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沉眉眼间带着郁色,寒冬腊月里穿只一身暗色大衣,愈发显得身高腿长,整个人犹如一把锋利匕首。
令我稍感安慰的是比起数年前,这俩人要沉稳许多,即使背地里剑拔弩张暗潮汹涌,明面上总不至于撕破脸。果然,杨沉迈步过来,伸手和宋城握了下,俩个人都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宋先生,幸会。”这句招呼简直比此刻寒风还要冰冷,他转头向我,用挑剔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怎么瘦了?身体哪里不舒服?都找到秦老这里了,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他的语气有种旁若无人的亲昵,我低下头,用余光瞥宋城的脸。
宋城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将我往他身前揽了揽。他带着微笑,用一种极有礼貌的语调回道:“杨先生的事业蒸蒸日上,有的是地方要忙,哪有闲心管这些事?何况俊彦最不喜欢麻烦外人,杨先生也是知道的。”
我没想到温和如宋城也会说出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暗道不好,杨沉脾气暴躁,在这种事上更是一点就着,肯定会发火。
孰料这段时间他的涵养竟直线上升,无视了宋城的明嘲暗讽,只是微微歪头,一双漂亮明亮的眼睛望过来:“许俊彦,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告诉我一下,我好放心。”
他问了两遍,我又不是真的哑巴,出于礼节也该回答一句。
然而我实在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因此顿了顿,思考了下该如何解释:纯粹是宋城想得太多,觉得我要病死了,才将我拉过来看医生的!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手臂突然被宋城握住,他另一只手提起装着中药的盒子,转身就往院门的方向走。
我踉跄着跟在他身后,宋城对站在一边装不存在的中年男人撂下一句“改天过来当面对秦老道谢”,随即不容我反应,硬生生一路拽上了车。
直到他发动汽车,我还满脑子莫名其妙。
在我的印象里,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宋城一直待人礼貌有加,起码我想象不到他会在谈话中途直接甩脸离开——这种不给面子的行为只有杨沉做得出来。
见他面沉如水,我迟疑道:“你今天怎么了?”
宋城一声不吭,却把车开得飞快,握住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暴露,显然在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我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发现杨沉真的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他扭头对我短促地微笑了下,“我自己的问题。”
“那你怎么了?”我说,“谁知道杨沉会出现在那里,我们该早点走的。”
“俊彦,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想周到。再说,今天不碰上杨沉,迟早也会见面的。”宋城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对自己生气。”
我诧异地看他,他再开口时难得暴露出几分急躁,语速很快:“我没有那么宽容,我觉得不舒服,不想让他和你接触。我讨厌他看你的那副模样,还有说话的态度,好像只有他关心你。可是他为你做了什么?除了动动嘴皮子,他还会做什么?”
前方有一个长时间的红灯,宋城停下车,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说:“背地里讲别人的不是,我明白这样不合适,恐怕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又要变差。”
我心想,你这才哪儿跟哪儿,杨沉都恨不得在我面前把你的家谱翻出来骂个遍了。
宋城的手指从我耳畔抚过,他轻声问:“俊彦,你身体这么虚弱,我打心底里希望你不要再和外人见面,公司也别去了,每天呆在家里,我养你,不好么?”
没等我回答,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我也不想犯同样的错误。可是我对你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我不确定你什么时候会遇到其他人,不是杨沉,也会是长相好看招你喜欢的其他货色。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种生活……实在是痛苦,每分每秒都折磨。”
我默默听着,宋城闭了闭眼:“俊彦,你说我们还有可能好好过日子吗?”
“说不定我们的缘分三年前就用光了。”我平静地开口,“不是你的错,是我没办法和任何人正常相处。我就是这样下贱自私又软弱,永远不会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你应该找个更好、更值得的人,而不是和我纠缠。”
“你总是说‘永远’这种词,让我一次次意识到以前犯下的错误没法弥补。”他的笑容中流露出些许自嘲意味,那双眼睛温柔又苦涩,“别贬低你自己,俊彦,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让我想想吧……给我点时间。”
我不甚理解地抬眼看他,宋城俯身吻了吻我的唇,然后一路专心开车,不再说什么。
次日下午,我在公司办公室见到了一位预料之外的客人。
杨沉懒洋洋地坐在我的座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支我常用的钢笔。我推开门的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甚至想关门再打开一次。
“别傻站着了,是我。”他的视线扫过四周,语带嘲讽,“你这总裁当得一点派头都没有,宋城既然那么大方地把铭德送你了,结果你缩在这么点大的地方工作?多给他丢脸啊。”
这儿的布局和我刚接受许育城公司时的那间办公室相似,出于一点对当年时光的怀念,我才选择了这里。
当然我不会解释许多,只在心底不满:胡茹怎么办事的?居然让杨沉轻轻松松进了我的办公室。
反手关上门,我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他啧了一声:“对你男人就这态度?”
我无语地看向杨沉,他见我不搭话茬,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一个成年人做出这种动作却不显可笑,甚至还有几分稚气,多亏了那张脸。
“来检查检查你在做什么。”杨沉完全将我的办公室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伸手拿起桌上的保温杯看了下,“这是秦老的药?怎么没喝完?”
因为太难喝。我心底有些窘迫,面色不显:“刚刚太烫了,放在那里等它凉。”
“你那些小把戏还能骗过我?”他哼了一声,“怕苦就直说,剩这么小半杯演什么呢?把它喝了。”
我懒得陪杨沉绕圈子,开门见山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里是铭德,到处都是宋城的人,什么事非要在这说?约个地方不行吗?”
杨沉的脸瞬间冷了,他似乎忍了片刻,那双漂亮眼睛亮得慑人,一副怒极反笑的模样:“许俊彦,你跟在别的男人身边伏低做小,指使天天我累死累活替你干活,半句好话都没有。现在更长本事,我关心你一下而已,你什么态度?我爸都不敢这么对我。”
我也意识到刚刚语气太冲,内心十分懊悔。杨沉其实是好意,只不过说话方式不讨人喜欢,出于礼貌我也不该这样冷漠对待他。
“对不起。”我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歉,“我没想到你会到铭德来。”
杨沉抿了抿唇,伸手拉我坐到他腿上。他力气极大,我来不及犹豫,人已经被他搂进怀里。
还好顺手反锁了门,办公室里也没监控。或许是我脸上显露出侥幸神色,杨沉在我耳边说:“我进了你办公室,门还是锁的,你猜姓宋的会怎么想?”
我浑身僵硬,他亲了亲我的脖颈:“反正他不会以为咱们在规规矩矩谈生意,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装模作样。”
昨天宋城在车上露出的挣扎表情浮现在我眼前,我的心脏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可我还指望杨沉替我摆平陆长柏,不能太得罪他。
起码不能让他做到最后,否则真的不好解释……正在犹豫时,杨沉将那杯中药端到我嘴边:“喝光。”
我一头雾水,他哄孩子似的说:“苦也只是一时,喝完后我给你吃颗糖,行不行?”
他语气认真,喝中药总比在办公室做爱容易接受些。我果断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苦得脸都皱起来。平常喝完药我都会拿温水漱口,现在被杨沉紧紧抱着脱不开身,只好期待他真的能给我颗糖含在嘴里。
杨沉挑了挑眉:“有那么难喝吗?”
我用力点头,他哼了一声:“秦老给我开的胃药我还不是按时吃,没你这么难伺候。”
我想起他以前吃药的情况,忍不住反驳:“你那是药丸,比我这个好入口,而且不知道是谁每次吃药必须温蜂蜜水送服……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从来没说要蜂蜜水,是你给我准备的。”杨沉的语调近乎撒娇,“你不在我就没那么多讲究。”
我垂下眼睫,空气一时凝固,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起伏。
“陆长柏在俄罗斯的两家公司都是前期用来洗钱的,他抽手很早,留下来的是空架子。我费了点功夫联系到一个他的前合伙人,这家伙快出狱了,当然,入狱的原因和你的好爸爸脱不了干系。他手里有点东西,用得好的话实现你的愿望也不是不可能。”
许久后杨沉开口,他语气淡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小事。
我的愿望……一把扳倒陆长柏,将他手里的底牌归为己有。陆长柏在S市经营二十几年,城府之深、所涉范围之广令人咂舌,我已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怎么在杨沉口中仿佛易如反掌?
见我诧异地回头看他,杨沉狡黠一笑:“许俊彦,这颗糖的味道还满意吗?”
愣了愣我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这个好消息确实够劲爆,彻底盖过了中药的苦味。
但我仍然不敢完全相信:“即使那个合伙人手里有证据,一场海外官司而已,陆长柏的关系网复杂,未必没有办法脱身。到时候打草惊蛇,惹怒了他可不好收场,你会不会太着急了点?”
“薛可茗嫁给了侯广岳,侯广岳是陆长柏在S市的合作伙伴,也是宋城在京城发展的靠山之一。他们几个中唯有薛可茗是最容易找到破绽的点,所以你才会频繁联系林雅。许俊彦,你的手段还是太嫩了。”
杨沉的手搭上我的手背,和我十指相扣。
他将脸靠在我的脊背,低声说:“无论林雅怎么使力也只是小打小闹,薛可茗丢了侯家的脸,大不了叫她再也不要露面,难以让侯广岳伤筋动骨,更不要提影响到宋城——对付他们这种人,敲山震虎没用,只有釜底抽薪才行。”
其实他只猜对了我计划的一部分。但即使如此,也足以令我对杨沉的敏锐感到震撼。我一言不发,低头看向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杨沉缓缓道:“不是我急着除掉陆长柏,许俊彦,是我等不起。照你这样温吞的计划,你准备什么时候扳倒宋城?十年?二十年?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不必这么久,再过三年,你恐怕就彻底被他收服了。”
不需要那么久,我也不止有这一条线,我无声说。
“如果不是你有离开他的想法,我才不会帮你。”杨沉掐了下我的腰,“知不知道侯广岳和陆长柏会牵扯到多少人?不是为了你,我何必和他们玩那些把戏?都不知道对我说几句好听的,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他将我掰过去面对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唇:“过来,修成正果前我先讨点利息。”
我顺从地和他接吻,心里却想,要说杨沉纯粹是为了我才插足这摊浑水,我是半个字都不信。这步棋虽险,我在其中的身份却不过只是个彩头,真正吸引他的恐怕是在击垮仇家的同时可获得的巨大利益。
陆惊帆提供给我的资料显示,杨沉在两年前就开始了对侯广岳的调查,亏他还能厚着脸皮说是为了我。
一吻结束,我歪了歪头:“你要怎么做?”
杨沉对我笑了笑,说话的神态满不在乎,眼里却迸射出令人胆寒的狠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太危险了。”我用满怀感激的语气说,“杨沉,只有你对我最真心。”
“那当然。”他得意地说,“姓宋的能给你什么?甜言蜜语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跨坐在杨沉腿上的姿势让我比他稍高一些,我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俊美的脸,露出微笑。
那就剖出来给我看,你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