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我不爱听的?”
霍沉语调平平,低声问她,一面若无其事地亮出藏在身后的葡萄叶,遮去令约头顶。
巴掌大的绿叶落下小片阴影,替少女挡住晒来脸上的晨光,令约再忍不住笑,问他:“连自己不爱听什么都不知道么?”
说罢,也不打算再逗他,而是想起回正事,索性同他做起交易:“我问你一事,你如实答了我我便一字不漏地告诉你,如何?”
霍沉考虑会儿,点头。
令约抿嘴笑笑,抬手拿下他手里的葡萄叶,在他迷茫的眼神中将叶片别到发间,解释道:“早间的太阳没甚么好遮,为了片叶子举酸胳膊多划不来?”
言语间还在为他着想,某人心下不免熨帖几分,脸色也稍霁,只追问她:“问我什么?”
令约目视前方,盯着付云扬的背影问:“还是同一回事,想知付公子为何突然关心起我妹妹。”
“就这?”霍沉沉吟阵答来,“起因如何我也不知,许是一见倾心。”
令约闻言微微蹙眉,觉得这样的开端并不可靠。
“近日越发上心,却跟郁老先生有些干系。”
“噢?”令约好奇竖起耳朵。
霍沉难得见她对什么事这般上心,隐隐有些吃味——几时她才会追着问有关他的事?
“可知前几日我在忙甚么?”
话被他带到另一回事上,令约想了想,反问道:“不是在处理霍府的事么?”
从那日霍洋、霍涛找上他后,他便连续忙了好几日,甚至罕见的在城里过了两夜,此前两日才恢复清闲,随她到纸坊走几圈。
“那具体怎么处理可知?”
令约摇头,而后便见霍沉面露哀怨:“你连付云扬的事都问,却不过问过问我?”
?!
“你又胡说,我问的显然不是他!”令约大惊,实则却被他问得莫名发虚,补救道,“那你说说是如何处置的?”
霍沉不知其心虚,只知自己理亏,眼下清咳声,装作没有这茬事乖巧答话:“先是将霍远留下的财产均分给那二人,再按其叮嘱,聘请位老师教他们经商。”
在他看来,那二人在经商一事上可谓是不学无术、一窍不通。
“老师?”令约讶然,“这世上竟还有人教这个?若有这本领,不已然是家财万贯了么?又怎会外传?”
“问得好,”霍沉倏忽愉悦,冲她指了指自己脑门儿,炫耀般答道,“行商一事多是靠这里,若有颗聪明脑子,便事半功倍。”
见他自卖自夸,令约笑出声:“怎么还夸起自己来?”
她最初分明是在问付云扬的事,结果被他一拐再拐,不知歪到哪里来……不过她并不着急,这人说话百般迂回的时候难道还少么?次次都急的话想必能急出火来,不如顺着听下去。
“并非自夸,说这话是为推出另外一句——若是没有颗好脑子,便是事倍功半。”
“……”
“有钱尚能使鬼,何况是人?我下重金礼聘,且只需他们教授两月,必定有人心动。”
“可这与脑子何干?”
“自然相干,我若请他们来教我,哪怕只三日也无人敢应,你道为何?”
“……”
令约低头忍笑,暗想她怎么今日才发现这人在这事上如此自恋,此前只目睹过他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样子,倒是头回见他这般夸自己,不过还是格外配合:
“明白了,像你这样脑子聪明的人从来都是一点便通,他们断不会为眼前之利而选择教你,否则便是对他日的自己不利。”说完笑吟吟看向他,“对么?”
霍沉唇角轻翘,毫不矜持:“对极。”
随后又放得严肃些:“如今霍远横死,鲍聪入狱,霍府正是江河日下之时,世人都当府上兄弟二人是废物,猜想他们脑子不好并不威胁自身,故掂量之下,眼前之利倒是能考虑考虑。”
令约捣捣头,亮晶晶的眸子转溜两下,好奇问他:“那你说的‘眼前之利’究竟是多少?”
霍沉朝她比划出食指和中指,她默默在后头加上“千两”二字,咋舌。
“怎么?”
“我在想,我若果是个商人,有人愿给我两千两做这生意,就算是让我教你我也要应,说我鼠目寸光我也要应!”
少女说罢忙捂住左右颊,笑眼盈盈。
霍沉看来,忽觉自己被路过的蝴蝶抖了身花粉,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似是能随风飘起来,当下耳根一热,脱口道:“你若经商,就算目光短浅,我也定不会算计到你头上。”
倏忽间,令约手心烫起来,究其原因,却是按着的脸颊生出热意……她别开眼,盯着小草丛干咳声。
害了一会儿羞,总算将自己扯回正事上:“那结果如何?”
“我在宛阳邻近几地放出消息,肯寻来商议的只手便数得清,最后是在宛阳两人里纠结番,定下一人。”
“谁人?”
“余家老爷。”
此人赤手起家,虽是在扈家败落后才在宛阳露头,但确乎有些本事,本非行商,近来却像是有意让他家公子与人交往,走动起来,他日或能更上一层楼……
令约到底不是商人,所虑也并非这间弯弯绕绕,而是担忧起最直接的:“那他们真学不好又当如何?”
毕竟那兄弟俩看起来的确不怎么聪明。
“我已尽人事,真学不好也如霍远所说,由他们自生自灭去,横竖那两千两也是霍远出的,与我无关。”
令约听后再度咋舌,但什么也没说,依她看,霍沉待他们已是极好的了。
“此后安排的,便与你问我之事有了牵连。”霍沉接着道。
“噢?”
“我虽将霍远分与我的店铺地皮全数归还,现银却留下些,以其名义捐往书院——
“书院失火至今始终未能补齐书籍,一是因民间购置价钱极高,书院难于负担,二是因民间书坊刷印不齐,需分散采办。
“据郁老先生说,他们寻觅多时好容易才在松然府问到间书籍齐全且价钱公道的刷印坊,结果隔两日便传来消息,道是原印刷商因私印黄历被捕了,自此又折回原处。”
令约:“……”
听起来像是流年遇华盖呀,不过……
“你说的关联何在?”
“在于此事并非由我出面,而是付云扬与郁老先生交涉,他别有用心,以此为由常到郁老先生家中蹭吃蹭喝,想必正是这期间与郁姑娘有了交集。”
“原来如此……”令约低头思索起来。
霍沉出于仗义,帮兄弟说上句话:“他品行端正,除了不稳重其余尚可。”
“有你这么帮人说话的么?”令约笑他一句。
霍沉知她自有想法,不再说旁的,抬眼看了看某位洒脱公子:“可是该你答我了?那人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令约也看向景煦背影,古怪道:“我还奇怪呢,他为何说想同你结交?”
霍沉蹙额:“就这?”
“不然呢?还能说甚么?他原话是说你这人颇有些意思,请我向你说说情,邀他去你那儿做做客。”
“……”
说着说着,又变成她问霍沉:“莫非你们有过什么交集?”
霍沉清了清嗓子:“算是有些。”
“我想听听。”
她不说要听听,单说想听听,偏偏就是这个“想”字教霍沉回绝不得,斟酌再三,避重就轻说与她:
“月初时我曾去县衙检举过一人……彼时闻敬之尚在查案,分身乏术,他便出面揽下这事,其间有过往来。”
竟是这回事?
令约心下惊诧,端午前她便从景煦口中听过这事,不过那时哪儿知是霍沉做的。
“你检举了谁?”
霍沉沉默阵才神秘道:“过段时日便知晓。”顿了顿补充句,“届时全宛阳都知。”
令约挑眉,暂且忍下疑问,到这时前头众人已接近纸坊,停脚等他们。
“瞧你们生得个高腿长,怎走起路来还不及云飞快?”付云扬抬声打趣。
“此话怎讲?难道我就不个高腿长吗?”云飞不满吆喝,引得阿显笑两声,付云扬忙悻悻认错。
“……”
令约无声转头,用眼神肯定霍沉刚才的话——这位付公子的确不稳重。眼见着走近,亦不忘再央告霍沉句:“既然人家有意同你结交,你就邀他做回客罢。”
霍沉不情不愿“嗯”了声。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就邀他。”省得他日后想起闻恪训他这事还觉得委屈。
霍沉幽怨眯了眯眼,又干巴巴应上声。
令约不再吱声,与人会合后带着整整十人穿过马场,连忙工的师傅见了都要停下动作愣上会儿。
了不得了,几时他们这儿也成了游览胜地?竟连县官大人都来了。
……
办料至今,第一批竹料已入宕七八日,按理说今明两日就能出宕,令约穿过马场直接进东侧几间厂房里即是。
可今日闻恪等人也在,为向他们介绍纸坊,她只好又领着众人绕了个大圈,从西侧山脚下的漂塘讲起,直绕到厂房南面。
走过几口灰釜,途经小平桥时正好有个少年推着板车过来,见到他们停下问好。
车上整齐堆着捆缚好的竹料,景煦刚巧停在一旁,看上两眼后好奇扬了扬袖,伸出手,令约纵使发现也阻挡不及,眼睁睁看他戳了上去。
“……”
霍沉失笑。
笑声引得景煦挑眉看他:“见渊笑什么?”
“在下想起件好笑的事,”他回归平静无波的模样,改口相邀,“寒去兄来宛阳多时,想必也快到离开时候,不知走前可否有幸邀寒去兄到舍下小谈一番?”
话落,一旁的付云扬看将来——他这弟弟可不像是会特地邀人去家里做客的,得问问。
景煦也偏眼看向令约,投以赞许目光——竟短短一程路就让这小气相公应下这话,真有能耐。
“见渊客气,届时相邀必定前来。”
两人将话抛了个往返,闻恪等他们停下才认真请教那少年:“这竹料何故有股异味?”
推车的少年挠挠后颈,傻笑着看令约:“能说么姐姐?”
令约呆呆点头,少年接着道:“回大人话,这是淋了童子尿堆放过几日的料,这才味儿重了些。”
“……”
才然手还碰过这竹料的人蓦地陷入沉思,霍沉则又一次想起好笑的事,轻笑声。
令约扶额,悄悄拽了拽某人衣袖,压低声:“不许笑话人家。”
霍沉收好笑,乖巧点头,转头见景煦已蹲到溪边盥手,没忍住又笑一声。
“……”令约噎住。
这人就不能友善点么?
作者有话要说:景煦太难了。
然后!两天写了一章的我好棒!这章赶进度信息量害蛮大的,不出意外下一章就能见证霍老板的表白啦!
霍老板真的电话绳本绳:一句话弯弯绕绕弯弯绕绕,到头终于完成精准表达。
_(:_」∠)_猜猜看霍老板检举了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