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月下饮酒时,朱九问旁边的樊玉,“阿玉,你会想家么?”
樊玉脸也红了,“谁不想家呢,夫人。只要有家,都会想的。”她抱着一只酒壶。
“是光明坊的家么?”朱九也抱着一个酒壶。
她却摇头,“以前的家,夫人。”
“以前的家?”
“对。我曾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家,可是后来没了。我没家了,夫人。”
这样的家思念起来岂不更加折磨人。
朱九于是抛开酒壶,转而抱住她,“阿玉,还会有家的,会有的。”
阿玉于是开始在她怀里哭,惹得秦媪陈芷都看过来。
“我也想家了,而且我好多好多年都不能回去。其实情况和阿玉差不多。”朱九也开始哭。
秦媪陈芷立即放下手中筷子,走过来一人安慰一个,“夫人,这酒饮太多了。”
“阿玉,你怎么也跟着饮。”
“阿娘,怎么办?”
两人一人抱一个。
秦媪道,“送她们去睡。”
于是两人又一人抱起一个离开。
秦媪将朱九放到床上,她还睁着眼,脸上敷满泪水。
“夫人别哭坏身子了。”她叹。
朱九瘪嘴,张开手臂,“秦媪抱。”
秦媪只好又弯下腰去抱住她。她双手立即就把她圈住,脸埋进她怀里,开始哭诉,“秦媪,我从小就没有娘亲。娘亲长什么样子也只是从长辈给的画像里见过。所以我从不知道被娘亲抱着是什么滋味,但今日我好像有些感觉了。”若说她醉了,却能如此清晰流畅地说出这段话,若说她没醉,但她又的确是在酒后吐真言。
“母亲的感觉,就是秦媪怀抱的样子。”她将脑袋更加蹭了蹭,“娘亲……”一声软软糯糯的呼唤,秦媪不禁将她抱紧。
“孩子,睡吧。”
“娘亲陪我。”
“好。娘在。”
朱九的脑袋耷拉在她肩上睡着了,她轻轻将她放下,然后为她擦净脸上的泪水,之后就坐在床边,久久不曾离去。
夜不知有多深,门轻轻被推开的声音传来,她以为是陈芷,便没有回头看。
谁知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她一惊,只因是不熟悉的。她浑身一警,立刻转头去看,却被来人怔在当场。
他一身黑衣走来,看着床上之人。
她已起身屈膝,来人示意她离开。她于是很快到了屋外,门合上,能看见院中另一道影子,同样是一身黑衣。
她与他静默无声,默默守在屋外。
时隔二十多日才亲眼见到她,没有谁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
中秋宫宴照常举办,他在宴上对来敬之臣来者不拒,所以一晚上饮了能让桑陈跳脚的许多酒。但他却没有醉。
他只是总想到一人在外过中秋的她,这是她来盛京后的第一个中秋。他却让她一人过。
虽然他知道秦媪他们定会安排得很好,但他却总觉得,她是一个人。
散宴后,他本回了勤政殿,也拿起了一本奏疏准备看,那些字却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眼。
他走到窗边时,一轮硕大的圆月悬在天上,将他一晚上的情绪胀到最满,以至于,他无法再忍受。
故而,他才出现在这里。
二十日足够他查出大部分隐藏的扈荣势力,虽然还没查到扈荣所在,但局势已有了很大转变。
故而,他才敢出现在这里。
他已坐在床沿,伸出手抚上她饮过酒后红扑扑的脸颊,眼尾一勾,露出笑意,“不是不让你再饮酒了?”
她自然没有作答。
他爱怜地捧住她的脑袋,弯下腰,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吻。
“他们说你刚开始不开心,后来就自己找事情做。”他嘴角的笑淡下,“孤还是无能的。其实这么久不来见你,除了因为母亲和扈荣,还有一层原因是孤不敢来见你。小九,孤在崇山才向你认错,如今却再犯。他们说,你其实不怪孤,问出口的第一句话还是担心孤在宫里的安危。孤何德何能呢?上一世定是拯救了天下吧,否则上天怎会派你到孤身边?”
他又捉住她的手,轻摩挲,久不再言语。
外面圆月西垂,桑陈秦媪还在候着,庭中寂然。
他后来歪了身子,靠着她的手闭上眼,想偷眠一会儿,心说,就一会儿。
朱九因为醉酒,睡得沉,第二日醒来时,外面天已大明。她只觉头痛,根本不知道昨晚有谁来过。
秦媪自然不会说。
樊玉的解酒汤送进来,朱九笑道,“昨晚我记得就我两个醉得最凶。”
樊玉亦笑,“夫人快别说了,阿芷都要用眼神剜死我了。说我昨晚吐了她一身。”
朱九惊讶,看看陈芷,然后又看秦媪,“秦媪,我吐了么?”
“夫人醉酒很乖,只是睡觉。”
樊玉脸一红,嘀咕,“我今后再不饮就是。”
“也没有怪你的意思,阿玉。”陈芷笑道。
“我自己过意不去嘛,阿芷,昨晚真是辛苦你了。”
“这些都好说,我只关心你嘴里所说的三哥是谁,阿玉。”
朱九秦媪的耳朵立即竖起。
只樊玉愕然。
陈芷却走到朱九身边,坏笑道,“夫人,阿玉有喜欢的人,叫什么三哥。昨晚我都听见了。”
“阿芷,你!”樊玉跺脚,“你怎么……不是,我没有。”她否认得很快,反倒可疑。
“阿玉……”朱九故意拖长声音叫她,樊玉没法,搁下手中汤碗,抓了托盘就跑。
“你跑能跑到哪儿去?”朱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樊玉越跑越快。
于是朱九每日除了训练麻雀,多了一件事,就是缠着樊玉问谁是三哥。
“夫人怎如此喜欢打探人私事!”樊玉被问得无法。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三哥就是章相君嘛。”
樊玉愣住。
“以前我也听过你叫这个三哥,当时便好奇了。”
樊玉瞬间脸红,“我……”
朱九坐过去,挨着她,不让她躲,“之前去崇山之前我其实就打算出宫见你一次。想问你与相君之事。”
樊玉疑惑。
朱九道,“你与他在那日的家宴上,都有些奇怪,不怪我怀疑阿玉。”
樊玉低下头。
“所以,你其实是喜欢相君的?”
樊玉久不回答,朱九道,“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相君对你,感情不浅。”
她还是垂着头。
“你若不喜欢他,当不会酒醉后还念着他。既然你二人皆有意,为何不在一起?”
“夫人。”
“嗯?”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朱九看着她。
樊玉与她对视,“我其实本姓不是樊,而是范。”
朱九自然感到惊奇。
她继续道,“叔叔也不是我亲叔叔,而是我父亲生前的一个忠仆。我父亲叫范如松,在先王时期,因为得罪了大公子傅桐而被诬陷致死。紧接着母亲殉情,而当年我才五岁。”
朱九不自觉捉着她,给她安慰。
她嘴角挤出笑,“父亲在世时,曾收过一个学生。他在家中行三,所以我叫他三哥。他来我家还没学到一年,父亲就遭难。他为救父亲,四处寻人搭救,我与他也是自那时分别。之后便是秦人之乱,刘显之乱,我被叔叔找到并养大。直到当今王君除奸贼,掌实权,我看到希望,便与叔叔一道回了盛京,想找机会为父亲翻案。我们以为会很容易,但只有开始做这件事,才发现并不容易。我们透过在有春楼里结识的官员了解到,王君并不有意翻查此案。他们给出的原因是,太后不许。”
又是因为她。朱九心头来气,“她为何不许?这事与她有何关系?”
“他们说父亲一案不仅涉及傅桐,还有当时先王身边的一个大监。”
“那大监可是叫扈荣?”
“夫人听过此人?”
“怎么没听过?”朱九没好气道,“这些且先不说,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