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归完璧

两日后,令约久违地牵出她的小毛驴。

昨日气候极佳,勤恳如阿蒙为马儿刷毛时顺道刷了刷隔壁驴棚里的小驴,这会子干干净净,鼻子雪白得晃眼,就算站在霍沉高大英俊的白马旁都不显逊色。

——当然,只是令约这么觉得。

她亲昵地刮蹭刮蹭小驴眼周,随后目光移往霍沉那端。

也不知怎的,今日从见他起,她就觉得这人格外神清气爽,似乎从骨子里透出某种高兴……眼下萧萧肃肃立于白马旁,满脸写着“柔和”二字,倘有外人在场,谁不疑心几下是自个儿瞧错来?

正暗忖,霍沉忽然偏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令约赶紧捏了捏驴耳朵压惊,揪得小毛驴冲她难听吼上声。

“……”

霍沉暗笑垂眸,神情却愈发温和,禀话似的向她道:“进城后我先去乘月巷一趟。”

乘月巷……霍府?

令约讶异,想也没想地追问句:“做甚么去?”

“取一样东西。”

霍沉意指不明,手却覆去腰际的佩玉上摩挲两下,令约留意到这个小动作,没做多想,只点了点头,善解人意道:“正好我也要买些东西,晚些再去九霞斋便是。”

边说边往侧边挪了几步,轻盈爬去小驴背上,霍沉自始至终都盯着她瞧,笑意更甚。

早间阳光尚不晒人,温和照进林间宽道上,将一高一低两道影子扯得极长,令约觉得晃眼,微微垂低脑袋,信手理起小驴颈上的空布袋。

理着理着,动作莫名一顿,脖颈轻抬看向白马上的人——霍沉果真低头睇着她,目光比日光还要灼人。

“……我的发簪很奇怪么?”她不确定地疑问句,除去这个,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他整个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听她这么问,霍沉自是瞥向她的发簪,此前不觉奇怪,这时一看才挑了挑眉,并不否认,问她道:“这发簪哪里买来?”

实在绿得人发慌。

令约抬手探了探发髻,一支绿油油的竹叶发簪别在其间,四片尖叶两两分散于两侧,竹节居中,又像是一只绿蜻蜓。

“去年春日在城南货郎那儿买来的。”她回忆着,再看看他人,“买来时原本只是光秃秃的木头,后来是我自个儿缠了些绿丝线。”

不过娘见了说难看得厉害,这才戴得少,今日换上纯属无心之举,想必正是这丑蜻蜓惹来他注意。

“倒挺别致。”霍沉适时点评句,后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绿?”

令约愣愣垂手,扫了眼竹林认真道:“凡是绿色都很好看。”

霍沉记下,直到城西两人才分道而行,一个骑马去往城东乘月巷,另一个牵驴往市井里去……

***

市井喧闹,霍府上下也不遑多让,笙歌聒地,鼓乐喧天,即便是从偏门进府也能听见。

霍沉眉头紧锁,丝毫不见先前的温和,连鲍聪接到他人后都默不作声,只带他进偏院堂屋见那婆子。

他看上去似乎比春日里苍老好些,霍沉忍不住过问句:“鲍管事可还好?”

鲍聪受宠若惊转过头,忙笑答道:“老奴无恙,只是近来筹备老爷的生辰宴歇息不爽利,明日过后便能松懈许多。”

明日便是霍远生辰。

霍沉了然,没再吭声。

与此同时,霍涛满脸不耐烦地跟霍洋到了另一处空室,坐下后不胜其烦地翘起腿:“说罢,找我究竟何事?”

霍洋坐到他下位,小声道:“我和三弟有话同你说……”

“有话说你倒是说啊!”

霍涛暴躁吼上声,当然,吼也没用,毕竟对方是“我弱小我懦弱但我就是能憋着不说”的霍洋,唯有接着宣泄。

“小爷哪儿来的三弟,这屋里除了你我还有谁?你不开口倒是让他露个面吱一声啊!”

“你冷静些。”霍洋弱声提议。

霍涛:“……”

他哼了哼鼻子,伸手去拿几上的茶盏,可这偏僻屋子哪有下人伺候备茶,不落灰便是极细致的。

一拿拿了个空,气性又上来,衣袖一拂,瓷盏碎了满地。

霍洋弱弱踢开炸来脚边的碎片,解释道:“三弟稍后便来。”

“稍后来不能稍后再叫我吗?”

霍涛脸色阴沉,眼见着就要滴出水来,霍洋声音越来越低:“我怕再晚些叫你,你又该去父亲那儿抢南依姑娘了……”

“呵,人是我带回宛阳的,甚么叫抢?究竟谁抢?”霍涛怒极反笑,磨着后槽牙质问他,后者默下声。

安静半晌,到底平复下来,霍涛不知从哪儿摸出张鹅黄绢子玩起来,指尖轻缠轻绕,状若不经意地问起:“几时你们一起玩儿了?”

霍洋疑惑看看他,老实道:“没人与我玩儿。”

霍涛:“……”罢,懒得问他,他绝没有羡慕之意。

……

霍沉那头作速拿到玉出了偏院,到洞门外时顿足看向鲍聪:“有劳鲍管事跑这遭,我一人出府便是。”

鲍聪点头,问:“兀那婆子少爷想如何处置?”

霍沉垂眸看看手心里的玉,遗失数年,倒被人保管得不错,而那婆子哭哭啼啼称玉是她从树下捡来,不像是撒谎作假。

“鲍管事按规矩处置便是。”他将这事丢给鲍聪,尔后只身离开,快出偏门时折进假山旁另一扇青苔洞门。

——他终究还是管了这趟闲事,就算霍远当真罪有应得,他也不愿落得个帮凶称号,是以昨日便派阿蒙传了信,与霍洋约好此地见面。

房门轻轻掩着,走近时,里头隐隐约约传出男人哼词唱调的声音,毫无疑问正是霍涛,除了他再没人如此风骚。

霍沉来意便是寻他,然到了跟前反而停下脚步,低头看眼门槛,退回几步,最后在绣墩草旁捡起块卵石扔了过去。

“嘭——”

“哐——”

脆响声接连响起,前者是卵石撞上房门的声音,后者是水盆从门上落下的声音,随后再是一阵铜盆咣啷咣啷打转儿的声儿,闹得人恼。

霍沉沉着俊脸进屋去。

日光朗朗,照到门边的水滩里很是晃眼,霍涛撇了撇嘴角:“没意思,三弟不及小时候好玩儿。”

霍沉径直坐到霍洋对面,没有要搭睬他的意思,单看向霍洋,霍洋正满含歉意地瞧着他,他也不在意,只问:“同他说了么?”

“他可没敢说,”霍涛抢话,甚至道,“不过倒很敢做,门是他关的,我只是找了盆水放上去。”

霍洋的脸飞速涨红,有嘴无舌,有口难言,最后只得丧恼垂头。

“……”霍沉忍耐会儿,不与他弯弯绕绕,淡淡开口,“听说你已经有了儿子。”

“哪儿来的儿子?是个女儿。”霍涛将手绢绷直纠正他,说完松开一角,往脑门上一扫,“不对——是个带把的,许久不见,竟忘了。”

他又开始发疯,霍沉并不意外,但他今日没工夫陪他耗,冷声冷气道:“我的确是来劝你,但我没什么耐性。”

“好好,你劝你劝,我不插科打诨就是。”霍涛皮笑肉不笑。

“你曾说羡慕大哥真正勇敢了回,如今你日日同那人作对,甚至扬言杀了他,莫不是在效仿大哥的勇敢?”

“二弟?”霍洋双眸乍出光芒,不可思议地看向霍涛。

霍涛额角抽了抽,哪儿来的臭弟弟,就这么揭他的底?他气急败坏:“不是。”

“哦,与我无关,我只是替你想出个更好的主意,大可试试。”

“……有屁快放。”

屋里蓦地静下来,霍洋屏息凝神,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我是说,有话直说。”

直到霍涛改口,霍沉才继续面无表情道来:“从此往后不拿他当回事,好好教养你的女儿,做个好父亲,你敢吗?”

话落,霍涛见鬼似的看着他,良久,失声嘲笑他:“三弟的话未免可笑,你倒是教教二哥,如何不拿他当回事?分明是他先指着我鼻子说要杀了我的,上行下效而已,我倒要说,如今只有先杀了他我才得安宁,才能像你那样不把他当回事。”

霍洋一贯怕事,这时听见这话,忙守到门外,见院中依旧空空荡荡方安心半点。

“激将法于我无用,你知道的,我只是活在青砖明沟里的胆小鼠辈,我不敢做个好父亲……”

他说话的语调近乎阴沉,若非天光照进室内,恐怕更像是地府阎王的声音。

“哦。”霍沉短短一个哦,宛如一把小锤,当下敲碎假阎王的脑袋。

情绪酝酿到位的霍涛:“……”

“我没必要教你,更没必要激你,但凡长了脑子就该学会自个儿掂量,我还有事,先告辞。”霍沉说罢,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座,但走到门前,又停了脚。

地上的水仍未蒸干,汇到门槛的阴影下俨然成了条“河”,也不知使黑心的装了多少水……

霍沉臭了臭脸,无比庆幸自己曾在这事上吃过闷亏,这才没重蹈覆辙,否则今日非成落汤鸡不可。

而这身衣裳,是他昨夜里挑到半夜才挑出来的,若真教他弄脏,他定不会轻易饶他。

他停得有些久,同样立在门边的霍洋不禁唤他声:“三弟?”

霍沉回神,直直对上门外霍洋的那张脸,忽霍间,心思百转千回,莫名转去霍涛手里那方鹅黄手绢上……他慢慢回过头,果然见霍涛揪着手绢玩儿。

“这缃梅倒很像贺姑娘,她那年打我时就穿着身鹅黄色衣裳,身上也似花儿这般香喷喷的。”

他回想起霍涛去竹坞时说的那番话,记忆忽闪忽闪,再转回上元夜里。霍涛坐在栗香园外喝得醉醺醺,见他跟出栗香园便冲着他一口一个“贺姑娘”地叫着。

难道,他不单是言语轻浮,更是实实在在地存着这样的心?

“瞧什么瞧?”

语气不善,霍沉却难得想睬他一次,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向她表白心迹去。”

霍涛抬眸,两只眼定定盯着他,片刻后嘲笑出声:“哈,好笑,你凭什么预先炫耀?”

“她会答应的。”霍沉自信而笃定,留下这话转身离了空院,背影一度骄傲得像只天鹅。

霍涛神情不定,几番变化后欻地起身,走到门边一脚踹翻铜盆,又是咣啷咣啷一阵。

至于霍洋,恍然连番砸来,最后恍恍惚惚离了小院……原来不止他和三弟,连二弟都喜欢贺姑娘,难怪当初会对他嘲讽有加。

“那是他在嫉妒你,嫉妒贺姑娘救过你的性命。”身体里的鬼忽然出来,“你听见了吗,他还羡慕过你,多值得高兴,可你难得的一次勇敢教你三弟截断。”

霍洋走在铺满光的路上,却哆嗦着:你快回去,我会自己想的。

“你告诉我你怎么想,休忘了你那令人妒忌的勇敢也是我教导你的,”恶鬼在诱导,“方才他们说话时,我想到两个主意,你从中挑一个试试如何?”

不,你不想。

“不,我想,我偏要说来。”

……

***

从偏门出来,始终萦绕不绝的乐声总算消弭,守门的小厮替霍沉牵来马儿,偷觑他两眼,霍沉没留意,径直上马离开。

一路行至轻罗巷,进宝奁斋。

斋内不见客人,身为宝奁斋首席伙计的阿某正拿着塵子扫架上的首饰匣,余光瞥见人来,顿时站端正,高兴道:“爷来了,贺姑娘刚走不久呢!”

霍沉挑眉:“她来过?买了甚么?”

“只要了条菩提穗子,道是要装点礼物。”

礼物……霍沉微愣,而后缓慢生出些笑意,盖过先前从霍府里带出的不爽。

他挥手支开个清闲伙计:“打盆清水来。”小伙计应声跑去后院,他又转头叫阿某,“带我瞧瞧有甚么穗子。”

阿某原本还有话说,但迟疑片刻又歇了主意,只接过霍沉的话问:“怎么爷也瞧这?”

“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也有东西送她。

霍沉矜傲答他句,一面取出怀中玉佩,解开上头的旧穗子。

据那婆子说,她捡到玉佩时本没胆子据为己有,还是观望数日后,见府上并无哪处传出丢玉的话,这才起了贪念。

早些年偷偷摸摸藏着,后来随李氏搬出霍府才敢拿到人前显摆,她从前在元配阮夫人院里做过事,便称这玉是阮夫人所赐,终归没人怀疑查证……这般贵重的东西,她自是竭力保管,连碰也舍不得碰,故而今日交还给霍沉的是枚完好无损的玉。

只是这玉佩穗子么,需换新的才是。

宝奁斋多卖女子饰物,凡穗子、绦子都摆在东边儿胭脂架旁,阿某将架上四个斜置的托盘一并端出,摆到台上请他过目。

每个托盘里各摆上两排穗子,一绺绺整齐排开,拢共二十二串,四方托盘摆得满满当当,便是八十八串,霍沉挨个儿相起来。

先前派去打水的小伙计这时也返回斋中,捧着个荷叶边蝴蝶小瓷盆到他跟前:“公子,水来了。”

霍沉偏头,命他放去台上后将手里握了半晌的玉放入其中,蝴蝶制式的白玉沉到盆底的彩蝶上,霍沉瞧上两眼再收回眼,接着相那八十八串穗儿。

“爷先瞧着,若没瞧上后院里还多得是。”

阿某高兴拍起胸脯,霍沉倒没用上,在扫过诸多水绿、翠绿、艾绿、豆绿、葱绿色的绿穗子后,终于相中了一旁的鹅黄穗子。

他摘下那绺鹅黄穗儿,指尖轻捋了捋流苏细丝,穗上配了粒葡萄籽大小的乳白玉珠,配他的玉倒是再合适不过……

他从未见过她穿戴过鸭黄色,霍涛却见过,霍涛都见过,他为何不可?

霍沉开始斤斤计较,决计从让她戴鸭黄色配饰入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霍·高傲小天鹅·沉

高举flag:她会答应的。

(本来想回复你们说期待早了,但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