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墙头踮脚,朱九眺望远方,果见家家户户都挂着灯,只是长短不一。
“你在看什么?”一道声音突然响在墙外。
朱九收回思绪和目光,看向墙外,只见是一个披着大氅的小孩儿,正仰面看她。
朱九实诚地指指外面,“看灯。”
“你没见过灯么?”
天上不需要灯,扶风谷也不需要灯,她的确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灯。
她没有回应,而是弯下腰,手撑着膝盖,笑问,“你一个小孩儿大晚上在这里作甚?”
“我…也是看灯。”微犹豫的语气,眼神还一闪一闪的。
朱九笑意渐浓,这孩子表情倒是有趣,“那你还说我没见过灯,你不也是?”
他却要狡辩,“灯我是常看的,只是今夜…今夜…”
“今夜有何不同?”
孩子的头似乎仰得太久了,脖子有些酸,于是后退几步。
他不答反问,“你为何穿这么少出门?”
朱九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不以为然道,“我不冷。”
那孩子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
朱九道,“快回家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小孩儿道,“你不看灯了?”
“已看见了,这边那边都看见了。”
“这里的岂能叫灯,那边的才好看。”他指着一个方向。
“你见过?”
他点头,“我才从那边过来。”
“真的好看?”她其实还真想看看其他人门前的灯是什么样,写着什么样的话。
小孩儿点头,“你若要去看,我可以带你去。”
“你不回家么?”
“晚些回去无妨。”
“那行。你退后一点,我要跳下来。”
“你别跳,我去为你找个梯子。或是你从那边门出来。”小孩儿不退反进,作势要接她,好似生怕她摔下。
朱九摆手,眨眼就在他旁边落了地,稳稳的。
小孩儿吃惊。
朱九走向他,“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庄儿。庄重的庄。”
“好,记住了。”
傅庄解下自己身上氅衣,递给她,“这个你穿。”
“我不冷。”
“你的手都红了。”
朱九低头看,果真红了,但她的确没有感觉。
“没事……”
但小孩儿已将氅衣塞进她怀。
朱九无奈一笑,这孩子和人初次见面竟就如此热心。
“庄儿你今年几岁?”她只好披上。
“六岁。”
两人边走边谈。
“你一个人出来,家里人放心?”
“没事,盛京很安全。”
他不自觉抓住她的手,牵着她朝前走。
“从这条小巷出去,可以很快就到东市街。”
朱九在后面看着他小身板,笑道,“庄儿,你不怕我是坏人?”
“哪有坏人大晚上站那么高显眼的?”
朱九后来过了许久才想明白,傅庄这话是在说她傻。
“东市街的灯是盛京城最好看的,不信你看。”他指着眼前的一条长街。朱九不知道这样一条灿烂的街怎么就突现眼前了。刚刚她只顾跟上傅庄的脚步,来不及看前路。
这里的灯比刚刚驿馆所在的坊区的确好看多了,就是简单的圆灯也圆得格外玲珑剔透,连上面的字似乎都个个出自名家。
他们仰着头面,一家家看过来。
“王君无忧”。
“王君加餐”。
“王君笑”。朱九噗嗤一笑。
越往后看写得越随意。
“你们盛京人对王君的祝福都这么随意吗?”
“这是有原因的。有一年一家贵人请一位才子写了百余字辞藻华丽的上寿赋,挂了满满一堵墙的灯。王君知晓后重重批评了这家人,并下令今后都不许再铺张,并规定每户悬灯不得超过八个,也不许追求矫揉造作的辞赋之风。这才有了如今局面。”
“这样看,你们王君还是个务实的国君?”
“那是自然。”只见傅庄一脸自豪。
“你小小年纪能知道什么?”
“关于王君,我就是知道。”继续自豪。
朱九转身面向他,弯腰与他对视,“那你和我说说,你所知道的王君。”
“你想知道什么方面?”
朱九直起身子,继续向前走,手背在身后,“比如说,我可是听说魏王强娶自己舅母,不知你们盛京人如何评价?”
傅庄脚步一顿,“姨姨,如果是你从宁州来嫁王君,你会就此恨王君吗?”
朱九没想到这孩子会如此问她。
“如果是我,恨有用吗?”如果是真实的杨弗,恨无用,反抗无用,所以她才选择求死。
“王君不是要伤害…”
“庄儿,他是一国之君,当做极好的表率。就是普通人家强娶别人之妻都不对,何况是他。伤害与否你们有问过那女子本人吗?”
傅庄低下头。
朱九走近,“是姨姨不对,问的问题不对。不说他了,我们依旧看灯。”她牵起他的手。
傅庄接下来话却少了。
朱九指着一处高楼,它门前的灯比别处大,一看就是豪户,也有意问出问题,好让傅庄思绪转变,“这是什么地方?有春楼。”她念出牌匾上的名字。
“是京中数一数二吃饭的地方。这里有一位女厨,甚至常入宫做过菜,厨艺了得。”
听至此,朱九眼中亮光一闪。
“我们去那边,那边靠水,还有一座桥,灯火照水,或许你会觉得好看。”傅庄指着远处。
朱九却还看着有春楼,并在摸肚子。她的食量不小,无论是在扶风谷还是天庭,吃相都能惊呆不熟悉她的人。
傅庄却已牵住她的手将她往桥的方向引。
“庄儿,刚刚那有春楼平日里都是什么时候开门?”她心思还在那楼上呢。
傅庄看出她心思,笑道,“这几日都不开。王君大婚,有春楼受章相君邀请为吾王大宴献礼,如今正在宫里忙着呢。”
“王宫大宴还请民间厨子呢?”
“王君向来节俭,口腹之欲不浓,宫中御厨数量因此不多,若遇大宴,都会从宫外拣选。这有春楼的东家与章相君交好,故而回回都能入宫。”
朱九点头,“你小小年纪知道这么多呢?王宫之事,国相之事,你都通晓。”
傅庄扭开头,“这有何难知的。在盛京城,你随便抓一人问这些事,都知晓。”
朱九一笑,然后抬眼看向那桥,是一座木拱桥,桥头还有摊贩在卖灯。那边倒是热闹些,人气颇浓。
“姨姨要灯么?”傅庄抬头看她。
“买灯了,公子小姐买灯了。”摊贩立即就吆喝。
他们走过去看,有不同形状的灯。朱九一眼就看中了一个雀灯,提在空中。
“姨姨喜欢这个?”
朱九嗯了一声,傅庄于是掏钱买下。
“你不要?”朱九见他只付了一个灯的钱。
他摇头,“二叔说这些都是小孩儿才玩的,我如今再玩这些不合适。”
这话不仅让朱九笑,也令那摊贩噗嗤一声。
“你二叔是不是舍不得钱给你买才这样说?”那摊贩倒是嘴快。
“你不是才七岁么?怎么不算小孩儿了?”朱九问。
“二叔说我不算,我就不算了。”
“你二叔说得就对?”
“自然是对的。”
朱九和摊贩对视,摊贩连连点头,“你家这孩儿教得不错。”
朱九一笑,“这不是我家孩……”
“姨姨,我们去桥上。”话没说完就被傅庄拉走。
朱九手上的雀灯一晃一晃,跟着她没入灯流。
桥上站着不少人,也大都手里提着灯。傅庄带着她挤了一个好位置,能够看见水。
水上浮着灯,灯上有字。她看见岸边有人正在放,还有人正在灯上写字。
“庄儿,把题字的灯放入水中有什么寓意?”
“祈福。”
“写什么都行?能灵验么?”
“心诚则灵。”
朱九看向他,脸上呈现不太相信的样子。放眼望去,河中灯如繁星,若只要心诚就灵,天上的那位岂不日日忙死?
“姨姨可愿一试?”傅庄的声音传来。
“不了,已经这么多人,我若此时挤进去,神明哪年哪月才能看见我的祈求?”
“就因为人多,大家一起,感动神明的力量才更大。”傅庄又上手拉她,将拉她到桥外,并给她买了一盏水灯。
“姨姨写吧,写什么都行。”他帮她提着雀灯。
朱九无奈,找到地方坐下,傅庄递给她一支笔。她提笔,脑子里在思索写什么才好。
傅庄见她迟迟不下笔,道,“不着急,慢慢想。”说着,他也坐下。
两人现在都在水边的回廊上坐着,周围人来人往的。朱九看见这些人脸上都带着笑,身边的或是父母,或是孩子,妻子,兄弟姐妹。这样的人间景象与她当年受伤,跟随木清一路南下所见绝不相同。
“庄儿,王君只是大婚,他们为何这么高兴?”她将头探出檐外,看见高悬的月,“而且时辰已不早,竟还有这么多人迟迟不回家,在这里放灯游玩。”
“那是因为王君在位十三年一直为国操劳,从未考虑过自己私事。朝中大臣多次劝谏王君纳妃,繁衍国嗣,王君都拒绝。如今王君主动提出成婚,臣民们自然高兴。”
“难怪,难怪。”朱九摇头。
“姨姨为何摇头?”
“他强娶他人之妻,我就说你们盛京人怎么不骂他,原来是这样。我想,他娶谁不重要,你们只在乎他能娶,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