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傅南枝姑侄离开。
朱九坐在书案后边发呆,握在手中的书一页也没有翻动。
连天帝对他的命运都不能保证,所以才希望她能帮他。可他治国理政,行军打仗的本事已足够,需要她的地方很少。
他唯二需要改进的无非是易怒和愚孝。他的易怒,她还可以时时提醒,他也愿听。至于愚孝,她只觉无力改变。是这种无力感让她气恼,让她在那日狠下心说出让他走的话。她气他也气自己。
气他轻视自己,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虽活了几千年,却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被喜欢之人轻视,才生一次气,就是天帝知道了,也该原谅自己吧,她想着。可她也就才与他生这一次气,便差点给他添乱了。
从自己来看,与他不相往来的那短短几日过得浑如几年,十分难熬。想来他也一样。而国家多事,在他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她不仅离开了他,还给他添了一点堵,实在不该。
也罢,他投胎到这样的国度,被迫养成这样的性子,她既是来帮他的,就对他再大度些吧。不能总用烛阴的好来审视他,烛阴是活了万年所得的修养,而他才来人间二十年。
“王后。”乐锦轻步进来,提醒她早些安置。
朱九回神,“乐锦,我的琴呢?”
“在内殿放着。王后想再抚抚琴?”
朱九摇头笑,“我不想吵到大家。”
乐锦笑,“大家都想再听呢。”
朱九搁下书,起身走向内殿。
乐锦细心,长琴已被罩子蒙住。朱九走过去抚在罩面,乐锦站在她身后,不知她在想什么。
过了一日,朱九照例到环秀堂,先生念了一首“女曰鸡鸣”,朱九正听得入神,堂外却起了不小的动静。
他们纷纷看出去,却见红缨正拎着一个影急急走开。
乐锦他们朝这边摇手,示意无事。
皇甫靖便继续讲书。
直到中间休息,乐锦他们进来奉茶,朱九问,“刚刚红缨把谁提出去了?”她以为又是因为哪个影随意露面。
“是影九,王后。”乐锦低声。
朱九眼里一亮,“他又来了?”
“……是。”
“有信?”说着朱九便爬起来,准备向外走。乐锦轻扯住她,朱九疑惑,“乐锦,怎么了?”
“影九他犯错了,王后。”
傅南枝傅庄和皇甫靖都看过来。
“犯错?”
“是。”
“何错?”
“他说他弄丢了王后附在信中的物什,王上将他骂了一顿,然后踢上山来找。他已找了一路,却都不见。王上说他若找不到,就去漠南守边。”
这么严重?朱九问,“是何物什?我不曾附过物什。”
乐锦看向堂外,只见红缨已走了回来,“不如让红缨来说。”她便唤了红缨过来。
“王后。”红缨到近前行礼。
“影九呢?”
“属下将他放到山门外了。”
“他是一路找过来的,让他进来歇歇脚。”
“他大意在先,不找到东西就不该进来。”
“他可说了是何东西?”
“王上告诉他说是王后赠给王上的一个绣囊。这是何等重要物什,他却弄丢了!”说到这个,红缨几乎又想打人了。
朱九愕然,“绣囊?”
“是王后连着做了好几日的那个绣囊?”乐锦也才听见是丢了绣囊,不禁再问了问红缨,“王后手都被扎了好几次,影九却弄丢了?”
红缨没好气地看向她,“他自己不争气,若再找不到,被发去漠南,也只能由他了。只是对不起王后。”
“那晚是红缨帮我封的信。红缨封信时可看见旁边有绣囊?”
红缨回忆,“属下不曾见……”然后她就恍然大悟,难得见她双目睁大。
乐锦道,“不曾附一个囊?”
“不曾的,乐锦。”红缨神情放松了,她眼中含笑看向朱九,“王后不曾放一个绣囊。”
朱九笑应,“对,不曾。我重新写了信,新写就的信中删去了赠囊一事,你那晚封的可能是我的旧信。是你我疏忽,反教影九受苦。快去把他请进来赔罪,我去写一封解释信给王上,为他说明。”
“是,属下立即去。”说完,红缨几乎飞了起来。而屋顶的几个影也飞了起来,一边飞还一边喊,“老九啊,你得救了。”
傅南枝笑得捂着肚子,“影九也太可怜了,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朱九走回书案去,乐锦蹲在一旁开始给她研墨。
“嫂嫂要如何给二哥写信?”都靠过来看,包括皇甫靖。不过他不明目张胆,端着一盏茶,假装吃。
朱九看向众人,笑道,“就写敬爱吾王,皇甫先生,南枝和庄儿皆在旁边拜问王起居。”
众人一愣。
皇甫靖差点失了茶盏,立即走开,“那个,下臣是问王上起居,但并非在王后身旁。”
傅南枝傅庄也散开,“嫂嫂,你写,我出去走走。”
“婶婶,庄儿陪姑姑出去走走。”
说完三人便离得远远的了。
乐锦笑着将濡好的笔递给她,朱九接过道,“乐锦,山茶还有么?”
“有的。”
“山茶涩口,不过也是一片心意。拿两包给影九吧。”
“是。”乐锦于是起身离开。
朱九开始写信:
南容吾王,前日所收之信乃我本要废弃之信,阴差阳错,却封去给王。绣囊还在我处,只因绣艺稀疏,囊之不能看,令我临时反悔。影九一直勤恳,你我夫妻相隔,却教他们忙碌,若再责骂他,则于他太无情,望王君好言安抚。
山民昨日又赠几饼山茶,乐锦许我每日一盏,尝来别有滋味,今托影九给王带回一些。
王不言外事,我在山中不易得知,但总有耳闻。国家虽多事,但王力足办。我只愿王身平心和,寝食顺利。
朱九顿笔,想了想再下笔:这几日我见影九往返实在辛苦,一身衣服湿了又干,于心不忍之下,想与王商量,不如暂停通信,左右不过还剩十来日,但也恰是这十来日乃一年中最热时候。王若同意,影九此趟回京,便不要再派他来了。
末尾她落下“王安”二字,便收笔。
影九被他二姐牵了进来,腰上悬着两个茶包,头垂着。
朱九站在檐下唤他近前,他二姐推了他一把。
朱九把封好的信交给他,“这次里面实实在在有东西。影九,你一路小心。”
影九双手捧过,“属下谢王后。”
朱九道,“王上性急,影九辛苦了。”
影九躬身,“属下惭愧。”
朱九将影九一直送到山门口,他忍着哭意离开。眼看着那道骑影消失,傅南枝道,“嫂嫂,我怎感觉影九连背影都透着委屈?”
山风拂面,朱九扭头看向红缨,只见她还望着影九离去的方向。
“影九说京中现下热得出奇,迎面都是热风,仿佛要把人烘焦。来来回回让他跑,终不是办法。红缨,”
红缨看过来。
“剩下已不足一月,今后信就不用送了。我在信中已和王上说及,定期的汇报让影七也停下。”
众人愕然。
“王后与王上提了此事?”难得听见红缨的声音拔高。
朱九点头,“我们在这里住得舒服,王上当放心,不用时时事事汇报。他会明白并同意的。”
“王上放心是一回事,长久不与王后相闻又是另一回事。影七。”红缨一唤,影七就上前来。
“你那日所言王上如何,与王后说说。”红缨问。
影七冲朱九拱手,众人都看向他,竖起耳朵。
“禀王后,那几日王后与王上……”他措辞一番,“不相往来……”是会措辞的,“王上整日冷气逼人,仿佛将盛京暑热都降了几分。”
闻言,最先忍不住笑的是傅南枝。
然后是傅庄,他笑出声,“影七,所言当真?”
“回公爷,大哥亲口哭着与人说的。”
“桑陈哭?”众人皆惊。
“王上接连打了两位大臣,还不吃不睡,大哥又是被吓又是心疼,所以哭了。”
这事若不是影七来说,朱九从何得知?她心中震颤,一时说不出话。
“嫂嫂,还是通信吧。刚刚那封信,快去追回来。”傅南枝看向红缨。
红缨还未开口,已经有一个影驾马窜了出去。
皇甫靖在最后面看着,暗暗叹息,然后无声地走进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