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庄儿

在墙头踮脚,朱九眺望远方,果见家家户户都挂着灯,只是长短不一。

“你在看什么?”一道声音突然响在墙外。

朱九收回思绪和目光,看向墙外,只见是一个披着大氅的小孩儿,正仰面看她。

朱九实诚地指指外面,“看灯。”

“你没见过灯么?”

天上不需要灯,扶风谷也不需要灯,她的确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灯。

她没有回应,而是弯下腰,手撑着膝盖,笑问,“你一个小孩儿大晚上在这里作甚?”

“我…也是看灯。”微犹豫的语气,眼神还一闪一闪的。

朱九笑意渐浓,这孩子表情倒是有趣,“那你还说我没见过灯,你不也是?”

他却要狡辩,“灯我是常看的,只是今夜…今夜…”

“今夜有何不同?”

孩子的头似乎仰得太久了,脖子有些酸,于是后退几步。

他不答反问,“你为何穿这么少出门?”

朱九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不以为然道,“我不冷。”

那孩子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

朱九道,“快回家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小孩儿道,“你不看灯了?”

“已看见了,这边那边都看见了。”

“这里的岂能叫灯,那边的才好看。”他指着一个方向。

“你见过?”

他点头,“我才从那边过来。”

“真的好看?”她其实还真想看看其他人门前的灯是什么样,写着什么样的话。

小孩儿点头,“你若要去看,我可以带你去。”

“你不回家么?”

“晚些回去无妨。”

“那行。你退后一点,我要跳下来。”

“你别跳,我去为你找个梯子。或是你从那边门出来。”小孩儿不退反进,作势要接她,好似生怕她摔下。

朱九摆手,眨眼就在他旁边落了地,稳稳的。

小孩儿吃惊。

朱九走向他,“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庄儿。庄重的庄。”

“好,记住了。”

傅庄解下自己身上氅衣,递给她,“这个你穿。”

“我不冷。”

“你的手都红了。”

朱九低头看,果真红了,但她的确没有感觉。

“没事……”

但小孩儿已将氅衣塞进她怀。

朱九无奈一笑,这孩子和人初次见面竟就如此热心。

“庄儿你今年几岁?”她只好披上。

“六岁。”

两人边走边谈。

“你一个人出来,家里人放心?”

“没事,盛京很安全。”

他不自觉抓住她的手,牵着她朝前走。

“从这条小巷出去,可以很快就到东市街。”

朱九在后面看着他小身板,笑道,“庄儿,你不怕我是坏人?”

“哪有坏人大晚上站那么高显眼的?”

朱九后来过了许久才想明白,傅庄这话是在说她傻。

“东市街的灯是盛京城最好看的,不信你看。”他指着眼前的一条长街。朱九不知道这样一条灿烂的街怎么就突现眼前了。刚刚她只顾跟上傅庄的脚步,来不及看前路。

这里的灯比刚刚驿馆所在的坊区的确好看多了,就是简单的圆灯也圆得格外玲珑剔透,连上面的字似乎都个个出自名家。

他们仰着头面,一家家看过来。

“王君无忧”。

“王君加餐”。

“王君笑”。朱九噗嗤一笑。

越往后看写得越随意。

“你们盛京人对王君的祝福都这么随意吗?”

“这是有原因的。有一年一家贵人请一位才子写了百余字辞藻华丽的上寿赋,挂了满满一堵墙的灯。王君知晓后重重批评了这家人,并下令今后都不许再铺张,并规定每户悬灯不得超过八个,也不许追求矫揉造作的辞赋之风。这才有了如今局面。”

“这样看,你们王君还是个务实的国君?”

“那是自然。”只见傅庄一脸自豪。

“你小小年纪能知道什么?”

“关于王君,我就是知道。”继续自豪。

朱九转身面向他,弯腰与他对视,“那你和我说说,你所知道的王君。”

“你想知道什么方面?”

朱九直起身子,继续向前走,手背在身后,“比如说,我可是听说魏王强娶自己舅母,不知你们盛京人如何评价?”

傅庄脚步一顿,“姨姨,如果是你从宁州来嫁王君,你会就此恨王君吗?”

朱九没想到这孩子会如此问她。

“如果是我,恨有用吗?”如果是真实的杨弗,恨无用,反抗无用,所以她才选择求死。

“王君不是要伤害…”

“庄儿,他是一国之君,当做极好的表率。就是普通人家强娶别人之妻都不对,何况是他。伤害与否你们有问过那女子本人吗?”

傅庄低下头。

朱九走近,“是姨姨不对,问的问题不对。不说他了,我们依旧看灯。”她牵起他的手。

傅庄接下来话却少了。

朱九指着一处高楼,它门前的灯比别处大,一看就是豪户,也有意问出问题,好让傅庄思绪转变,“这是什么地方?有春楼。”她念出牌匾上的名字。

“是京中数一数二吃饭的地方。这里有一位女厨,甚至常入宫做过菜,厨艺了得。”

听至此,朱九眼中亮光一闪。

“我们去那边,那边靠水,还有一座桥,灯火照水,或许你会觉得好看。”傅庄指着远处。

朱九却还看着有春楼,并在摸肚子。她的食量不小,无论是在扶风谷还是天庭,吃相都能惊呆不熟悉她的人。

傅庄却已牵住她的手将她往桥的方向引。

“庄儿,刚刚那有春楼平日里都是什么时候开门?”她心思还在那楼上呢。

傅庄看出她心思,笑道,“这几日都不开。王君大婚,有春楼受章相君邀请为吾王大宴献礼,如今正在宫里忙着呢。”

“王宫大宴还请民间厨子呢?”

“王君向来节俭,口腹之欲不浓,宫中御厨数量因此不多,若遇大宴,都会从宫外拣选。这有春楼的东家与章相君交好,故而回回都能入宫。”

朱九点头,“你小小年纪知道这么多呢?王宫之事,国相之事,你都通晓。”

傅庄扭开头,“这有何难知的。在盛京城,你随便抓一人问这些事,都知晓。”

朱九一笑,然后抬眼看向那桥,是一座木拱桥,桥头还有摊贩在卖灯。那边倒是热闹些,人气颇浓。

“姨姨要灯么?”傅庄抬头看她。

“买灯了,公子小姐买灯了。”摊贩立即就吆喝。

他们走过去看,有不同形状的灯。朱九一眼就看中了一个雀灯,提在空中。

“姨姨喜欢这个?”

朱九嗯了一声,傅庄于是掏钱买下。

“你不要?”朱九见他只付了一个灯的钱。

他摇头,“二叔说这些都是小孩儿才玩的,我如今再玩这些不合适。”

这话不仅让朱九笑,也令那摊贩噗嗤一声。

“你二叔是不是舍不得钱给你买才这样说?”那摊贩倒是嘴快。

“你不是才七岁么?怎么不算小孩儿了?”朱九问。

“二叔说我不算,我就不算了。”

“你二叔说得就对?”

“自然是对的。”

朱九和摊贩对视,摊贩连连点头,“你家这孩儿教得不错。”

朱九一笑,“这不是我家孩……”

“姨姨,我们去桥上。”话没说完就被傅庄拉走。

朱九手上的雀灯一晃一晃,跟着她没入灯流。

桥上站着不少人,也大都手里提着灯。傅庄带着她挤了一个好位置,能够看见水。

水上浮着灯,灯上有字。她看见岸边有人正在放,还有人正在灯上写字。

“庄儿,把题字的灯放入水中有什么寓意?”

“祈福。”

“写什么都行?能灵验么?”

“心诚则灵。”

朱九看向他,脸上呈现不太相信的样子。放眼望去,河中灯如繁星,若只要心诚就灵,天上的那位岂不日日忙死?

“姨姨可愿一试?”傅庄的声音传来。

“不了,已经这么多人,我若此时挤进去,神明哪年哪月才能看见我的祈求?”

“就因为人多,大家一起,感动神明的力量才更大。”傅庄又上手拉她,将拉她到桥外,并给她买了一盏水灯。

“姨姨写吧,写什么都行。”他帮她提着雀灯。

朱九无奈,找到地方坐下,傅庄递给她一支笔。她提笔,脑子里在思索写什么才好。

傅庄见她迟迟不下笔,道,“不着急,慢慢想。”说着,他也坐下。

两人现在都在水边的回廊上坐着,周围人来人往的。朱九看见这些人脸上都带着笑,身边的或是父母,或是孩子,妻子,兄弟姐妹。这样的人间景象与她当年受伤,跟随木清一路南下所见绝不相同。

“庄儿,王君只是大婚,他们为何这么高兴?”她将头探出檐外,看见高悬的月,“而且时辰已不早,竟还有这么多人迟迟不回家,在这里放灯游玩。”

“那是因为王君在位十三年一直为国操劳,从未考虑过自己私事。朝中大臣多次劝谏王君纳妃,繁衍国嗣,王君都拒绝。如今王君主动提出成婚,臣民们自然高兴。”

“难怪,难怪。”朱九摇头。

“姨姨为何摇头?”

“他强娶他人之妻,我就说你们盛京人怎么不骂他,原来是这样。我想,他娶谁不重要,你们只在乎他能娶,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