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赠佳人

仲夏将至,坊巷间叫卖花果饮食的比往时多得多。

近来卖花儿多是卖榴花,令约进城后便牵着小驴行动,一路上被三个卖榴花的妇人先后问了三回,最后总算买来几朵别到小驴头上,红艳艳的,极为抢眼,也再没遇上教她买榴花的。

其他的么,仍吆喝个不停。

小巷里有直接摆在家门前吆喝的:

“姑娘瞧瞧自家干果么?”

“姑娘尝尝我家辣萝卜么?”

……

街头又有小贩争先恐后,卖兔子也能吵起来:

“姑娘瞧瞧我这野兔,村里猎人专程上山打的,口味极鲜!”

“姑娘莫听他的,野生东西不干不净,指不定吃了害病。”

兔本兔令约忙摆手回绝:“我不吃兔子。”

走过两人,又听个卖牙刷的货郎叫她:“呀,贺姑娘来得正巧,荷花牙粉有货了!”

这个倒是熟人,她常来这儿买牙粉。令约牵着小驴过去,听那货郎诉苦:“如今这荷花牙粉越发入时,我们这些小货郎难得有货呢,不过价钱还是公道不变的。”

令约喜用牙粉刷牙,荷花牙粉添了荷花荷叶粉进去,自然带着股荷花清香,用时好比吃了荷花瓣,上回她来已没了货,这会子不愿错过,当下买来两罐儿。

“再瞧瞧牙刷么?大夫说刷牙子需常换呢。”

于是又买来四支新牙刷,一概包好装进小驴身上的布兜里,继续往前。

造纸时节她难得进城一趟,郁菀晓得这事后先将她钱袋儿要去,肚子填饱了再还给她,是以一路下来,零零碎碎的玩意儿买了许多还很富足。

只不过,有些东西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买来,以至于走着走着她便后悔起来……不该冲动的。

她决计不再乱窜,直接去九霞斋,却没料到,刚走进柏枝巷就撞上了热闹事儿。

原先一家丝鞋店不知几时变成了“庆夏斋”,单看招牌瞧不出是甚么铺子,但见庆夏斋里里外外围满了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姑娘也去凑热闹么?”

慢吞吞的说话声从旁响起,令约侧身看去,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道士坐在路边,举着算卦的幌子。

她摇头,然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问他道:“道长可知这是间什么铺子?”

“贫道并非宛阳人士。”

哦,她有些失望地点点头,牵着驴要离开,却教那道士拦下:“姑娘不算上一卦?”

“不算。”

“那是间绸缎铺子,宛阳方家经营,缎子是苏州采购回来的好货,今日低价售卖,兴许在盘算让对家店铺绸缎滞销一事。”那道士利索接过话,顺带把始末猜测也说与她。

令约睁大眼瞪他:“……”

你说了我也不想算。

年轻道士:“……”

开张好难。

沉默时候,令约想到中旬时付云扬曾到苏州府购置绸缎的事——方家从前不经营绸缎生意,难道真是在对付他们?

这些商人手段她当然想不通,而那年轻道士还在坚持不懈地劝说她:“我瞧姑娘面色红润,今日必有喜事发生,不过……”

他有意停顿,等她好奇。

“多谢你,今日的确有喜事。”她正急着去九霞斋看看呢。

“……”眼见着她要离开,那道士又拦下她:“姑娘且慢。”

只见他一脸惋惜地从褡裢里取出两卷类似针灸囊袋的东西,搁到面前的粗布上,郑重不已地摊开,接着再从褡裢里倾倒出其余东西。

囊袋里头装着的不是针,而且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杂货,令约凑近看上两眼,没出声。

“贫道行走江湖,各处淘来些小物件儿,你瞧看瞧看?”

“看这做甚么?”

“咳,此乃贫道经营的副业。”

“……”

“你既不算卦,照顾照顾贫道生意也好,我这儿可都是好东西。”那道士理直气壮,挨个儿介绍过去,“这把小梳儿来自钱塘,这根鱼骨来自大明湖,这罐手皴药来自九华山下,这包朱砂……这串稻穗来自仓州,这颗干石榴来自若榴……”

他硬生生介绍完全部奇奇怪怪的东西,全没料到这姑娘不打断他,有些憋得慌:“人人都打断我,你为何不打断?”

“我也想听听它们从什么地方来。”

“……”

“你每去一处都要淘样东西么?宛阳呢?你收了什么?”她盘根问底。

“倒也不是处处都有,见到入眼的才收,”年轻道士如实答她,“贫道昨日傍晚初到宛阳,不曾收。”

来宛阳不到一日,街头轶闻却晓得不少,看来是真厉害。

令约朝他笑了笑:“我们宛阳是江南有名的纸乡,道长知道清溪坞九霞纸么?”

年轻道士已说不出话,点头。

“不如你收张九霞纸带走,既轻巧又耐久还易携带。”这样他再去别地时,就能和人提起宛阳九霞纸了。

道士纳闷:“……”到底谁卖谁东西?

令约还打着如意算盘,兴致勃勃:“如今市面上少有旧年的纸,道长若不介意,改日去清溪坞贺家我赠你如何?”

“原是贺姑娘,失敬失敬。”

“你认得我?”令约诧异。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从哪儿听来?”

“姑娘来前,听这庆夏斋门口的妇人们说的。”

令约一噎,心想果然道士的话不能全信。

鉴于开张太难,那道士转头便同意了她先前的提议:“贫道今日还有件差事,几时办完便去清溪坞拜访。”说完继续,“既如此,姑娘便让贫道算上一卦罢。”

实在卑微。

“不必了。”令约没有感情地指了指他面前的东西,“你方才说这雕版刻刀是从京城买来?”

行罢,卖出东西也算开张。

“正是,你们纸家必定知晓兰草院耕古堂罢,我这刻刀便是那处得来。”

“兰草院耕古堂?”

“……京城最大的刷印堂!”年轻道士突觉行走江湖有些累。

“哦,那这刻刀价值几何?”

她想买来给云飞做礼物,一是祝贺他找到中意做的事,二也算是还点小礼,想当初云飞还从他三哥那儿扒拉来几块伽南赠她呢。

“好说好说,二钱。”

令约爽快买来,终于成功告辞,那道士愉悦收起银钱,赶在她离开前笑道:“我自恃与姑娘有缘,便赠姑娘一卦罢。”

像是不算上一卦就不甘心,令约定眼瞧他,只见他似笑非笑道:“今日之事,起落起落矣。”

……

自打听了这话,令约总觉心神不宁,结果还没走过庆夏斋就听一道女声传来:“哟,这不是贺家丑八怪么?”

她偏头,方柔正从庆夏斋里出来,此话一出,引得众多妇人姑娘看向她们,令约则愣了愣,回头望了眼那道士。

或许,这就是一落罢,她兴致缺缺地想道。

方柔今日心情极佳,从庆夏斋出来乍见令约,一时没忍住叫出“丑八怪”几个字,迩后便听人群中有人嘀咕。

“丑八怪叫谁呢?”

方家丫头小玉立马叉腰,牙尖嘴利回口:“丑八怪就叫她怎么了!”

方柔气煞:“蠢丫头,走。”

两人气哺哺走开,令约原地愣上会儿,继续往前,出了柏枝巷便离轻罗巷不远,可就在巷口处,她又碰上方柔主仆,甚至,还多出一人。

“哼,丑八怪,”方柔一贯如此开场,然后终于找到机会说出那番憋藏许久的话,“你凭什么诋毁我阿兄,分明是你配不上他!”

“……”令约无奈,“我与方公子毫无瓜葛,你何苦追问这些。”

“你说毫无瓜葛就毫无瓜葛,我阿兄可是——”

倏地,她停下话,偷瞄眼身旁微微蹙眉的少女,话峰一转:“你没眼光更好,我阿兄如今和余家姐姐要好,人家可是余家小姐,才不似你只会牵驴做粗活儿。”

簪花儿的小毛驴:……

“我阿兄还慷慨大方,宁肯亏损也要盘下庆夏斋卖绸缎,为的是让宛阳百姓能穿上好衣裳!”

“……”令约确定这就是那一落了,甚至被她说得生气,“不必与我说这些,都与我无关,还有,宛阳百姓能不能穿上好衣裳不靠他,你醒醒罢。”

她也不信天底下会有商人做这等买卖。

不,倒是知道两个的——一个是霍家太老爷,当年大疫压低粮价售卖;另一个是霍涛,前段时间闲云居免费饮食。

可他们一个心善,一个心疯,方琦哪个都不是,绝不会做这等折本买卖的。

方柔教她驳斥得说不出话,转头见周边有行人盯着她,顿时难堪红脸,这时,一旁的余姑娘好声好气劝起她:“好了,不是说要去宝奁斋找回颜面么,姐姐带你去。”

气还未消的令约:“……”可我也要去宝奁斋啊。

为免她们先到,令约拿出气势,大步走去前边儿,到宝奁斋外,请迎客的小伙计替她看管着小驴,自进店去。

“贺姑娘!”阿某眼睛一亮,“姑娘买些什么!”

“想要根装点礼物用的穗子。”

阿某一口气端下四个托盘,口气极大:“姑娘先瞧着,若没瞧上后院里还多得是,这些可都是城北莫奶奶家编的。”

城北莫奶奶和她孙女儿早年便以编穗为生,做小经纪,直到今春宝奁斋将祖孙俩请来店里做工,手艺不变,但用的是上好的丝线,香木珠子、菩提珠子、玛瑙珠子、玉珠子样样能串,价钱也涨上去,得益更多。

入眼眼花缭乱,令约正要挑选方柔便来了店。

早在“东西南北风”那事后,方柔因院里月例扣去半数,到宝奁斋挑新首饰时哭了遭,因此丢了颜面,今日来这里就是想找回颜面,故而一进店就指了指阿某。

“你,带我去阁楼瞧首饰。”

阿某:“不了罢。”

小玉踢眉毛:“你算什么人,我家小姐可是贵客。”

哪儿有自认贵客身分的,阿某撇撇嘴,转过头看真正的“贵客”,笑道:“这菩提穗儿是两日前新做的,比光穗儿好看,也实惠,岑伯说凡贺姑娘来店里买东西,都只收半价呢。”

还说,要是他们公子爷再名正言顺些,就能光明正大地送给贺姑娘了。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方柔在门边撒起气,连那位余姑娘都哄不好。

“掌柜的现在碧岩街云水斋,小姐请便。”阿某脾气也大。

跟着他们公子爷办事理当脾气大,谁来店里无理取闹,谁就是他阿某的敌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方家人。

于是,方柔又在宝奁斋哭了起来,不同于上回买不起新首饰自己气哭自己,这次是被一个小伙计气哭,余家姑娘越劝她,越发眉头深皱。

她是心仪方公子不假,可这个妹妹的性子,实在教人不敢恭维……余姑娘轻叹声,瞥了眼屋东的令约,后者似乎在想甚么事,这头方柔哭出声响也浑不在意,她默默收回目光,半哄半诓地带方柔回府。

“贺姑娘。”阿某叫令约声,乖巧得跟方才判若两人。

令约回神,没着急看穗子,而是问阿蒙:“为何半价卖与我,还是为那第六十六桩生意?”

宝奁斋初开张时,岑伯便以此为由将那支发簪半价卖给她。

“咳,”阿某小声咕啜,“才没那规矩,爷下话我们小的照做便是。”

令约讶然,那时他们并不熟识,他作何来这么遭?

……

最终,她还是照常价买来条菩提穗儿,没了“第六十六桩生意”这样交运的事,再半价买来实在无理。

出轻罗巷后,沿河堤行至甘泽桥头,快便拢了甘泽廊。

还未走近九霞斋,就有个小伙计赶来牵她的小驴,令约小心摆弄摆弄驴耳朵旁簪的榴花,放心交给他,而后小跑进九霞斋。

“姑娘好。”斋内还守着个年轻力壮的伙计,见她问好,令约冲他点点头,随即张望起店内装潢。

上回来时便已大致齐全,如今上漆后更显灿然耀目。短短半盏茶时,她便将阁楼上下仔仔细细查看个遍,正欲下阁楼去后院瞧瞧,又想到甚么,跑到阁楼窗前探望一下。

街上仍没见着个骑白马的。

什么事要忙这许久?她暗自想着,下阁楼的动作意外慢了许多,然后……在堂中见到霍沉。

霍沉原本坐着,见她下来,倏而起身。

对视时分,令约竟从他身上看出少许坐立难安的情绪,与分别前神清气爽的模样大有迳庭。

难道是在霍府遇到什么事?

她猜想着,殊不知霍沉此时心跳得厉害,袖中揣着的玉佩似乎比冬日里袖炉还滚烫,他看了会儿,总算缓慢张口:“去后院?”

令约点头,比先前兴高采烈时多出些矜持,跟着他一并到了后院里。

院子不大,后门处的小伙计刚把白马拴好,穿院而过回了前头,只剩下他二人。

霍沉目光铺去她脸上,轻咳声,指向小院里那棵栗树:“坐会儿么?”

那是他专程从栗香园挑选移植过来的树,谈得上高大,艳阳底下,投落大片阴影,此时一架秋千绑在上头,风一动,轻摇轻晃。

令约看看那秋千,再看看霍沉,满心腹诽着没事坐什么秋千的话?而且么……

她走去阴影地,仰脸望着树上花序,忍俊不禁起来。还好不是秋日里,否则荡完秋千下来,脑袋顶上不知要扎多少颗板栗。

霍沉不知她所想,只当她在为这秋千欢喜,忽然间放松不少,等她坐上秋千,手慢慢地覆去腰际的玉佩上。

一恍间,令约发现他换了条竹青色玉佩穗。

想起自己备的礼物,她蓦地离开秋千,跑到后门处取了那柄细长细长的刻刀来,远远的,霍沉只看见串黛蓝色穗子,心间一颤。

怎比他还着急?

“我替云飞买了个小礼物,你瞧瞧是不是真的?”她向他求证,把那道士说的兰草院耕古堂转述给他。

霍沉:“……”

有人心碎,又气闷又委屈,但还是要风轻云淡地说:“心意已到,教他自己辨别便是。”

尽管如此,声音还是闷沉沉的,令约听出来,越发肯定他是在霍府遇上了教人不愉快的事,于是小心翼翼收了声,坐去秋千上。

“你的东西取回来了么?”她猜测可能是这里出了问题。

岂料霍沉点了点头,黑津津的眸子望着她,像是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是我娘留给我的玉。”

她静静听着,足尖极轻极轻地点了下地,秋千似摇非摇。

“我娘没甚么东西留给我,唯有两块玉,可我离开宛阳前丢了一块。”他淡淡说来。

令约抿了抿唇,安抚他:“找到便好。”

“我等这一日很久了……”莫名的,他的声音不再沉闷,甚至有些意味深长,“不单等玉回来,也等将它送出去。”

送出去?

不待令约想明白,霍沉下一句话已经出口:“所以,贺姑娘可愿收下我的玉?”

他递出那块坠着鸭黄穗儿的蝴蝶白玉,心跳怦然……

作者有话要说:阿约:不愿。

霍沉:(强行挽尊)是不喜欢这个颜色吗,行,我的绿色给你。

阿约:……

(应该不会被骂渣女吧(这其实只是美少女的复仇(bushi

(我准备第一个番外就写他们小时候的恩怨,现在或许能隐隐约约猜到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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