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大雪如鹅毛一般纷然落下。
朱九站在帐前,身上裹着红缨给她穿的斗篷。她望着营火映照下的雪,想到大河,想到此时已整装待发,立马岸前,准备渡河一战的他以及他背后的将士们。
他们悄无声息。
他们如雪中鹰,目光如炬,身形如松。
“夫人。”路过巡逻的士兵上前来行礼。
“诸位辛苦了。”朱九微颔首。
“夫人可是睡不着?”他们以为她是担心。
朱九笑道,“今夜不眠何妨。”
士兵亦笑。
“大军过河了,夫人!”这时一个兵士急急跑来,“燕军遁了。”
朱九心头松气,笑。
其余士兵皆欢呼。
红缨亦跟着笑。
营中本来很静,此时却热闹起来。
朱九倏然转身进入营帐,红缨紧跟进去,只见她走到自己琴前坐下,手放在上面,微微停顿。
红缨屏住呼吸等待,等待一场前所未有的听觉震撼。
手滑动,琴音倾注。帐外人声暂消。
朱九再度凭借心中情绪,奏出琴音。
她沉浸于铁马冰河,沉浸于那些跃马英姿,也沉浸于他们的报国热情。
她耳边其实不闻自己的琴声,耳边只回想着那些声震天地的呐喊。
眼前浮过一张张脸,黄鹂她们,影卫他们,南枝南虔他们,大魏将士们等等。还有未曾见过面的,傅南容的祖父,父亲,还有救过南虔的那家人。他们只是身形浮现眼前,却令她突然热泪盈眶。
琴音如长者,闻者皆有倾诉之望,情绪激动者,则已呜呜哭了起来。
曲终,按弦。
朱九低眸看着琴面,一时没有回神。
而帐外早呜哇一片,终引她回神。
她诧异抬头时,只见连红缨都红了眼眶。
红缨立马转头,迅速抹掉泪。
她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是我不好。”
“夫人弹得很好。”声音里带着哽咽。
她牵住她的手,向外走。
外面人有相拥而泣者。
还有人抱着大鼓大石独自哭泣。
朱九没想到自己一时的情绪抒发,竟能惹这么多人共鸣。
“大家……莫哭了。”她只好出声。
“呜呜,夫人!”有人哭着就要上前,红缨红着眼挡在前面,将众人一瞪,他们只好退后。
他们默默抹泪,“我们大魏人太苦了,夫人!谁都能欺负我们,我们以前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越说越哭,哭得越厉害。
朱九轻拉开红缨,向前道,“如今不是好了么?也会越来越好的。”
“是啊。如今我们有王君,也有夫人了。”
“夫人为何不是王后了?”有人哭着问。
“此事岂是你我能置喙的!”朱九未开口,那人就被自己同伴给说了,“你是哭傻了?”
朱九笑,“大家把眼泪都擦了,守好营地,等着迎接王军得胜归来。”
“是。”众人拱手。
朱九回到营帐,又摸了摸琴,笑道,“这琴竟不能随意碰了。”
红缨道,“可惜影七不在,黄娘子又走了。”
“无妨。”朱九不甚在意,“我自己坐会儿,红缨你去休息吧。”
“属下在外面陪夫人。”说完,她就转身走出。
朱九也不强求,因为今夜,注定不眠。
朱九中途走出营帐几回看雪,雪都一直没有停。
“大军应已过河了。”她道。
红缨应,“是。”
“好在大军的棉衣送来的及时。”
“是啊。”
“这样的大寒天气,他们不会感到冷吧。”
“当不会。”
说了几句话,朱九进去坐了一会儿后,又出来,“红缨,你进来烤火嘛。”
“属下不冷。”
“我觉得你冷。”
红缨只好进帐。
两人围着火,时不时交谈两句,直坐到天边露白。
朱九站起身伸展四肢,红缨则走出去打水来供她梳洗。
完事后,她们一起走出帐门,一夜不睡,都不见疲色。
“夫人。”兵士行礼。
“大家辛苦了。”
“夫人辛苦了。”
然后皆笑。
朱九走到后厨,看那里正在抓紧烙饼。为首的伙夫道,“长孙将军临行前吩咐的,说让小人们准备好热饼热汤。”
朱九问道,“烙了多少了?”
“还不足五千人食用的呢。”他额头正在滚汗。
朱九不与他多言,怕耽误他,看了看四周,皆是一声不吭,埋头烙饼之人。
“不如我帮你们烙?”朱九提议。
众人一惊。
红缨亦惊。
朱九却已在撸袖子。
“夫人……这……”那人说不出话。
朱九道,“烙饼我会。”在花想殿后厨,兰宅后厨都见过。
说着就只见她抓了一坨面,拍在板子上,动作看着是那么回事,众人于是更惊。本来齐齐烙饼的身影,此时都顿住了。
“快做啊,别看我。”朱九催促。
众人回神,只好继续烙,但不足刚刚的专注,因为都时不时看一眼她。
红缨没有劝,很快就接受了,并加入进去,帮朱九压面。
朱九冲她笑。
后来干着干着,她身上发热,先是拆去斗篷,然后是外衣。
袖子被高高挽起,裙摆也扎住了。
她越做越快,手法渐趋娴熟。
连为首伙夫亦赞,“夫人做得又快又好。”然后指着自己那些徒弟道,“比你们快多了,好多了。还不加把力?王军回来,难道让他们等着?不过是想吃口热的,我们还不能尽力满足?”
“是。”众人被骂,抹汗更勤,手上动作更快。
红缨时不时为朱九抹汗,见她脸都被烤红了,便问了几次她要不要歇会儿,她都摇头。
“烤饼真香啊。”再度出炉的饼,被伙夫挑出来,朱九闻见了,由衷赞叹。
“夫人是不是饿了?”红缨突然警醒,“夫人还未用早膳!”
朱九一愣,她都忘了这回事了。
自己浑然不觉饿,眼里只有烙饼。
“为夫人盛汤,小人们真是该死。”伙夫自己则挑了两张饼出来,摆在盘中,红缨接过去。
朱九看向伙夫,“你们定也未吃。”
“小人们不饿。”他手上动作依旧未停,“而且……嘿嘿,这新烙的饼还是留给前线将士们吃。”
朱九看了看那两张冒气的饼,推开,问道,“昨日的饼还有么?”
伙夫一怔,“……有。”
“取出来,我们一起吃那个。大家都吃,吃完才好干活。”
“夫人也吃那个……不行!”
“无妨。放在这上面烤一会儿就热了。”朱九示意红缨将新饼放回去。
红缨知她性子,劝也无用,只好放回去。
伙夫看了看红缨神情,只好亲自去取昨日剩的饼,一一摆在火上。
“大家都抓紧吃,吃完我们再继续烙。”
伙夫道,“听夫人的。”
于是众人停下手中活,皆去拿饼。
朱九他们烙了一天饼,没有人回来,也没有消息传回。
她回到营帐时,身子直不起来,趴在床上,由红缨为她按摩。
“夫人手也红肿了,等会儿要上药。”红缨道。
“好。”
“还痛不痛,夫人?”
“按了就舒服许多。”
红缨不再说话。
朱九趴了会儿,扭头看她,见她眉头轻皱,“红缨是不是对我很有意见?”
她看向她,“属下没有。”
是没有,不是不敢,看来是真没意见。
朱九笑,“刚刚在伙营,红缨都快把人吃了。”
“夫人做到最后身子受不住了就该停下。”她终究吐出心里话。
“这不是还差一点没做完嘛。”
朱九换了个姿势,再舒服趴着,感受到红缨的手,嘴中喟叹,直吧咋嘴,“有红缨真好。”
“夫人何时能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今时已不同往日。”
“红缨是嫌我如今身子弱么?”朱九故意卖惨。
腰上的手果真一顿,然后是略带慌乱的声音,“属……属下不是这意思。”
朱九偷笑,“红缨定是嫌我了。”再来一遍。
“属下没有!”急急反驳。
朱九扭头看,只见红缨连胸脯都鼓起来了。
“那为何不许我做饼?是我做的不够好么?”可怜兮兮。
“不是,夫人做的饼最好,天下第一好。”朱九感叹,连红缨都能被她激得说话天花乱坠。
“那就是了。我合该做完是不是?”
红缨稀里糊涂就点了头,再想反驳,已不能够,只好无奈笑道,“夫人最能拿捏住属下。属下说不赢夫人,该让乐锦来才是。”
“哦!我知道了。”朱九费劲爬起来,对着她,“红缨要回去告状是也不是?”
红缨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道,“夫人倒是提醒属下了。”
朱九抓住她袖子,“不能告状!”
“夫人还是有怕的人嘛。”
“红缨,你学坏了。”
“与夫人一道,总要学些本事。”
朱九软了手劲,换成恳求,“好红缨,不能告诉乐锦,不然回去后,几个月我都没好日子过。”
“夫人就以对付属下这招对乐锦嘛。”
“乐锦早学精了,不吃这套了。”
原来如此。
“乐锦临行前叮嘱过属下,事无巨细,回去后都是要汇报的。”
“啊?”
红缨起身,朱九继续求,“红缨,我是为王军烙饼,乐锦就算知道了,也会理解我。”
“是啊,夫人棉衣棉鞋都做了,烙饼而已嘛。所以也无需担心。”
哪能不担心!做棉衣棉鞋时是在宫里,是在乐锦眼皮子底下,被她看得严严的。如今这般放肆,回去后,自然要受乐锦好一番“教训”。
昨夜未睡,今日又忙了整整一日。
虽没有消息传来,但朱九还是睡着了。红缨将她从书案那边抱上床,盖好被子,她只微睁眼看了看她,嘴里咕哝了一声,“红缨……心真硬。”然后就没了动静。
红缨闻言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