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南枝盼了许久的陆吾信终于来了,附在她二哥给她嫂嫂的来信中。
她在花想殿里从她嫂嫂手中接过信时,她嫂嫂笑道,“南枝,陆吾这信摸着有些厚,写了好长一卷呢。”
她接过去后双手握着,只知笑。
她嫂嫂让她快回去看,她便屈了膝,立即跑走,留下她嫂嫂一愣,“这丫头,跑这么快呢。”
众人笑。
朱九走到书案坐下,拿竹刀挑开封泥。
此时一月已到尾声,屋外的红梅渐渐暗淡了光彩,而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则越发有了温度。
朱九就是在那束光里,展开了远方的来信,以至于那信似乎也跟着有了温度。
“小九,孤在定城望远楼上给你写信。孤到定城时,燕军还残有一部在围城,他们不知孤会亲至,所以很快就被孤全歼了。定城中还有军民三百,他们皆是好样的。孤与他们在城上见面,抚慰了他们。他们见到孤时皆哭泣,孤温声安抚了他们。孤到时,亲眼见到南虔受了伤,在大腿。他将自己绑在旗杆上指挥军民,只为不让自己倒下。木清立马为他敷了药,说不会留下后遗症。陆吾断了一只手臂,断处,孤去时已生蛆,木清也为他处理好了。”
之前王君来信,朱九看着看着就笑了,今日,众人却见她神情一直不轻松,后来甚至还掉落了眼泪。
“在城军民,大都有伤,有残缺,就是如此,他们也不曾想着投降。”看至此,朱九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众人一惊。
“夫人!”乐锦一时顾不得规矩,先跑了过去。
朱九手捉着信,哭得伤心。
她泪眼抬起看乐锦,“乐锦,定城……大家……”她哭得说不出话,肩膀开始耸动。
“夫人,不哭了。”莲蓬也走过来。
阿水拿来巾帕,乐锦接过去为她擦拭,“夫人,战争就是如此。定城直到最后都坚守住了,定城军民都是大魏的英雄。”
朱九哭得开始打嗝,乐锦心疼得想把她抱住,而她手里的信也已被她自己的泪水打湿。
“王说……王说大家都伤得重……咳咳……”她哭得又开始咳嗽,脸瞬间就红了。
“夫人。”
阿水朝外跑,喊阴大夫。
她的喊声惊动了花想殿所有人,以至于来的不止阴美,大家都挤了进来。
他们进来时,就看见朱九在乐锦怀里哭得伤心。
“夫人。”红缨走近前来,看向莲蓬,“夫人怎么了?”
莲蓬指了指桌上那已被泪水浸湿的信,“王上在信中提及了定城军民,夫人为他们感到心疼,于是哭了。”
众人闻言,心皆一软。
“夫人,我们胜了,定城军民也获救了。”石岩道。
“是啊夫人。”大家附和。
朱九从乐锦怀里出来,双眸已经哭红。红缨见了心头一痛,不自觉又上前几步。
“我知道,我没事。”她自己低头抹眼睛,“你们别管我,我自己缓缓就好。”
莲蓬于是示意众人出去,阴美近前道,“夫人,不如在下……”
“阴大夫,我没事。”
她此时已能止住泪,便伸出手想去拿桌上的信继续看。乐锦莲蓬,还有红缨却皆去抢,然后信就被撕成了几片。
场面霎时很安静。
红缨莲蓬乐锦手中各执一片信纸,皆愣住。
朱九手还没碰到信,顿在那儿,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乐锦先屈膝,“夫人恕罪。”
莲蓬随之。
红缨立马拱手。
朱九收回手,“你们为何与我抢信?我还没看完。”她想从她们手中把碎片一一收回,她们虽然恭敬,但却根本不给。
“王上这信夫人看一遍即哭成这样,剩下的暂不看为好。”红缨道。
“是。”乐锦莲蓬附和。
“可是我想看。”
但三人还是无意交出信的碎片。
“你们不给我看,小心我告诉王上。”她又明眸皓齿了,虽然眼眶还红着。
“夫人告诉便告诉去吧。”莲蓬胆子大。
“你们!”朱九无法,看向阴美,“阴大夫,她们如此,我该怎么办?”
阴美笑道,“夫人只管拿出自己的威严震慑一下她们,她们就会怕了。”
朱九于是捏了捏拳,声音不大的拍了下书案,然后冲乐锦伸手,但只声音稍稍大了些,里面还夹杂着因刚刚哭过带来的哑音,“乐锦,信给我!”
乐锦反倒后退,“夫人就是罚奴婢,奴婢也不会给。”
朱九又没法了。
她又看向阿水,阿水抬头看房梁。
看阴美,阴美只能无奈耸肩。
“你们当真不给我信了?”她只能拍自己大腿问。
三人齐应,“是。”
“我与王上多日不相闻,你们就如此忍心?”
三人愣住。
“那我也不写回信好了。”
这话出,三人立马投降。
莲蓬道,“夫人,信里若还有那样描述,您受不住又哭,我们禁不住第二回的。”
“我保证不哭了。我发誓。”
“这种事又岂能控制呢。”
“我刚刚是第一次看见那样的文字,没有防备,现下不会了。”
这的确是她第一回见到如此清楚描述战场军民状况的文字,还是出自她的丈夫,而那些人里有她认识之人。
三人见她如此保证,只好将信凑好给她。
三张信纸拼凑一起,摆在她面前。她冲她们一笑,“你们看着我就是,我真不会哭了。”
然后她又低头看起来。
“小九,孤意在燕了。”紧跟着入眼第一句是这个,朱九一震。
“燕人欺我大魏多年,近年更是屡屡出兵。南边几城有被屠者,幸存之人遮孤马头,求孤为死去军民报仇,孤不忍看他们失望。故而,孤决意伐燕。贺坤还在代城做跳梁小丑,孤已派刘建前去索他性命。孤已留他太久,是时候为因他而死的大魏将士报仇了。”此信比之前他给她写的信还要长,字迹也更飞扬,可见他写信时心情的激荡。
“小九,慕容璟果真被胡玄承骂死了。”
朱九一愣。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接连遭受打击,胡玄承之骂只是气死他的最后一击。是他自己偏要跑去千里陂看燕人京观,当场被气吐血,然后自己不争气的太子还在那时兵败,狼狈逃回。孤未费一兵一卒,只是让胡玄承在他们营外骂了几句,第二日,燕人就做出假状,然后悄悄地带着慕容璟的尸体退军。孤不伐有哀之军,故而放他们离开。谁知他们还在揪着孤的定城不放,那就不能怪孤了。
小九,孤之前征战,都是收复之战,所以看到的都是希望。但近年与燕人两战,尽管胜了,却不觉多开心。孤无能,不敢与燕人正面直抗,只能放他们进来,再伺机败之。正是由于如此,孤失去了许多子民。但他们见到孤却还那般开心。孤有愧,小九。”
看至此,朱九能想象到他自责的模样。他当初能为韦玄素及宣城军民哭成那样,今日也能为因燕人入侵而死去的南境百姓而哭。
若他就在眼前,只怕早抱着她哭了。
她心头一酸,但及时忍住了泪意。
“故而,孤更要伐燕。燕比我大魏土地肥沃,人口亦多。孤若不趁此时伐之,燕人将来缓过劲,定又要来犯我。孤不想留一把利刃长久悬于大魏子民头上。孤本不愿做穷兵黩武之君,但时势让孤不得不做。
故,小九吾妻,为夫暂不能归京。为夫要为大魏打出一片长久的太平。”
平字收尾,竖长如剑。
朱九看完,久久不能回神,定定望着窗外。
众人也不敢唤,不过只要她不哭,就还好。过了会儿,乐锦出声,“夫人,现在可要回信?”
朱九愣愣回神,“要。”
乐锦于是开始研墨,并示意其他人先出去。
大家无声走出,朱九一动不动。
乐锦研好墨,又为她把笔濡好,然后退到一边。
她举着那只笔,久未下笔,墨汁滴在纸上,乐锦见状,走过来想为她换一张,谁知她竟就开始写了,她只好又退回去。
“南容,来信收到。”停顿,抬头。
再落笔,“南境如定城一般军民定不在少数,他们为国受苦,王心疼,我亦心疼,请王对他们好生抚慰。
王之为民伐燕,实为壮举,大魏万民当会以箪食壶浆以助王。燕人固然国力胜于大魏,但其两度大举北犯皆败,天意在何,已昭昭然矣。王力全赴,克燕,指日可待。
吾王,燕国可恶,专在慕容氏,其民其臣或有正义者,请王大度收纳之,与王天赐初年所下“列国之民,吾无区别”之诏同。
国家如此,你我夫妻相隔又何足道哉。
王领王军为国而战,我只盼王安,王军安。”
顿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