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锦去后厨吩咐,朱九则走回殿去。她依旧轻手轻脚刚准备落座,就听见他的声音,“何事?”
“就是后厨问准不准备你的份,我说要准备。你就留这儿用了膳再回去如何?”
他眼未睁,只淡淡嗯了声。
朱九一笑。
屋子里和屋子外都安安静静的,只不过有时传来雪压断枝桠的声音。
“你若还有个哥哥,孤让人去宁州把他接过来与你团聚,如何?”安静之后,他突然出声。
朱九捏着火钳的手一顿。
终究还是来了。
“多谢王上好意,可是不用了。”她要装出悲伤,其实也不用装,只要一想起烛阴,她就够悲伤了。她出世三千年,唯有的悲伤都是在遇见他之后。
“为何?”
“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是对我很好的一个大哥哥。他族人受困,为了救族人他已经……”朱九忍不住想哭,回想起才知晓他要下界历劫但可能回不去的那段时间,她在扶风谷哭得都快把整个谷都淹了。
魏王睁眼,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朱九的眼泪珠子已经落在地上,眼前出现黑影,是魏王到了她面前。
她抬眼看他。
“想他了?”他问。
她点头,又点落两滴泪。
“别哭了。”魏王语气生硬,好像是第一次劝人别哭,但他的举止又能看出他是真心想劝她,毕竟他都放弃闭目养神,走到了她面前。
“可是我想他。”带着哭腔。
他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才想起巾帕刚刚被他用来裹了梅枝。
他只好又将自己袖子递给她,朱九会意,抓起就擦。
“他叫什么,哪里人氏,你告诉孤,孤让人给他招魂。”
招魂?朱九被逗笑,魏王微微弯腰看她。
“笑了?”
“人都不在了,魂如何能招?”她用王的袖擦净了脸。
“若魂灵有心,总会回来看看的。”凡人原来是这样认知鬼神的。可是她却清楚知道,凡人若逝,魂会立即被勾入冥府,前世不修者,将永困于彼,世世轮回。
而烛阴历劫若失败,也将永困于冥府,飞升无望。若如此,她将再见不到他。
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她想要帮他,可却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下界。
他那日狠心与她话别,断绝她一切念想,就是因为他要独自一人来此人间。
他能狠心与她再不相见,她却不能。
“若魂灵有心,该给我一些提示的。”她低喃。谁来告诉她,她面前之人是不是他。
“什么?”他没有听见。她却道,“谢谢王上好意。我想不用招魂了,因为我相信,只要我在心里一直记着他,他就一直活着。”
“记着就意味着还活着?”
“嗯。”
王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晚膳摆上来,王与后终于又同桌用饭了。
之前几次王后都忘记了王的禁忌,这次乐锦为防再发生那样的事,于是在王后的耳边提前提醒,“王后记得待会儿不用为王上夹菜。”
朱九拿筷子的手一顿。是了,她已经几次触碰到某人逆鳞。
她冲乐锦一笑,表示知道了。
王与后开始用膳。
“这是新菜式么,乐锦?”朱九一眼就锁定了桌上的一道新菜。
“回王后,正是。此为羊肉鲊,需在火上焙三日方能食用。”
朱九夹起一块放入嘴中,“嗯,香。”
乐锦弯眼笑。
朱九高兴地一时又忘记嘱咐,夹起一片羊肉便伸到王的面前,还好在最后关头清醒了,止住了。乐锦则差点就越矩地上手拉王后。
“那个……”朱九的筷子停在他面前,“这好吃,王上请尝尝。”她收回筷子,然后将那盘肉片挪到他面前。
王夹了一片入口。
“如何?”王后满眼期待地等着王的反应。
王点头。
朱九看向乐锦,两人相视一笑。
吃罢饭,朱九因为刚刚把食物沾在了衣服上,于是正在里面换衣服。
王在外面坐着,阿水端水进来服侍他净手脸。
本安安静静的环境,突然,朱九她们在里面听得外面一声大响。是铜盆落地的声响,紧跟着就是阿水告罪的声音。
乐锦还在给朱九系衣带子,闻此便手忙脚乱起来,带子一时系成了死结,于是又慌乱地解。
朱九按住她的手,“无妨,先出去看看。”
于是她们向外。
“王上恕罪。”阿水身子伏在水里。
看得出王的身上沾了水迹,这场面已经让乐锦心凉了半截。
她立马也去旁边跪下,“王上恕罪,阿水手笨,是奴婢教管不周。”
朱九走出来,见地上一片水渍,莲蓬石岩他们在门外面也已跪下,只桑陈立着在解魏王的衣服。
她看见魏王的脸色不佳,他身上的乳白色袍服看得出湿了一大片。
“是水盆不小心打翻了?”她走过来到了魏王面前。桑陈已解开王的腰带。朱九看了他一眼,他于是捧着腰带后退一步。
她捉住王的手腕,牵着他朝内殿走,“没事,进来换一件就好。刚刚我还沾了油渍呢,都没你这么懊恼,王上只不过是沾了些清水,就不开心了?”
王被带离了现场,朱九趁机回头,“赶紧起来把水都擦干了。”
王后将王带进了内殿。外面众人立马涌进来帮着擦地,桑陈也弯腰拉起阿水和乐锦,低声,“快起来,没事了。”
阿水腿软,起来后站不稳,被石岩扶了出去。
朱九带王进了内室,将他放在屋中间站着,然后转身去角落的衣箧里翻,“我记得这里有你的衣服来着。”
她翻出一件,抻开来给他看,“换这件如何?”
他点头。
于是她帮他换衣服。
她站在他面前开始敞他的衣襟,他看着她的头顶。
好容易敞开了,衣服要脱下来,却又费了好大劲。她围着他转了好大圈,加上不够高,还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他的肩膀。
她手酸了,“我的王,您老自己能不能动一动?”
“不是你自己要揽替孤更衣的活么?”
“我那还不是……”朱九止住话头,又认命地去扒拉下他另一边袖子,嘴里嘀咕,“还不是因为你刚刚真像一头蓄怒的老虎,我是怕你把我的乐锦阿水都给吃了。”
“孤刚刚可是什么都没说。”
“你是没说,但你看你把他们都吓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平时有多可怕。”
“孤平时便是如此,难道你认为孤在你面前还装了?”
“谁知道呢?”
“杨阿弗,请注意你在王君面前的言辞。”
朱九在嘴里学他说话,只是不出声。
她提起新的衣袍,等着他张手进来,“劳烦王上自己伸手进来吧。”
魏王背对她,伸手进去。朱九还在他背后嘀咕,魏王回过身,朱九为他系带子。
“嘟囔什么呢?”他问。
“我说啊,都说人间君王,喜怒无常。有时一怒,便伏尸百万。看来不假。”
“什么叫,人间君王?”魏王是懂抓关键点的。
朱九手一抖,带子本就越系越混乱,这下索性松手,“让桑陈进来吧,我不会。”她准备出去。
“让阿水那个丫头进来岂不是更好?”
朱九瞪他,只好又认命地回去继续和那几根带子周旋。
王昂首挺胸,倒是一点不急。
朱九转而又意识到王的怒气好像已消,于是问,“你不气了?”
他还是昂着首,没应。
“不怪阿水了吧?”
他微低首看她,“怕孤罚她?”
“只是沾了些水嘛,吹吹就干了。要不然我帮你吹?”说着她便要去把王的旧袍拿起用嘴吹干。
魏王扯过她的手臂,将她带到面前。
“干甚?等我帮你吹干了,你就别罚阿水可好。她胆子本来就小,刚刚不知道多害怕。”
“你倒是会维护人。”
“行不行嘛?”
“孤没说要罚她。”
朱九一愣。
“从头到尾都是你以为孤要罚她。刚刚孤是有些懊恼,也准备说她两句,只是你出来得快,让孤没来得及说。”
“没想罚?”
“嗯。孤又不是暴君。”
“不是暴君,对对,不是暴君。”朱九立马就笑了,又乖乖回来给王整理衣服。
“好了,又是清清爽爽的一身了。”朱九退开几步,将魏王打量,“王上真是玉树临风,器宇不凡。”
魏王挥袖转身,也不理她。
“王上何去?”
“孤很闲么?自是还有事做。”
“王上的衣服。”
“王后吹干了再还给孤就是。”
真吹干?
王出来时,不仅怒意全无,还带着笑意。
石岩不敢置信道,“王后真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