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黎明的微光从天边探出头时悄然退去,破晓时分,骚动了一整夜的凉州城似乎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对这座城池里的许多人来说,昨晚都是一个不眠之夜,那一场冲天大火烧掉的除了一个在此繁衍生息百多年的世家之外,也让更多人看清了这人间的残酷。
东方的天空有些微红,太阳将出未出,寒冷的晨风吹拂而过,在凉州城的城头徘徊不去。
两个身影站立在高耸的城墙某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座安静的城池,街道上已经隐隐有些人影走动,更远处黑色的残烟兀自飘起,像是述说着昨夜那一幕惨剧。
两个人中一人岁数大些,看着是个中年人,另一人相对年轻,却正是当日在冰雪小径之外苦苦追踪天龙气息的天龙殿黑龙血卫。此刻从青州横跨遥远距离,千里迢迢地赶到凉州,尽管他们都身负不凡神通,但连日来的紧绷与全力赶路,仍是让他们两人的面上都有掩饰不住的疲乏之色。
不过此刻两人的神情中,都有一股略略放松的意味,看着脚下的凉州城还有远处那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巴家府邸,这两人的面上都没什么怜悯之意,反而更多的是一种讥嘲的表情。
“这些人,和禽兽有什么两样?”
那年轻人首先开口,神色间颇为不屑。
中年人也是淡淡一笑,却没有接口,似乎对这事都懒得多说,转眼却是看向自己的右手,那一件奇异的宝物盘龙珠正安静地立在那里,珠身泛着淡淡温和的白光,并没有什么异样之状。
年轻人也向盘龙珠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之色,道:“可有反应?”
中年人缓缓摇头,道:“昨夜之后直到现在,便再无任何反应了,不过这一路过来,虽然盘龙珠上的天龙气息只出现寥寥数次,但气息征兆的强度却是明显变强,尤其是昨夜最后一次,当我们到这凉州城外数百里时,那征兆更是我们开始追踪以来最强烈的一次。所以说……”
他笑了笑,虽然疲倦的容色仍然掩盖不住,但笑容中那股强大的信心和从心里发出的欢喜,却是令他整个人都似乎发光一般,轻声道:“我有七成把握,那发出天龙气息的东西,此刻就在这凉州城中。”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间也显露出几分激动之色,多少年来,他们蜗居于极北苦寒之地,沉默千百年,所为的不正是追寻那传说中天龙神祗的脚步吗?
而这一天,在无数祖辈代代的传承下,眼看着却是在他们的身上,现出曙光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看出对方心底强大的决心与暗藏的激动,袖袍挥动处,寒风骤起,两个人影化作两道微光,向这座巨大的凉州城里飞驰而下,很快投入那片城中重重叠叠的屋字楼阁中,再也看不到丝毫踪迹了。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破旧的土地庙中时,王宗景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敖奎的鼾声还在缓缓起伏着,西门英睿仍是靠在墙边没有醒来,只有徐梦红似乎早已醒了,很快向他这里看了过来。
王宗景轻轻坐起,看了一眼那兀自昏睡不醒的男孩,随后移开了目光,随意活动了一下身子,在心中默默地想,这一天不知道会不会是个难熬的日子。
徐梦红站了起来,脚步踏在积了一层薄尘的地上,一束晨光从那些破空窗口透进来的时候,能看清她的身影从阴影处亮了起来。
她向王宗景走了过来,走到他的面前,又双膝跪坐在他的身旁。
她一直没有说话,王宗景看了她一眼,心里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徐梦红抬眼也向他看来,面纱仍是紧紧裹着她的脸,连左眼都遮住大半,只有还算完好的一只右眼仍然露在外头。她的眼光这个时候看起来便似水波一样柔软,盈盈荡漾如在清晨的微光中点出美丽的涟漪,然而仅剩的独眼仍是无情地破坏了这份美感,反而让这样的情形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王宗景的眼角微微扯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但看着徐梦红的耳光中已经多了几分疑惑,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叫了一句:“红姐?”
徐梦红的身子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那独限之中的柔光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火热起来。她忽然一下子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王宗景的手掌,然后,整个人靠了过来。
王宗景的身子陡然一僵。
红衣女子的身体缓缓靠在了他的身上,在高大强壮的身躯旁依假如受伤的小鸟,又或是茫然失落于人海无助的孩子,绝望地寻找最后的稻草。
她看着他的眼,抓着他的手,眼中似有火焰燃烧,就像是昨夜那场疯狂惨烈的大火,然后抓着王宗景的手掌,一声不吭却狠狠地放在了她的胸膛之上。
王宗景身子一震,脑海中有那么片刻的空白,仿佛昨夜跟那黑衣人在生死关头殊死决战的那一刻,都没有眼下这一幕让他目瞪口呆。掌心之下,便是柔软红色的农裳,而一股他从未感觉到的温柔触觉,丰满柔软又带着几分挺拔,从手心里传到心间。
徐梦红紧紧地盯着他,面纱之下仿佛也在轻轻喘息,然而她双眼之中却像是更加火热,身子向前压了过去。
“小王……”
她轻轻叫了一声,声音轻柔却仿佛带着一股火焰般燃烧的热度,已经变得嘶哑低沉的语调此刻却带上了几分诱惑,白色的面纱渐渐靠近。王宗景木然坐着,但是在那面纱即将接近他的脸的时候,那丝丝不知是轻风还是从她口中吹出的热气拂动了少许,露出那如毛发一般细小的一丝黑色疤痕。
王宗景全身猛然一颤,眼前瞬间出现了一张可怖的鬼脸,如最深邃的幽冥地府里挣扎的恶鬼,对着他狠狠吼了一声。下一刻,他的身子完全不由自主地猛地向后一退。
身后是香案的桌脚,无路可退,但是那瞬间的力量,让他的身躯重重一下砸在桌脚,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面纱,仍在咫尺之外,他仿佛还感觉得到红姐的呼吸,只是在那一刻,他兀自被徐梦红紧紧抓着按在胸前的手,却是一下子感觉到她的身躯在瞬间僵冷了。
如向往光明扑向火焰的飞蛾,被冷淡地拒于灯罩之外。
土地庙里,一片凄冷。
她无声地垂下了头,肩头微微颤抖着,慢慢离开了王宗景的身子。
然后她唯一剩下的一只眼睛,怔怔地看着王宗景,带着几分绝望,带着几分伤怀,连纤细的手掌似乎都在微微发抖,王宗景想要说些什么,半张着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梦红慢慢起身,离开了他的身边,走回到自己待了一夜的地方,坐回到那个男孩的身旁。阴影遮盖了她的身影,过了一会儿,那寂静之中似乎传来几声极度压抑的哽咽声。
王宗景有些术然地把头向后一靠,心中浮起几分莫名的烦躁之意,隐隐还有一丝对自己的厌憎。徐梦红并不是个冰清玉沽的女子,这一点不但是王宗景一平日同行的敖奎与西门英睿也都知道,事实上,徐梦红红也没有瞒着他们三人的意思。
他们在过往的日子就不止一次看见过与徐梦红相好的男人,甚至有一次他们亲眼见过徐梦红用她的法宝白玉钩刺进了某个垂涎她身子的男人胸膛。
她有过很多男人。
但与她并肩而战追随在她身后的三个男子从来没有因为这一点而看轻过她。
在凉州这片混乱残酷的大地上,在长年累月刀剑下打滚不知明日生死的岁月中,风刀霜剑严相逼,他们的心意自然便会和许多人不一样。正如他们几人未必是知己甚至多数时候互相看不顺眼,但拔出刀剑与人搏杀时,还是会相信自己身边的人。
他们要的不是处女和圣女,哪怕各自心中有各自的秘密甚至黑暗阴影,但活下去才是他们心里更重要的事。
可是这一天的清晨,在晨曦剐刚破晓展露的时刻,却似乎有什么事已经改变了。
王宗景默默低头,不愿也不敢向那低沉的呜咽声响起的地方看上哪怕一眼。也似乎直到这个时候,他心底才隐约明白过来几分,发生在红姐身上的事,给她所带来的并不只是重伤二字,那伤痕似乎比他们所有人所想的都要更深重许多。
甚至已经严重到徐梦红的性情都为之改变的地步了。
一声低吟,却是从徐梦红那个角落传来,低沉带着些无助的呜咽声立刻断绝,王宗景也是身子微微一震。那声音是从那男孩口中发出的,并且轻轻翻了个身。
他醒来了。
在晨光中缓缓醒转。
这已是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