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东逝水

“启禀大人,霍洋已醒!”

晒红脸的衙差从西亭下跑来,一语打破公堂上的沉寂,闻恪扫了眼堂下跪着的人,点了点头:“传。”

“传霍洋!”

衙差高声传话,这也成了衙门外百姓少有的能听见的响动。

重午天毒,天光铺满公堂庭院,本该在庭中静候的霍家众人都被带到堂西,个个儿若有所思,目光越过背对他们而站的衙差,观望着堂中的人。

听闻霍洋醒来,霍沉转头看向公堂栅栏外。

霍洋被带来时面上还是湿淋淋的,适才他因情绪过激在公堂上犯了病,几个衙差将其钳制住敲晕,再把人带去西亭底下浇了些凉井水,许久才复醒来。

眼下一进公堂,人便哆哆嗦嗦地跪下,颤着牙关竭力辩驳:“父亲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闻恪平静望向他,不理会这话,只接着他犯病前的话问道:“鲍管事所说之事你可认?”

霍洋冷静些许,这才想起方才的对证似的,扭头看向身旁跪着的人。

灼灼日光铺进公堂,照在鲍聪背上,他因跪得太久已经疲惫不堪,额角处渗出细细密密的热汗。

“鲍管事,”霍洋在热天里打了个寒颤,“你答应过我绝不向人提起此事的。”

鲍聪深吸口气,额角的几滴汗抱团滚了下来,砸到衣袍上晕开。

比之上回来衙门时,他又苍老不少,就仿佛一根细而脆的枯柴,轻易能折断,他没看霍洋,不知为何伏身磕了一头,而后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开口:“老奴食言,是因老奴实在受不住了。”

嗓音沙哑得像是十来日滴水不进的人,又带有几分自嘲和哽咽:

“老奴六岁时便进了霍府,四十年来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可自打老爷去后,闻大人日日盘问老奴府上之事,教老奴疲于应付,老爷也夜夜来我梦中,教老奴不得安睡。我鲍聪一生都在为你们霍府操劳担事,如今实在担得累了,也担不住少爷您的秘密了,除那件事——”

“没有秘密!不是我!”

霍洋激动打断他的话,很快被两个衙差一左一右压制住肩,他抬头扫过公堂上众人,喘息着,凌乱絮语:“初初得病时,我确有一晚带着匕首去找过父亲,也的确是鲍管事牵制住我……可那事后我吓得不轻,断乎不敢再动那念想的!何况他是我父亲!”

他嘴唇苍白,指向堂西:“二弟、三弟可为我作证!我们那早约在一处,正是劝二弟莫要——莫要有那念想,既如此,我又怎敢?我又怎敢!”

霍沉被他指了指,面无波澜地转过头,瞥了眼身旁的霍二公子。

霍涛好似唯恐天下不乱,挑眉调笑:“大哥说笑,以我品性远不配为兄弟作证。”他顿了顿,“不过有一事始终不得机会问大哥,那日我带南依从父亲院里出来,见你在小池边自言自语,这是作何?”

“二弟!”霍洋惊声叫他,紧跟着,惊堂木被拍响。

霍涛识趣,不等闻恪传他便径直走到霍洋身旁跪下。

“霍涛,那日盘问你之时为何不说此事?”

“回大人话,小人忘了,今日想起是因此事与鲍管事所说情形有几分相似。”

他说罢转过头,约莫是觉得一脸惊骇的霍洋挡眼,又脸皮极厚地起身绕了几步,跪到霍洋与鲍聪中间,而后转头问鲍聪:“鲍管事先前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鲍聪再度深吸一口气,静了静,抬头看闻恪。

“大人,除了此前所说那事,老爷遇害那日,小人……小人也见到大少爷从老爷院中匆匆跑出。”

“我——”霍洋有话要争辩,但被闻恪一个眼神吓得闭嘴,只得听他问鲍聪话。

“先前为何隐瞒?此时为何揭破?”

“先时隐瞒是因小人与大少爷颇有些情分在,他是府里唯一一个将小人看作人的人,小人愿袒护他,现下揭破……”他不着痕迹地瞄了霍涛眼,“现下揭破只因老奴年事已高,日夜寝食难安不得安宁,渐觉担不起这些个秘密,唯恐哪日撒手人寰下地府里。”

闻恪点头,接着问:“见到霍洋从院里出来是甚么时辰?”

“不到巳时,但前后只差一盏茶时……小人等大少爷跑远了再才狐疑进去,而后便见老爷躺在血泊之中断了气。”

“如此,”闻恪喃喃,低头翻看手中的簿子时眼底划过一抹精光,道,“可鲍管事当日说的是,巳初前一刻时就进院寻霍老爷,怎会相差如此之久?”

牵涉人命,半盏茶时也是极长时候。

鲍聪被问得一愣,像是在回想那日的情形,霍涛这时懒洋洋接过话:“怎会是一刻时?小爷——小人离院时距巳初最多不过一刻时,父亲定还睡得安安稳稳。”

有了这话,鲍聪唯有咬定是那日说错此事:“彼时小人惊慌过度,想必是大人盘问间隙无意说错。”

“鲍聪,”闻恪严肃抬高声,“你年岁已高,记忆混乱确有可能,但你教本官如何判断你今次所说是真话还是糊涂话?”

“千真万确,”鲍聪低眉,“小人当了多年管事,时辰断乎不会拿捏错,谈不得糊涂。”

闻恪不语,主簿这时已递过第二本折子给他,他看过后似笑非笑道:“原是本官记错。”

鲍聪茫然看向他,倒是霍涛接话接得利落:“大人记错甚么?”

“你那日倒与本官说了此事。”闻恪说完这话,堂下鲍聪一怔,其后诧异扭头看向霍涛。

闻恪依旧说得端闲:“不过这簿子上说,你巳初前两刻时就已经带着南依姑娘回院,也是那时见到霍洋自言自语,此话可真?”

“千真万确,大人若不信便再翻看翻看南依是如何说法。”

霍洋这时双眼亮藿藿,也憋不住开了口:“大人!我与您说的也是辰正后两刻,同二弟出来时同一时刻!”

“肃静。”堂上有人喝断霍洋的话,他又唯唯诺诺低下头,心底虽一团乱麻但又隐隐约约地摸到丁点苗头。

“二少爷……”鲍聪不顾那声“肃静”,瞪眼叫霍涛声,粗剌剌的声音像是疾风中招展的破旧酒旗。

“鲍聪,为何撒谎?”

“大人!是二少爷他找上小人,逼小人指认——”他大声喊话,到这里蓦地哑言,形容僵硬。

静默会儿,霍涛好心替他补全这话:“我找上你逼你指认霍洋,因为我不愿父亲的家产全数落到他们嫡子头上,嫁祸大哥于我而言益处多多,休管他是不是凶手,只要你我说是,便没别的对证,倘若指认成了,此案也算有了个了结。”

他压低嗓子,鬼魅一般哂笑声:“同样,嫁祸给大哥也是真凶脱身的好主意,有此提议他断不会不同意,妙哉,可惜这妙招并非我这等愚人想出,而是闻大人亲自传授。”

“你们合谋算计我?”鲍聪背后直冒冷汗,转正身不可置信地问闻恪。

“可是大人,小人只是受二少爷胁迫不得已才答应,岂能凭空认定小人就是凶手?小人与老爷一同长大,又怎做得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鲍聪,本官说过,若有人胁迫于你你尽管告知本官,可你没有。此招不过是想再试你一试,难道你真以为你半点马脚也不曾露出?”

“恳请大人直言,何谓马脚?”

“我且问你,为何选在那日将霍见渊请去府上?”

“那婆子前一日方才回府,我传信去三少爷那儿自是约好翌日清早。”

“那好,本官再问你,那婆子称见渊的玉是她从树下捡来,早些年藏着掖着不敢声张,随李氏搬出霍府才敢拿到人前显摆,既如此,你又几时见到玉在那婆子那儿?”

鲍聪瘦削的面颊微微颤抖,扭头看向堂西霍沉站的地方。

霍沉看不清他面容,但落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平静无波。

“当年霍远立下规矩,苍莨馆不准院外人进出,那婆子万不会以身犯险进院偷玉,故其言十之八九是真,而除了院里几个下人外,能进出苍莨馆且时常去那里的便只有你,鲍管事——”

闻恪越说脸色越为深沉,末后一字一顿地问道:“鲍聪,你这盘棋究竟算了多久?”

鲍聪闻言跪直身子,顾左右而言他:“姨娘住的别院小人自也常去打点,偶然见过那玉不足为奇,何况那玉与此案并无干系。”

“错!关系极大,非但与玉有关,还与打更人和门童有关。”

闻恪其言句句有力,掷地有声。

“去岁见渊回宛阳来,曾有更夫‘亲眼’见他打了霍远,霍远遇害当日,又有门童‘亲口’说他将近巳初才出府。

“好一个亲眼亲口,若非本官查出他们二人是兄弟,又怎知鲍管事是如此良善之人,竟自掏腰包为年幼贫苦的兄弟俩安葬父母,又私下养他们成人,指示他们为你做事。

“鲍聪,你蓄谋这一切难道不是早早就盘算起杀人并嫁祸于人吗?这罪你究竟认是不认?倘或你仍有话辩解,本官不介意一直查下去!”

话落,堂上再度陷入沉寂。

鲍聪跪在光影所照之地,耳畔只闻自己沉重的呼吸。

良久良久,他疲惫深喘几下,面容随青砖上的影子一并扭曲,笑了起来:“罢,我认……”

“是我杀了他,我那早给他备的酒里添了迷药,他就睡在那儿,打着鼾,我进屋套上他的衣裳,找来匕首,摇醒他,趁他迷迷瞪瞪问我话时眼也不眨地捅死了他!”

他说话时宛如变了个人,浑浊的眼底迸出光亮,极为振奋。

连霍涛都一脸惊诧地往霍洋边上贴了贴,离他远些。

闻恪见状,向押着霍洋的衙差使了个眼神,两人会意,将兄弟二人从地上拽起带回堂西。

霍洋这时双腿发软,被衙差松开后猛然立不住脚,唯有一把抱住霍涛做救命稻草。

霍涛:“……”

“二弟——”

“废话少说,肃静。”有名的无赖冷着脸喝断他。

霍洋松开他,又转头看旁边的霍沉:“三弟——”

“大哥,肃静。”

霍洋弱弱点头,努力站直发软的腿脚,看往鲍聪那里。

鲍聪低着头,银白的发在阳光下微微发颤,闻恪终于又问:“为何杀他?何时动的杀心?”

“从他杀了大少爷,不,从他杀了霍逾少爷起,我就想杀了他——这是他亲口所讲,我亲耳所听!是他杀了霍逾少爷!他本可以救下少爷,可他为了一己之私眼睁睁看着少爷死了!”

鲍聪双目猩红:“我自幼伶仃孤苦饱受欺负,是大少爷偶遇我跟黄狗争食才将我带回府上,我从此有了住所、吃得饱、穿得暖,甚至有人教我学习经商,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为大少爷做牛做马一辈子……

“可还没等我变成有用之人他就被人害死了,而我也成了害他那人的管事,为他打点一切,无趣的、庸俗的、淫的,全部教人恶心!

“可恨我只是一条没用的狗,纵使心里千般恶心,面上也从不敢表露,一面恨他一面又奴颜婢膝顺从他,助纣为虐。

“我懦弱无能,那些骂霍远的话就像是在骂我,我和他同样废物,同样恶心,所以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也杀了懦弱的我!”

一向儒雅随和的闻大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送他两字:“放屁!”

底下众衙差互觑:“……”

“你只杀了他,你仍活得好好儿的。”

“不!我杀了我!”鲍聪大声喊道,随即打了个哆嗦,“从杀他那刻起,我就成了个正义的人,我杀了他,为大少爷报了仇,也杀了恶心的自己,余下的我是正义的!”

闻恪眉峰聚得更深,语气愈冷:“你自诩正义,另一面却又谋划陷害纯良之人,恶心的你仍活于世。”

“哪有甚么纯良之人?他们身上都流着霍远的血,何谈纯良!大少爷与二少爷将永活在他们父亲的阴影中,这是老天爷降下的惩罚,独独三少爷,忽然间冒出个能耐舅舅接他走,可凭什么他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所以我偷偷拿了他母亲的玉,知晓他有朝一日会回来寻它,我要在他进府拿玉的那天送他件礼物!

“我不屑嫁祸于他,我是在赠给他荣耀,替他积德!杀了霍远对他们这种生来肮脏的人是天大的荣耀,他只不过是为此进牢狱,丧一条命而已!”

偏堂里令约听到这处,当即也气到送他两字:“放屁!”

堂上众人齐刷刷看向她,坐她边上的郁菀紧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压低声:“外人面前,文雅些。”

“……”

令约仍是气极,从未想过真相如此可笑,一想到霍沉堪堪八岁就被人算计,不由气得发抖。

郁菀轻拍着她后背,给猫儿顺气似的,一面又听公堂上说起话。

“原本我还备了些东西,不过大人手下的人蠢钝如猪,丝毫没发现霍远院里的人都被霍远亲遣去布置宴客堂是我撺掇的,没发现怂恿二少爷带走南依姑娘的小厮是我早早安排好的,更没发现三少爷的马缰绳沾上了血迹,若不是那兄弟二人背叛我……”

闻恪敛眸深吸口气,惊堂木重重拍下,厉声打断鲍聪的狂妄:“本官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自以为是又厚颜无耻之人,你道霍远恶心无能,可他比你还是要睿智许多。那兄弟二人从未出卖你,你需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暗里养他们成人岂会不留痕迹。”

他停顿片刻,“待本官上告此案,最迟半月内便将你送往府衙,这段时日便由本官那些‘蠢钝如猪’的手下教你读读四书,你也好知道知道何谓正人君子,何谓卑鄙小人!”

鲍聪怪笑一阵:“多谢大人,宛阳若不换县令小人也难有这学习机会。”

闻恪不予理睬,只差遣个小衙役:“小刀,押他下去。”

“是。”

鲍聪被小刀拖着起身,像条无骨的鳅鱼,出公堂前又笑着看往堂西:“诸位少爷切莫笑话老奴,我们都有病,可我藏得比你们好得多……”

话没来得及说完人便被带下,闻恪沉吟片晌后终于吐出口气,将堂西众人唤来公堂中央。

“不必跪我,只是受人之托转述些话罢了。”

闻恪从案上拿起个信封,平静举起:“本官这处有一则霍远的遗嘱……”

话音落地,堂上众人无不面露惊诧,甚至霍沉也不例外。

“霍远生前曾到衙门后堂寻过本官。”

衙门后堂是如今县官的起居地方,闻恪将霍远寻上他的事全部道来。

霍远那时称他身体不适,隐隐觉得大去之期不远,而家中又无相信之人,只好来他这个县官这儿立封遗嘱,以免自己去后家中众人因财产起了纷争,白白便宜了外人。

彼时闻恪只当他大病初愈尚有些疑神疑鬼,故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单替他收好遗嘱,答应他等他百年后将遗嘱转告给霍家子孙。

直到霍远被杀害,闻恪才顿悟出这中真意,猜测霍远其实早便知晓有人要加害自身,只不过仍装作若无其事,大肆作乐罢了。

也因想通这个,他才会对鲍聪说出霍远较他睿智许多的话。

“霍远遇害后,本官曾多次想打开这封遗嘱一探究竟,不过到底忍住,时至今日方才拿出,”闻恪说着从座椅上起身,当着众人面撕开信封,“本官现下一字一字念来,其间倘有不满之处,亦不得打断,否则重加杖责。”

堂下静气,霍洋为此浑身紧绷,屏住呼吸,甚至奢望旁边的两位弟弟能够将他扶着些。霍涛却只漫不经心地牵了牵嘴角,回眸瞧看眼面色凝重的李氏,又悠悠回头,露出些嘲讽。

至于霍沉,他既不像是听来心上的样子,也不像是不屑,仅仅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

闻恪目光扫过他们,而后从信封中取出叠厚厚的信纸,神情肃穆展开,再之后……面上露出一丝费解。

片刻后,他清咳声,偏眼瞧了瞧年长他二十来岁的主簿先生,再将视线投去先生身后的铁鹰身上。

“铁鹰,这一页由你来念。”

铁鹰遵命,走来接过闻恪手中的信纸,定睛一看,然后便见他天生冷峻的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疑惑。

到底是衙门楷模,当即镇定下,面无表情地张了口,声如洪钟:“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公堂众人:?

东堂偷听众人:?

西堂偷听众人:?

铁鹰一字不漏地念完整页的狗叫声,霍沉都被他叫回神,抬头看去,闻恪已接着念起下一页。

“世人都道我霍远该死,近来总算教他们如愿,想我这狗吠声已然吓不着他们,恐怕听去还要取笑于我。如此也好,往后我无法作恶,恐他们忘了我,便留则笑话供他们传道。

“我霍远生来是酒色之徒,最好青楼买笑、红粉追欢,家中女娥众多,但一生中只得三子。吾儿霍洋,你生来之初我曾抱过你多次,直到后来你赠我满手流金,我便从此厌恶起小儿,待你二弟三弟出生,我誓死也不肯抱。”

听到这里,霍洋涨红面耳,眼眶也微微湿润,似乎从闻恪正直的语气里听出霍远的惫懒声调。

“你生性胆怯,从不敢大肆言谈,撰此书时只一事我记得新鲜:阿沉回府那日,我曾问他可否成亲,你随后便问起位贺姑娘,彼时我不应声,是因我想依你秉性,大约不宜娶妻,或可入赘别家。”

无异于被公开处刑的霍洋:“……”

一旁霍涛嗤笑声,霍洋面庞便红得越发厉害,像是蒸熟的螃蟹。

“吾儿霍涛,你必然笑了你大哥。”

霍涛戛然止笑:“……”

“你生性顽劣暴躁,与我最像,不过我要比你交运许多,上有宽厚仁慈的父亲,亦没有甚么蛇蝎母亲。”

话到这里,霍涛与李氏面色阴郁得出奇一致。

“但你比我更有自知之明,同是流连花丛,我霍远下流得多。我那时本不该妄想,不该妄想她那般天真无邪的少女,可我还是强娶了她,玷污了她,而你,虽曾企慕过那位——”

“闻大人。”霍沉沉声打断他。

闻恪紧忙打住。

霍远能在信中口无遮拦,他却不能,他今日若是将这话完完整整念出来,传出去倒是教贺姑娘声名受损。

不过眼下他的确十足惊诧——时至今日他才知霍家远不止一个心仪于贺姑娘的,而是三个,竟连霍涛这样的浪子都曾仰慕过贺姑娘。

他消化片刻,改了改措辞接着念道:“而你,虽曾企慕过那般少女,却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收敛起来,故我百般嫉妒你,但凡我能收敛些,她也不会含恨而终……

“吾儿霍沉,你必定知晓我所说是谁,还望你听后不要介意,与一个死人置气岂不好笑?

“你生来是我们霍家最像霍家人的霍家人,不过你年幼就离了家,甚至随你舅舅蛮横迁走了她的坟,从此再不归家。

“我有时想你,有时恨你,有时羡慕你,笔端行至此处又觉有愧于你,因我从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偏偏这时还有求于你,以下这些话便有劳你多听一听。”

闻恪念到此处,手下又翻过一页,与此同时目光扫向堂下。

此话一出,堂中人人面露异色,大都隐蔽看向霍沉,霍沉则眉心紧蹙,一副不愿听下去的样子。

闻恪收回眼,放平声调继续:“我霍远家财万贯,纵使四十年来挥霍无度,仍富拥千金。世人常说我无能,甚至不及鲍管事能耐,却不知我能闭着眼将家中财产列举个干净,从宛阳城内算起,古翫铺、香铺、茶铺、酒店、解当铺……”

此处罗列诸多平实炫耀之语,随后便见闻恪脸色渐变得不妙,“甚至曾与官人勾结,牟利颇多,不过后来这等事教方胜那人截去——”

提到方家,霍远不乏批判,顺便借此机会踩人一脚:“旁人骂我我素来服气,只除了方家,我平生最不屑买卖土地,方胜却满心盼着转做地主越过霍家,置办地产便罢,竟还于宛阳之外买山开道,垄断山林薮泽之利,百姓穷困无立锥之地,他却在宛阳假仁假义,可笑,可笑。”

“不过也罢,我难得清醒,管他方家做甚?见渊我儿,那日在巷里我与你说的全非醉话,我今将家财分作两半——权按大赜户令细分,绝无偏颇。

“这两半中,一半交由你,另一半也交由你……”

读到这处,身为外人的闻恪都倍感惊诧,更遑论霍家众人。

此时堂中隐约骚动,若非闻恪事先警告过,想必总会漏出几声的。离霍沉最近的霍洋正面红耳赤盯着他,心下蓦地涌起无尽的委屈与恐慌。

闻恪并未耽搁,快便读往下一篇:“处置。”

众人:“……”

“你自小傲骨,从来瞧不起我这个父亲,是以定是不屑于杀我的,除你之外,他们都同我一样得了病,洋儿、涛儿、鲍管事……

“他们时常发疯梦魇,欲把我送离这人世,我死之前或会见他一面,但我撰此信时并不知情,故而余下一半交由你分给他们,或说是他。

“而半数给你,是妄想你日后能帮衬霍府一把,我霍远虽荼毒霍府名声,却也在年少好斗时学过经商,比你二位兄长多点能耐,倘若眼下他们都在,那许是鲍管事加害于我,他们没了鲍聪,只怕不多时便被人算计去,真是这般,还请你瞧在你祖父的份上,替他保住霍府。

“若你不肯应下,我便也无话可说,由他们自生自灭去罢,我死了,告辞。”

“……”

闻恪念完,将信纸收好:“以上便是遗嘱全部,此则遗嘱将存在本官这处,若有疑惑,尽管相问,或是亲自查看。”

堂下无声,沉默许久。

“好,诸位既都清楚,便就此退堂。”

堂间依旧无异议,接着只听两旁衙差拖长声高唱两声。

一案从寅初审到卯初,红日不知不觉间落下,公堂上不及先时明亮。闻恪面色凝重扫过众人,将随主簿先生一同退堂时,却让身后一人叫住。

“大人留步。”

闻恪回头,说话之人正是霍涛,他已恢复了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大人先前称打断说话者该当杖责,怎这时出尔反尔?”

“……”本就心情不妙的霍沉斜睨他。

霍涛似笑非笑看着他,瞧不出心思。

“你这歹人,竟还想我三哥被打!”

少年的公鸭嗓乍地冒出,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西侧偏堂里钻出几人,云飞和阿显气冲冲走在最前头。

闻慎则躲在付云扬身后探头看闻恪,难得低声下气,又带着些许讨好意味:“大哥莫恼,我只是不想朋友焦急才偷偷带他们来。”

闻恪皱眉训斥:“胡闹!”

闻慎无奈咧嘴,抬手扫了扫发尾,随即动作一愣。

“大哥,我是胡闹,不过你那位友人似乎比我还要胡闹——”

闻恪心底莫名生出些不详,转头看去,但见景煦站在东侧偏堂外,一脸和煦地与他颔首,而偏堂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来。

“……”

霍沉无疑也留意去那端,惊讶于见到某位少女从那里踱出,两人遥遥对望眼,不知谁先眨的眼,只知令约忽地朝他跑来。

到他跟前,带来阵淡而飘渺的花香,而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摘下头顶的火红花环扣去霍沉头上。

霍沉嗫嚅下,半晌才抬手摸了摸花环,问出声:“作何还我?”

令约见他还呆邓邓的,鼻尖微涩:“是送你,去去晦气。”

霍沉痴痴看着她,倏尔露出个笑。

二人胆大之至,几乎到了旁若无人的境地,堂间众人愣愣觑着他们,先前还觉得惊世骇俗,后来么,竟也越品越融洽……除了某两颗极酸极酸的黎檬子。

作者有话要说:霍氏柠檬精,有需要的小姐妹吗?(我知道送都送不出去hhhhhhhh

霍远:我死了,告辞。(温知识:霍远是樱桃煎笔下第一个领盒饭的角色。

我:writer,霍远:rapper,闻大人:reader——

“垄断山林薮泽之利,百姓穷困无立锥之地,他却在宛阳假仁假义。”

ps:架空!因为剧情需要,所以写了遗嘱继承制,勿cue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