪里?”
大原聪子满是歉意地摇了摇头。
“很抱歉这样说,只是你们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我们已经很努力了。”大原聪子拉高了嗓门。“可是那孩子……”
“有问题的家庭,做父母的总是这样说。”
友定语带嘲讽地说,随即感到畏缩。因为当他虐待雄介的时候,自我游说的话,跟大原聪子所说的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不是我不好,是雄介的错。
“总之,我想知道妙子小姐的交友关系……你知道她有什么好朋友吗?”
“妙子的朋友吗?”大原聪子歪着头。“应该是广田跟中岛吧?”
“是同学或什么朋友吗?”
“是念国中时就在一起的……”
“有没有她们的相片?”友定不停地追问。
“我想是有。请你等一下。”
大原聪子转身爬上楼梯。妙子的房间大概在二楼吧?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跟上去,可是做到这种地步就太过头了。他隐约有一种焦躁感。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到池袋一带去打听,不是有效率得多吗?在曲町署调查汽车窃案时,感觉到的那种虚无感又盈满心头。到池袋去打听?别开玩笑了。姑且不说一般的搜查工作了,我一个人到底能做什么?当友定口中喃喃自语时,大原聪子回来了。
“这个是广田,这个则是中岛。”
大原聪子拿来的是去冲洗相片时,冲洗店送的迷你相簿。看起来像是校外教学时拍的相片,三个年轻女孩站在古老的寺庙前面微微笑着。
“这个呢?”友定指着站在相片中央的女孩子。
“是妙子。”
相较于其他两个女孩子笑得天真,大原妙子的脸上却带着几分笨拙的笑容。担心内心深处潜藏的不安和郁闷倾泄而出——友定有这种感觉。“这张相片可不可以先借我?我一定会还你。”
“嗯,请你带走吧!”
“另外我想要这两个人的全名,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要她们的联络地址。”
“对不起。我只知道她们一个叫广田一个叫中岛……每次问到交友关系,我女儿就会生气。”
“不知道她们就读哪所高中吗?”友定强忍着咋舌的冲动问道。
“跟妙子同一所学校。”
大原聪子说出一个位于都内北区的私立高中学校。
“除了这两个之外,你想不起妙子小姐的其他交友关系吗?”
“真的很抱歉。”
“你刚刚说妙子小姐住院了?她生了什么重病吗?”
大原聪子又低下头去,有口难言似的抖着嘴角。
“算了,我一查就会知道的。”
“警察来告诉我们,她被打了……”
“被打?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是哪里来的警局?我想跟他们联络看看。”
“那个……伤势并不是很严重,不过,那个孩子因此流产了。”
“流产啊?你当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吧?”
大原聪子咬着嘴唇。也许丈夫孝昭也问过同样不怀好意的问题。她看起来像是在忍受着某种屈辱而不是羞耻。
“是哪个警局联络的?”
“池袋署。”
“是我们署啊?我还真是大意啊……那真是失礼了。”
友定撕下警察手册上的备忘录部分,在上头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
“如果令媛跟家里联络的话,请务必打这个电话给我。我多半在外面跑,打手机比打到署里更容易找到我。”
大原聪子接下电话,凝视着号码,好像想从那一排数字当中看出什么端倪一样。
“那我告辞了。”
“请问……”
“什么事?”
“我女儿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事?”
“卖毒品。”友定斩钉截铁地回答。
大原聪子闭上眼睛,连做了几次深呼吸。
时间还早。现在回到都内,广田和中岛就读的高中也还在上课,没办法立刻找到她们。友定回到川口的车站前面,看到十六、七岁的男女就一一上前询问,把三个人的相片拿给他们看。警察证件此时根本没有必要派上用场。大白天不上学,在闹区里闲晃的人,都有着能够嗅出警察味道的第二本能。
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找到和她们三人就读同一所国中的少女。
广田彩乃和中岛万里,两人都从川口市内通车到高中就读。少女说,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往来,不过倒还有她们以前的手机号码。这少女穿着看起来所费不赀的衣服、太阳眼镜和手表,还有手提包都是名牌货。十之八九是靠着援交赚到的钱去买来的吧?少女知道友定是正在搜查事件的刑警,连他没问的事情都一一如实招来。
“你不会也有这个女孩子的手机号码吧?”友定指着大原妙子问道。他有一种阳光射进黑暗当中的错觉。可是少女的反应并不如友定预期,她斩钉截铁地摇头。
“妙子家教很严,不让她带手机。”
友定强忍住沮丧的心情,将广田彩乃和中岛万里的手机号码写在警察手册上。
“果然是警察。”少女看着警察手册说:“彩乃她们做了什么?”
“援交。”
“果然不出我所料。”少女喜孜孜地咯咯笑着。
“你知不知道有谁现在还跟她们有密切往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跟留在当地的朋友,还有前往东京的朋友都断绝来往了。我们是偶尔会开同学会,但是,我在想,大家大概都没有再联络了。”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我走了。”
少女转身就要走人,友定叫住她。
“别急,顺便把你的名字跟手机号码告诉我。”
“啊?为什么?”
“也许以后还要事情要问你。这里不是我的管辖区,你要援交或者跟人打架都不干我的事。我又不会吃了你,放心好了。”
少女很难为情地小声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小川宏美,她好像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友定将她接着报出来的手机号码也抄了下来,然后放她走人。小川宏美恨恨地皱着脸,一转身就溶入四周混乱的人潮当中。
友定回到市公所,去查阅广田彩乃和中岛万里的居民卡。他抄下地址,再度回到川口车站,搭上电车。也许是用餐时间的关系吧?前往都心的电车出乎他意料之外地空荡。他坐到空位上,整理到手的情报。从昨天晚上起,他就没有好好地吃过东西,但是却一点都不觉得饿。一团模糊的块状物宛如盘据了他整个胃,在它消失前,也许都不会有食欲吧?
过了下午一点后,他在赤羽下了电车。距离高中下课还有一段时间。友定坐在赤羽署后头的公园长板凳上,打电话给池袋署的泽田。他是友定在原宿署生活安全课工作时的同事,几年前调到池袋署的同一个部门。
“喂?泽田吗?是我,友定。”
“啊,是你啊?有何贵干啊?”
泽田的语气听起来极其冷淡,而且充满自我防卫的感觉。也许是还记挂着有小辫子握在友定手中吧?那是在原宿署时发生的事情。友定在偶然的情况下,目睹泽田从持有大麻而遭逮捕的嫌疑犯手上没收的大麻树脂,偷偷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友定当然没有跟上司报告,也没有利用这件事刁难泽田。两人只是把看到和被看到的事藏在彼此心中,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一路走到现在。
“有事情麻烦你。”
“不会是很棘手的事吧?”
“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昨天白天在西口公园发生过暴力事件,对吧?被害人是一个叫大原妙子的女高中生,负责侦办的人好像叫佐藤。”
“对了,佐藤本来只是在偶然的机缘下留在署里,结果被派去处理这种无聊事,还发了老半天牢骚呢!怎么了?”
“我想了解一下侦办的状况,私底下的……”
“喂!”
“帮这点小忙总可以吧?”友定压低了声音说,但在泽田听来,已经够像是恫吓的语气了。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真是拿你没办法。要查什么?”
“商业秘密。另外还有一件事……”
“友定,你要适可而止。”
“泽田,我可是还记得很清楚呢!”
电话那头的泽田一时为之语塞,之前友定从来没有如此露骨地提过那件事。
“你帮我查一下,被害人大原妙子和她的朋友广田彩乃、中岛万里这三个人,有没有因为援交或其他毒品相关的事件遭你们署举发过?”
“三个人都是女高中生?”泽田问话的语气,再也没有任何犹豫的感觉了。
“嗯。”
“知道了,我想办法查查看。你在调查什么?”
“是我自己独立进行的调查,麹町署的工作已经让我觉得腻了。我想立些功,调到其他署去。”
“唉,我知道在那边只会让人腐化,不过你也要适可而止啊!能立下功劳固然好,如果你的精彩演出露馅的话,可会被踢到更鸟不生蛋的地方哦。”
“查到什么线索时直接打我手机,不要打到署里。”
“要花一、两个小时来查,佐藤的问题也许还要花一点时间。”
“很不好意思,就有劳你了。”
正想挂断电话,然而手机另一头传过来的气息却让友定顿了一下。
“我会好好查的,友定,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泽田,看过的事情怎么会忘记呢?不过,我会试着努力去遗忘。”泽田留下一声不知道是叹息还是咒骂的呻吟声,然后挂断了电话。友定阖上手机,放进西装的门袋里,若无其事地环视四周。他看到几个坐在公园板凳上,吃着迟来午餐的上班族。每个人都大口大口吃着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当,几乎没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只能吃寒酸午餐的,大部分都是中年上班族。为了妻子,勉强在郊外买房子;为了支付房贷,努力省下自己的零用钱,一个星期当中,有三天只靠难吃的便利商店便当或牛丼来裹腹。
友定看着他们破旧的鞋子,这些人的侧脸看起来是那么地寂寥。虽然是为了给妻小安定的生活,到头来却又被妻小所疏离,他们的人生究竟有什么价值呢?像大原孝昭那样的男人,即使在公司里始终无法翻身,但是也还不至于吃这么寒酸的午餐吧?回到家,他就是国王。赚来的钱自己花用,要是家人有什么不满,只要赏个几拳过去就解决了。
想到这里,友定不禁感到沮丧。自己跟大原孝昭那种男人,是截然不同类型的人,偏偏对孩子却使用了跟他一样的态度。
为什么?自己是在哪里走错了?即使现在如此卖命地寻找雄介,重点也是为了明哲保身,而不是担心雄介的安危。要是找到雄介,他知道自己不会就这样善罢干休的。雄介那变色、溃烂的皮肤虽然让他怵目惊心,但是身体里面还是盘踞着一头永远无法感到满足、垂涎不止的野兽。
他不能坐在公园里哀怜这些落寞吃着午餐的男人们,该被怜悯的是自己。
友定不再看那些上班族,他仰头看着天。天空零星浮着几朵白云。其中一片云看起来甚至神似雄介的侧脸。
“雄介,你会原谅我吗?”
友定用颤抖的声音,轻声问白云,云只是一直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