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九从宫外回来,用罢晚膳,便一声不响地在殿内看书。秘阁那些她爱看的书基本都看尽,如今已到看无可看的地步。因为大魏正处多事之时,与燕人迟早还有一战,她便开始看兵书一类。今晚看的这本便是,较新,翻到一页,只见上面还有添上去的字迹,不用细瞧她就能看出这些出自傅南容之手。书中一段是赞扬晋康帝,说他有恢复祖业之志,文治如何如何,傅南容却在旁边写下三字,“但无能”。
朱九不禁一笑,手指不自觉抚上那几个字。这书他应是看过的,于是她继续往后翻,果看见他的其他批注,都是简明扼要的。
一本书她直翻到乐锦来催她就寝。
“夫人,夜深了。”乐锦轻步进来。
朱九正看得入神,因而没听见。她只好走近,弯腰想要提醒她,却看见她正对着书册笑。
她是第一回见夫人读兵书,却原来这么感兴趣。
只见她又翻了一页,然后就笑出声。
她因此看见了身旁之人,“乐锦。”
乐锦笑问,“夫人看兵书为何也能发笑?”
朱九指给她看,“乐锦,这个是王批的注,你看。”
乐锦于是凑近看,看见了书页靠近边缘的一行小字,奇道,“这是王上写的?”
“是他的字。”
“竟让夫人找到了一本王上批过的兵书。”
“此书珍贵,从江南来。但他把里面人物事件皆批得不留情面。”
“符合王上气质。”乐锦笑,“现已夜深,夫人不妨明日再看。”
朱九疑惑,看向窗外,“很晚了么?”
“已亥时了。”
“那是有些晚了。你怎也跟我一起熬这么晚?”朱九放下书,立马起身,“我去睡,你也赶紧去睡。”
“奴婢看夫人上床了再去。”乐锦陪她入内殿。
“乐锦,你下回可以早些提醒我,没关系。”朱九已坐在床沿,乐锦蹲下身帮她褪鞋。
“夫人这两日睡得可好?”
鞋子脱下,朱九将脚缩进被窝,里面是暖的。
她拽过乐锦的手,抱在怀里,然后冲她笑。
乐锦望向她,也笑。
“乐锦。”她身子前后摇晃。
“在。”她知道她又有话与她说了。
“我今日托木先生给王带去了一封信。”
乐锦微愣,只见眼前之人脸上带着不好意思,“我是怕他在营中辛苦,还记挂着我,我才写信去的。”她又低头,“也不知他会不会回信。”
“王上定会回信,夫人。”乐锦立答。
她明亮的眸抬起,看向她,“前日他以为我想去长安,不喜欢盛京。我只说世人都道长安好,是人都会好奇,对不对?”
“是。奴婢也好奇长安长什么样。”
“他就怪我。以我是趋荣附华,贪图享受之辈。”
“王当不会如此以为。”乐锦下意识就想为王辩解,直觉告诉她,这一点必须解释。
“我喜不喜欢盛京,他难道不清楚么?去崇山一月之久,我时时想念盛京。后来困在崇安坊兰宅,不能出去,我就望着四角的天空。甚至还夜里做梦,梦见身上长翅膀飞出去,飞在盛京城的大街小巷。这还不能说明我喜欢盛京么?”
乐锦从没听她说起过这些,在兰宅那些日子发生的事,她回来也只讲了开心的。
“就算在书上看见一个地方,别人那般描述,我都想去看看。何况自古长安。”
“王上是太敏感了,夫人。”
“为何敏感?难道我还能跑了不成?”
“毕竟夫人自幼长于宁川城,王上或许以为夫人习惯那样的繁华。”
宁川如何,朱九之前受伤,只在杨弗的怀里瞥见过。
“我也能同他一样,每顿饭都节俭,绝不多吃,不浪费。衣物用度这些,他能一衣穿多岁,我难道就不行?我只是爱吃而已,他难道以为自己的盛京还不够我吃?便要如此揣度我。”
朱九像个小媳妇在抱怨。
乐锦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夫人,此事是王上不对。”乐锦已不想为王君辩解。
“是吧,我也觉得是他不对。他丝毫不了解我。”
也没有丝毫不了解吧,乐锦心道。
“王上收到夫人的信,定会自省。”
“他最好自省,不过也不要太费神,我怕他忙军务已经够费神了。”
乐锦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眼前之人就是受委屈了,也总想着那人。
“夫人今夜安眠,明日,王上的回信即至。”
“信若至,我未醒,记得叫醒我。”
乐锦笑,“是。”
朱九慢慢躺下,揪着被子,又道一声,“乐锦,明晨记得叫我。”
“记得了,夫人。”
乐锦等她闭目了才走出,门轻轻合上,她走向旁边小屋,阿水已躺着。
“乐姐姐。”
乐锦看过去,“还未睡着!”
“夫人睡了么?”
“睡了。”
“又说了话?”
“是。”乐锦笑,然后开始脱鞋脱衣。
“王上这一走也没有信回来,实在让人着急。”阿水身子朝里挪,乐锦坐上床。
“阿水。”乐锦用被子拥着脚,坐在床上。
阿水看向她。
“夫人刚刚与我说了她与王上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水眼睁大。
“王上竟担心夫人会离开盛京。”乐锦摇头笑,“阿水你敢相信么?我们战无不胜的王,手段雷霆的王,很担心夫人会离开他。”
阿水说不出话。
“我能相信,王有吞取天下之心,但他还是担心夫人会离开。这说明什么,阿水?”
阿水想了想,道,“说明王不放心夫人。”
乐锦笑道,“夫人也是如此以为的。但我却不如此以为。”
阿水疑惑。
“我以为啊,我们王君,是……色令智昏。”
这四字吐出,阿水差点捂住她嘴,惊道,“乐姐姐!”
乐锦笑道,“我也只与你说。王君不是不放心夫人,他只是太在乎夫人,以至于害怕一切细微的与她分开的可能。”
阿水似乎懂了。
乐锦熄灭一盏烛,然后躺下,阿水侧身朝着她。
“阿水,才跟随王君那会儿,他在我眼中就是一副心思全在复国兴国上的冷静国君,女人在他眼中与草木无异。我何曾想过,他也会有这一日啊。”
“乐姐姐,幸好夫人也足够爱王君。”
“是啊。”乐锦眼望着帐顶,“阿水你知道么,夫人明明很怨王君不信任她,但还是担心他在军营里太辛苦,于是早写信去宽解他了。”
“夫人何时去的信?”
“在她出宫时。”
阿水没再问。
“夫人若还是以前的身子,其实完全可以王君去何处,夫人随往何处。他们两人就不该分开。阿水,我见不得她有不开心。比我自己不开心还难忍受。”
“石岩说,接下来与燕人不知要打到何时,王君定会常年在外,那夫人与王君岂不是要分隔多时?”
“这也是我忧心的。”
“其实夫人完全可以随军,乐姐姐。上回去河上不就行得通?军中也并无异议,还大增了士气。”
“这端看王上如何打算。”
“夫人若有此提议,王君应会允准。”
“明日我们可以与夫人提一提。”
“但若行得通,乐姐姐,夫人接下来可就要受苦了。”
这也是乐锦担忧的另一点。
“想来夫人不怕吃苦,或许还乐在其中。不过是你我空担忧罢了。”
两人说着说着,就没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