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儿时话

小雪前夕下了场雪,霍沉在睡梦中教风雪声惊醒来,睁眼时三足铜炉里的炭火已经熄灭,屋子里不见丝毫光亮。

他翻了翻身,忽觉四周冰冷至极,因唤下人前来加炭,可是不论他怎么叫外屋里始终无人理会,不知是风雪声大无人听得,还是出于别的缘故有意为之。

霍沉拧起眉头,缩在被衾里一动不动,听了半夜的风雪声,也想了半夜的糟心事,终于在天亮前半个时辰朦朦胧胧睡去。

因这缘故,小雪日整个上午他都无精打采,坐在学堂里好若听天书……待到晌饭后人愈发混沌,以至于从来端正的他在课上打起瞌睡来。

先生年老眼花,不曾发觉此事,他便一发不可收地睡了整个下午。

到散学时,府里的车夫前来接人回府——兄弟三人虽不亲近,却也不到分别乘车的地步。

霍涛头个从书院里出来,钻进马车,率先霸占去中间的车座,再抢来左右两侧的软垫垫在身后,自在吃起下人们备好的果脯,等另外二人上车时碟里的果肉已被他捣得乱糟糟。

霍沉心底弃嫌,不瞧那端,只默默取出袖中不算顶暖的暖炉,换了车上另备的一只。

车厢内极其暖和,即便晃了些,也比昨夜的卧房舒适百倍,霍沉抱着袖炉,不多时便又靠着车壁昏昏沉沉睡去……

“三弟,醒醒!三弟!”

不知昏睡了多久,突然有人晃起他的肩,霍沉只觉眼皮子有些沉,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然后就见霍涛凑来他面前。

他不悦拍开霍涛的手,霍涛反而笑嘻嘻,道:“下车,到了!”

事出反常,霍沉猜他定是在打甚么鬼主意,但又没心思同他斗智斗勇,心里只想着尽快回府找鲍管事请大夫,于是塞好袖炉,掀开帘子预备下车。

然而车外哪儿是乘月巷,俨然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霍沉因此恼怒,回头瞪视霍涛:“你又玩儿甚么花样?”

“我瞧你没什么精神,便送你来醒醒神。”霍涛笑得恶劣,倏地伸手将人推去车下。

雪下了整整一夜,此时地上积了不浅的雪,霍沉摔得并不算疼,却懵愣一瞬,随后回想起前年冬日被他丢在城外的事,咬了咬牙,怒目而视。

“放心,今次走得不远,”霍涛笑咧咧站在车门外,仿佛看穿了他,“你若担心认不得路,跟着马车跑跑便知。”

说罢转头催促车夫离开,府上的车夫向来不敢忤逆这位二少爷,只得驾车离去。

霍涛扶着车门,立在外头冲霍沉喊:“你若不追,当心又回不了府。”

霍洋这时也掀开车帘,在窗内小心翼翼冲他招了招手,霍沉单瞥他眼,尔后起身捡起滚出一截的手炉,兜进袖里,背转过身不看他们。

“哈,果真来了精神不是?竟还跟我斗气。”霍涛笑着笑着便垮下脸,没甚么兴致似的钻回车内,而后又从窗内探出头,“你既爱斗便斗着罢!”

霍沉置若罔闻,静静听着车马离去,虽千万个气闷,却又不愿放下骨气去追,唯有等着,等车马声彻底消失不在这才回过头。

如他所料,雪地上不止留下两条车辙印,而是凌乱至极、细密至极的痕迹,为的是不让他轻易沿着车辙印回去。

霍沉耐着性子,裹紧披风走回原地,沿着条条印记寻了大半圈,总算找到马车最终离开的方向……本以为顺着车辙一路向前就能瞧见城门,然而他没料到即使是只有两道车辙印也是弯弯绕绕,更甚绕到尽头还有第二团故意轧出的车印等着他。

分明是在逗他,谁知后头还有没有?

他想着,小脸紧绷扫了眼四周,见右手边有棵老榕树,便朝树下无积雪的地方走去。

孟冬月的风吹得他越发头昏脑沉,霍沉抱紧手炉坐下,将自己圈成一团躲进黑色氅子里,皱眉想起主意,丝毫没听见一阵脚步声渐渐逼近他……

直到耳边蓦然响起阵抽噎声,他才受惊似的回神,从氅子里探出头。

只听那呜咽声断断续续,仿佛是极力忍着什么却又没能忍住,夹杂在风中吹来他耳朵里。

他听得不耐,总觉这哭声在某个时刻和他自己掺和在一起,于是猛然站起身,绕过老树,冲树下哭个不停的人凶了声:

“闭嘴!”

树下坐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瘦巴巴的,教突然出现的霍沉吓得噤了声,两只眼红彤彤的,望着他,像只脏兔子。

不过这静只维持几息,片刻后,缓过神来的小姑娘竟变呜咽为嚎淘,像是有意冲霍沉吼,哭得惊天动地。

霍沉脸色越发不好,既是烦这哭声,也是因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将别人惹哭……为了离她远些,他走出树冠遮掩的地方,坐去雪地上,盯着白皑皑的雪陷入沉思。

眼见天色慢慢暗下,小姑娘总算哭了个酣畅,抹干泪,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雪,然后从树后探出头,看方才凶过她的小子。

却见他可怜巴巴坐在雪地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眶里甚至滚出几颗泪珠来。

令约看呆,慢慢走近两步,小声唤他:“为何坐在雪里?你进来。”

霍沉看她停下不哭,倒也不跟自己过不去,起身挪回树下。

两人就此并坐一处,霍沉低头拭干泪,端着架子问她:“这是何地?”

令约又呆了呆,不知想到哪里去,答他:“宛阳,你可听说过?”

霍沉:“……”

“我是问这是宛阳甚么地方。”

“城北家具铺后头。”

霍沉闻言打起些精神:“你是说尚在城内?”

她捣了捣头,又问他:“你方才哭甚么?”

霍沉听说还在城内,心下的忧虑已然减半,又想既然遇上个识路的,不如借她一臂之力,故答道:“我迷了路,不知霍府怎么走。”

令约一听,忽地眼亮了亮:“霍府?我祖母常跟我提霍府老老爷的事,你说的可是那个霍府?”

“……”霍沉知她说的是祖父,心情低落些,“正是那个霍府,我叫霍沉,你若送我回府,我便将这个手炉送给你。”

他将怀里的袖炉拿出,令约瞄了眼,随后默不作声低下头,从脚边拔起几根枯黄的狗尾草。

“你摸摸看,好生暖和,”他又引导句,久等不到她应口,有些急,“你若觉不够,我家去拿通宝给你。”

令约听着,头埋得更低,又扯来两根莠草,只顾着编草,并不搭理他。

霍沉猜是她笨,还不知何谓值钱玩意儿,只好另想办法。

他紧盯着小姑娘冻红的双手看,见她三两下挽出只枯黄兔子,装作惊喜:“这是兔子?”

令约总算抬头瞧他眼:“嗯。”

“你教教我。”他决定换个法子教人帮他。

果然,令约听了这话当即放下手里已编好的兔子,又扯了几根狗尾草交到霍沉手上,一步一步教起他。

待他学会编兔子,又学着她问他那般问起她:“你方才为何哭?”

令约耷拉下脑袋,转着手里的兔子,想了会儿才小声同他倾诉:“他们说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他们是谁?”

“家具铺里的小子们。”

“为何胡说?”

话落,但见小姑娘黄绀绀的面色涨红些,好似害羞不欲启齿,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说了出来:“他们说我娘好看,阿弟也生得漂亮,独我一人丑。”

霍沉蹙额,想了想说:“许是你爹丑,你像你爹。”

“……我爹也不丑。”令约噎了噎,嗫嚅许久才憋出后头这句,尔后眼眶里又涌出两包泪,死死兜住。

霍沉挠了挠头,从怀里取出方帕子给她:“你脸上脏,擦了就不丑。”

小姑娘愣愣拿过帕子,想了想又立马还回他手上,然后低头在膝上蹭了蹭,再抬头时问他:“干净了么?”

干……干是干净了,但还是丑。

霍沉不敢说这话,看清她正脸的同时又觉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下,才想起自己秋日里曾见过她——

那日他也是与霍涛置气,下学后并不乘马车,而是自己回府。

途径栗香园时,见到个顽皮小子从一个小姑娘手里抢了泥人去,那小姑娘哭得可怜,他正迟疑要不要上前相帮,就见另一个小丫头从园里出来,没什么气势地朝那人喊话:“我舅舅就要出来,你快还她。”

“不还不还。”小孩儿扮起鬼脸,甚至还凑去被抢泥人的小姑娘面前显摆。

霍沉听闻有长辈出来,决计不管这闲事,继续往前去,可惜没走几步,眉心处便被一尖锐物什砸中,他懵怔抬手,摸下颗毛剌剌的板栗。

再往前看,抱头蹲在地上的小孩儿跳起了身,一边指着他,一边冲那护着妹妹的小姑娘幸灾乐祸:“丑八怪惹事咯!”

说完瞥见有人出来,立即拔腿跑开。

霍沉也气闷丢下板栗,不顾朝他跑来道歉的小姑娘,板着脸走开。

回想起这事,霍沉又觉脑门有些疼,再想到那日回府后霍涛对他的伤大肆耻笑,更加不喜,连看令约的眼神也不善起来。

偏偏令约没能认出他,也没瞧出他这突如其来的不喜,反而因他先前的话将他视作个好人,这时没等到他答话也不在意,只冲他抿出个笑,真诚夸赞句:“你真好看。”

“……”霍沉不语。

“走罢,我带你回家。”她慢吞吞起身,回头看他。

霍沉心下莫名动容,起身后低头看着她,别别扭扭说了句:“你也不丑。”

“我丑。”

霍沉想起那时她被人叫做丑八怪,又想到她适才哭的原因,不由替她不满:“就是不丑!旁人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令约转过头,堆着眉毛认真看他,沉思良久问道:“那你往后可以娶我吗?”

“当然不能!”霍沉似是听到甚么骇闻,扬声反驳,脚步随之一急,竟让路上的石头上绊了下,扑倒在地。

“嘶……”

他倒吸口凉气,苍白了整日的小脸这时总算浮起血色,一来是因他从小到大从未这么丢人摔倒过,二来则是教方才那骇人话吓的。

哪儿有这样的人?她才多大?

霍沉红着脸起身,侧身去看留在雪地上的痕迹时又一次愣住,倒不是没想到地上会留有痕迹,只是没想到这石块前后两侧都有这么一道人形——与他反向扑倒的人甚至脸也着了地,雪水与泥水勾勒出模糊的人脸。

他想到什么,抬头看对面的小姑娘,见她果真也烧红脸面,就知这坑的确是她摔出来的,一时间竟觉好笑。

难怪她脸脏。

令约也盯着两个坑看了许久,末后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埋头往前走,霍沉不紧不慢跟上,想说些什么,但又没能开口。

二人沉默着,赶在天色大暗前回了城区,到家具铺前恰巧撞见前来寻人的鲍聪,见到霍沉,鲍聪即刻上前询问几句,知其发热,便要带他去附近的医馆瞧大夫。

霍沉却叫停他,回头寻觅起令约,然这时早已不见她踪影。

“少爷?”

霍沉静默须臾,末后垂下眼眸:“走罢。”

可能真是个笨丫头,也不知找他要点好处。

……

主仆二人拐过街角,令约总算从家具铺外的木板后出来,用手背冰了冰滚烫的面颊,撇嘴想:果然不会有人喜欢她,他也是骗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他喜欢你!!

(下一章比较长,有一半内容是令约亲爹亲娘的故事,但是也很可爱就对了!剩下一半约等于婚后旅行叭,末尾有彩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