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她套袜前,先用温热的大掌把她有些凉的双脚抱在怀里煨了煨。
她还是只看着他。
鞋袜穿妥,他站起身,望着她不动。她被看得不自在,问,“干甚?”
“你说带孤去看竹子。”
他难道以为是何好东西,她才给他看?
不过既然他想看,她便给他看。
她起身,直直向外,他跟在后面。
庭中一小丛竹,此时还青郁着。朱九找到一根裂了口的竹,指给他看。
他身上的外衣刚刚给了她,落地后他捡起只搭在一边,此时身上除却里衣外,只有一层。
秋风乍起,竹叶簌簌。
他竟感觉到了凉意。
他何等聪明?会不知道她的意思?
他痴痴望竹。
朱九见他一身单薄,而自己却被他裹得浑身暖和,心里终生不忍,想要走开去给他拿衣服,却被他突然地拦住。
他眼眶红了。
她怔住。
“以前对南虔他们,孤也是如此。”他的胸脯起伏剧烈,“总想以自己认为最稳妥的方式保护他们,却忽略了他们的感受。十六年前,孤以为会一无所有,后来,上天终待孤不薄,所以孤想将一切都守住。却不知,人心似竹,易碎难补。”
他身形瞬间颓然。
朱九心头跟着一痛。
他扭头看回那只竹,嘴角浮出苦笑。
她上前,正想说些什么,他却又道,“孤不能逼你。你若执意要离开,孤没有办法。孤以为自己能拥有你的。”
他双目灰然地看向她,令她心中的痛加剧。
“孤以后还能来这里看你么?”他此话之可怜,终于惹出朱九眼泪。
“小九……”她又哭了,他又慌了。
然后他连连后退,“孤走,你别哭了。”他转身时,身子趔趄,差点摔倒,惊了朱九。
他稳住身子后,步伐极快地走了出去。
朱九愣在原地,想叫却发不出声。
她终究愣愣地走向门口,门口走来秦媪他们。
他们脸上挂着明显的忧心,在看到她的泪水时,本想问出口的话,皆堵在了喉咙口。
“夫人定饿了。”陈芷抛开这些事,先关心她饿不饿。
朱九的眼还望着他们身后,傅南枝会意,但没有说什么。
傅南枝他们一直陪着她,没有说起任何关于他们二哥的事,反而是拿一些旁的事出来说想引她开心。
但不管如何,朱九的笑都不曾到达眼底。
吃罢早膳不久,天上竟下起了雨,雨势还不小。
本来有说有笑陪她的众人此时脸上皆带了忧色,且频频看向外面。
朱九道,“今年入秋以来,没见下多少雨,是吧?”
众人心不在焉地应了是。
“人间有云,一场秋雨一场凉,此后是不是会更冷?”
“是,夫人今后要添衣了。”秦媪这回倒回应得多些。
她见众人这么喜欢往外看,就站起身走到门口去,敞开门。
秦媪过来又把门掩了一扇,“小心冷风,夫人。”
“我看你们都喜欢看雨,不如打开了看。”
“不用看,听声就可以了,嫂嫂。”傅南枝起身扶她坐回座位。
傅庄最明显,脸上的神情更重,或许是小孩子不知遮掩。
“庄儿?”她唤他。
他走过来,朱九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去握他的手,是暖的。她便笑道,“小小年纪,怎总在皱眉?”
“婶婶……”
欲言又止。
朱九终于意识到不对,这是有事都瞒着她一人呢。
“你们不是在看雨,究竟在看什么?”她问出口。
众人回过头看她,皆不语。
“不说?”
“夫人……”陈芷开口,被傅南枝扯住。
“南枝,你说。”朱九直接点名。
“嫂嫂……有人不许我们说。如果说了,就……就后果很严重。”傅南枝苦着一张脸。
这有人是谁,朱九不用想也知。
“他人都走了,还让你们瞒我事?”或许是先前被他蒙在鼓里有阴影了,她下意识就觉得反感。
众人立即想要解释,但都是张了嘴又闭上。
也罢,她心想,他们不说就算了。她闭上眼,表示不想管了,什么也不想管了。
而这时,陈正擎伞送进来一人。
“阿鹂?”陈芷跳了起来迎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朱九睁眼。
黄鹂没想到屋中有这么多人,有好些还不认识。
只好先冲朱九行礼,“因为下雨,我料想着夫人会无聊,特意带了阮来,陪夫人。”
陈正从肩上取下一个布袋,陈芷代黄鹂接了过来。
朱九笑道,“正好。”秦媪会意,起身去拿她的琴。
“黄鹂姑娘,可还记得我?”傅南枝出声。
黄鹂看过去,一时发懵。
傅南枝笑,“听说你可是一眼就认出我嫂嫂,却不记得我了?”
黄鹂恍然大悟,“兰十公子?”
傅南枝点头,“是。”
“兰十公子扮男装英姿勃勃,如今着女装又巧笑媚人,让妾身一时当真没想到一处去。”黄鹂欠身,表示抱歉。
傅南枝起身扶她,“我说笑呢。这证明我扮男装很成功嘛,是不是,嫂嫂?”
朱九笑应,“总之比我成功就是。”
“五哥,我能跟你们上战场么?都瞒得过人了。”
傅南虔颔首,“能。”
“真的?”傅南枝喜出望外。
“我说能没用,南枝。”
傅南枝眼里的光暗下来,嘟嘴,“那你说什么能?害人白高兴。”
众人笑。
朱九道,“我也觉得能,南枝。”
“嫂嫂!”
秦媪捧着琴,在众人的欢笑声中走出来。此时,也只她一人不笑,因为笑不出来。
琴摆好,陈芷把黄鹂的阮也褪下袋子。
“郡主公爷有耳福了。”陈芷笑道。
“南枝庄儿倒是早听过嫂嫂弹琴,弟弟却是第一回。”傅南虔道。
“公爷有所不知,夫人之前关在此处无聊,竟无意中创了一首新曲。”
三傅皆惊。
“婶婶会创曲了?”傅庄不敢置信。
“嫂嫂,是真的?”傅南枝不敢置信。
傅南虔没问,但也是不敢置信的。
“随意之作,你们随意听之就是。”朱九笑。
黄鹂道,“夫人此曲,却不是随意之曲。昨夜妾归家,梦中喜获灵感,知道要将钲鼓之声加在何处。”
“真的?”朱九心喜,然后看向樊玉,“阿玉,要借你鼎锅一用。”
樊玉虽疑惑,但还是起身相应,陈正已先迈出步子,“属下去取。”
傅南枝他们也看得疑惑,朱九黄鹂则相视一笑,是知音的样子。
陈正衣摆湿了一大片,取来一口小鼎。
“请陈大哥将鼎置在此处。”黄鹂道。
陈正照做。
朱九笑,“接下来阿鹂便有得忙了。”
“只要夫人不断,妾就不慌。”
傅庄对着他婶婶的笑愣神,心道他们之前费尽心思惹她笑都无济于事,现下来了一位会乐的妇人,她终于能笑得开心了。
他又看向屋外的雨,突然,琴音大作。
他呆呆地回过头,看向自己婶婶。
她看着那般柔弱,十指如葱细,却为何能弹出这般气吞山河的曲子?
不止他,第一次听见这曲的傅南枝傅南虔皆怔住了。
阮声起。黄鹂容颜明媚,与朱九相视而笑。
两人手下皆似有千军万马。
突然,黄鹂手停,按住阮弦,耳有回响。
她丢下阮,便去捉棍击鼎,顺着琴声,鼎声作鼓声,阵阵加入,使人又觉万军森然,凛不可犯。
最后鼓声琴声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