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竹花凉

猫竹山上有竹生了花。竹若生花,结实如稗,不久满林皆枯……

开山这五日,斫竹工的战场已从猫竹山南段向北延展开,就在方才,东槽两个佣工于深林间撞见几梢竹花。

贺无量听此消息,忙带人赶往山上,路上听那二人说,如今还是初花时期,方略放了下心,然到了地方一瞧,又皱紧眉头。

初花着实是初花,若要整治,老祖宗确有一法流传下来,可偏偏这生花的地方教人难办。

贺无量派了个小学徒去叫令约,跑到半道,遇上蜻蜓湖畔用抛石车投壶的少年们,被几人拦下盘问清楚,再才是阿显丢下他们拔腿跑开的事儿。

他小些时候虽总被人说姑娘气,但也是上过山的,第一次上山时祖父臭着脸不许人抱他,还是阿姊机灵,连拖带拽将他提上山。

上山后祖父才笑起来,指着根平平无奇的竹,说那是阿姊亲自号下的第一根竹,上头有她的名字,自那年留下种竹后,后来并未砍去四周新竹,而是一并留下陪着它。

他嚷着要看那几个字,却被祖父敲了脑袋:“如今不知窜去多高。”

又说,那竹便像他阿姊,长进极快,比他强得多。

故他也闹着要号字,不过那时并非号字时节,他最终只得以在一旁的竹上留下两排牙印,险些没把牙硌掉,当然,之后就多了颗摇摇晃晃的牙……

怎么偏在那儿生了花呢?

……

阿显气喘吁吁把话带到,令约呆邓邓坐在石板上,不挪身,脑瓜儿倒迅速转起来。

竹六十年才易根生花,那处的竹即便早衰也不至如此,定不是自然生花。

近些年气候极佳,风调雨顺,也不该生花……难道说,只是今年气候不佳?

仔细算来,谷雨一场雨后似乎就滴雨未下,立夏那日天晴,按民间谚语瞧,今年恐怕主旱,昨儿又是小分龙日,也不曾见雨,兴许是因分了懒龙,竹才生的花?

俗话说,竹子生花尽快搬家,莫非真是气象诡异?

琢磨到这儿,她撂下手里的衣裳起身,疾步朝纸坊去,没走几步,停下嘱咐阿显:“娘兴许在里头忙,你留下与她说了此事,我先去瞧瞧。”

阿显连声应下,掉头往院里绕,她则转身向下游去,一出廊壁拐角,就见霍沉抱着咕噜站在小径上。

令约顿了顿,话还没问出口就听霍沉不问自答道:“霍某无意听得,想随姑娘一同前去。”

看破一切的冷酷咕噜:“咕。”

骗人。

他面不改色地对上她的眼,那双平日里亮晶晶的杏眼此时泛着濛濛的光,彰着着急,人却还在一本正经地向他声明:“可我想跑着去。”

“……客随主便,跑着去也无妨。”

霍沉说完,转头睨了眼院中看似勤勉打理竹椽实则斜飞了眼偷觑他们的阿蒙,一边松开怀中碍事的咕噜。

被他用眼神暗杀的阿蒙一个激灵,丢下抹布,伸手抱住朝他扑来且日趋肥胖的咕噜大爷。

这般举动,看来是一定要跟的。

令约不再多说,看他一眼便先跑将起来,霍沉不紧不慢地追在其后,一路到了蜻蜓湖畔,才停下与等在此处的几人碰头。

霍沉趁他们说话,蹲去溪边浇了浇手。适才抱过咕噜,早该洗的,只因着急随她来才作罢,这时洗过方觉适意。

然而,他这边刚起身,就听令约在那边问起闻慎:“闻大哥今在何处?”

霍沉大步流星地走近,闻慎则一头雾水地摸摸后脑勺,答了她。

今日小满,常言道“小满动三车”,闻恪身为知县,自是要与农人们一道务农的,故而一早就去了乡间。

末了,闻慎惑然:“姐姐问这做甚么?”

令约耷拉下脑袋,向他解释道:“先前想到近日气候不对,似与皇历上时令不匹,便想问问大人究竟气象如何。”

他好歹是地方官员,知道的想来比他们百姓多。

“原是担心这个?”他一副熟稔模样,笃定道,“此事无需忧心。”

他做解释:“前些时候大哥的确也曾顾虑此事,便跟铁大哥下乡走了几回,听那些老农说,这般气候早年间也是有的,只是入梅晚些,不影响作物生长灌溉,好像还说……”

少年将手摁去脑门儿上,似是绞尽脑汁在回想,片刻后使劲一拍脑门,道:“说立夏以来风常从东南来,该晴的日子一日不差,岁稔也说不准呢。”

“……”

如此说来,好似的确是她多虑,再仔细想想,宛阳虽连日无雨,溪水却很是丰沛,也从未听有井人家说过井水变低的话。

所以,也不是气候反常么?

正思量,阿显便炮仗似的冲了过来,问他们:“怎在这儿停下?”

令约看他眼,敛神道:“走罢。”

几人一并离开,唯留那架抛石车孤零零待在蜻蜓湖畔。

到了山上,那处围着十来人窸窸窣窣,见等的人来,让出条道。

令约走去贺无量跟前,着急问他原因:“爹爹可知为何生花?”

“正寻析此事,究竟缘何暂不得知,不过你鲁伯伯猜是这一片地气转衰……”

“地气衰?”她喃喃句,接着问,“附近可有瞧过?”

贺无量点了点头。

据他们排查,附近只这一处生了花,别处尚未发现,大致可以判定是初的不能再初的初花,故而,整治需趁早。

至于整治之法,便是于生花处截去一二大竿,止留三尺,打通余下竹节后用粪填实,其后竹花自止。

而当年留作种竹的竹,无疑也在大竿之列,除了截断,再无余地。

令约为此久久蹙着眉心,终究是不舍的——生平第一根与她结缘的竹,她曾想着老了再来砍下它,前不久还与人介绍过它,岂料今日就到了它死期。

然而不得不砍。

她叹息声,收回眼朝贺无量点点头,小声道:“砍罢,带回家搭成秋千也好……”

不然真祸害了整片林子,她宁肯一头撞折它。

即将英年早逝的竹子:“……”似乎哪里不对,到底是你飘了还是我站不住脚了?

“那也把我的截了!”

阿显在一旁气壮山河地喊话,全然不察有竿年轻的竹因他的话无端蒙上池鱼之殃。

***

丁丁几声,惊飞林间的鸟儿。

几竿大竹訇然倒地的瞬间,越发丰沛的天光泻进林间,覆去它们的“尸身”上。

令约率先走去十二边上——这是那竿竹被砍前她想到的名字。初时号它,她刚好六岁,到如今正好十二年,索性就叫十二,算是给它个曾存世间的凭证。

她带着几个小少年从底部往上寻,多年前号过的釉自然已教日晒雨淋不见,但当年号字时,祖父也在釉字背面刻了几字,想必还能寻到那一节。

霍沉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不住后悔上回在这里时没好生附和她的骄傲,而是被那样的龌龊念想困扰。

想到这儿,他脸色又变了变,幸而贺无量那头的谈话转过他的注意。

“我家有鸡,鸡粪成么师父?”一个跟来山上的小学徒问道。

鲁广抬高嗓门吼:“蠢物,你家的是鸡屎!”

“噢。”小学徒倍受打击。

贺无量从旁解释:“禽粪亦可,不过从家里收,一时半会儿堆不了肥,二来量也不够。”

边说,边从怀中掏出钱袋,事无巨细地嘱咐起那个小少年:“还是往马舍去一趟,那儿常年堆肥,你若气力不够,下山再叫上一人陪你。”

“是!”

“且慢。”

小学徒接过钱袋儿拔腿要跑,却教霍沉一声且慢叫停,当即来了个悬崖勒马,扭头看他。

“见渊有甚么事?”贺无量疑惑。

霍沉尴尬挤出微笑,确实是有些事,就在他们讨论禽粪马粪之际,他忆及一件往事,也回想起曾从贺姑娘口中听来的一句话:

“我虽不会经商,浅显道理也是晓得一些的,如今便连郊外粪夫们都晒肥抬价……”

无怪那时觉得耳熟,原是他亲口所说,接手马舍前因听闻里头养马人常年堆肥,便教他们留下这一产业,顺口提了些价钱,称世人爱积肥,连粪夫都晒肥抬价卖,马粪也应如此。

殊不知,马舍的肥多是卖与纸坊的。

“咳,前辈所说马舍似乎正是晚辈手中资产,如今双方既有合作,想来中间交易也该免去。”

“这……”贺无量乍地一听,没捋清话中道理,霍沉已看向那小学徒。

莫名会意的小学徒立马将钱袋儿塞到他手上,跑开前问:“那我去了那儿只说是霍大哥教我去的?”

霍沉点头,不等贺无量发话,少年就跑开去。

贺无量知晓这是承了后辈的情,为难不已,刚要琢磨话语霍沉就将钱袋还回他手中。

“这是晚辈当做之事,前辈如若回绝,反倒见外不是?”

这话就不对了,贺无量抬出固执劲儿:“并非老夫见外,只见渊这话实在成不了理,契约上写明了是纸号与纸坊合作,与马舍又无关联,哪儿能这么算?”

霍沉无奈反问:“莫非前辈送晚辈的酒也是合同里有的?”

这话贺无量倒是听明白了,心道这两者可不能这么算,前者是粪,后者是酒——不对,前者是数不尽的粪,后者仅仅几升酒,虽都是彼此心意,但终归差了几截。

可他若再为这“粪”字计较下去,难免有失体面,还是回去问问夫人如何处理罢。

嗐,这笨嘴,怎谁也说不过?

“阿姊!在这里!”阿显的声音盖过通竹节的当当声,交谈中的两人齐齐看去,令约已提着裙摆小跑去。

霍沉看上眼,回身告辞:“前辈先忙,晚辈也去那端瞧瞧。”

“……去罢去罢,脚下当心。”贺无量干笑声,等人转身走远才苦恼子短叹声。

悄无声息听了半晌的鲁广这时冒出,神秘兮兮压低声:“我瞧这霍见渊是想做你女婿。”

被戳中心思的贺无量拂拂手:“去。”

“当真!我掐指一算,不出半年,必定登门提亲。”

贺无量气哼声,避开他。

他这兄弟虽是个莽汉,却爱好占算,早年间宛阳住过个神棍,他厚着脸皮讨教来半点皮毛,打那时起就爱与人占卦,竟出奇灵验。

该不会真半年之内……不,他方才张口就来,定是信口胡诌。

他摇头抛却杂念。

另一头,阿显最先找到刻有令约名字的竹节,可在她的名字旁,还有另外两字。

“巧若令约?”令约摩挲着竹节上的字,呢喃声。

“哼,爷爷偏心,刻个名字也要夸阿姊。”

阿显瘪嘴装作生气,毕竟他只从祖父那里得到过憨的评价,若这竿竹是他号的,后头定写的是“憨若令显”几字。

令约则觉奇怪,毕竟,祖父从未夸过她巧呀,反倒是称她笨手笨脚,常失手摔碎碗碟。

或者说,这个巧是说乖巧?

这般倒还说得通。

她不再多想,手探向竹枝上垂坠的竹花,泄愤似的捏了捏,霍沉才将走近就见此动作,笑意顿生。

“三哥。”云飞叫他声。

令约抬头看去,正巧对上霍沉的笑,眉梢奇怪地挑了挑。

笑个什么劲。

短暂的几瞬后,她不动声色地将头再抬几分,林外日头已高,约莫将近午时,她本着勤劳秉性想到,是时候做晌饭了……

“时候不早了,回罢。”她发话,立地起身,找到贺无量说了声便领着几个闲杂人下山。

一路上,几个少年拖着十二走在前边,令约与霍沉安静跟在竹梢末端。

她盯着竹枝刷过的地面,放空思绪去踩路上一些圆石,直到霍沉倏然出声。

“秋千要搭在何处?”

令约反应不及,愣上会儿,迟钝想起砍竹前她说的那句话,不禁语塞一阵,小声解释道:“随口一说罢了,并未想过。”

不过是想借此说法抵一些不舍去。

他却当了真,不仅当了真,还向她提议:“秋千甚好,不妨就搭成秋千。”

她偏头觑他。

霍沉目不斜视地背过一只手,声音温和:“我是说,秋千也好,旁的也好,物尽其用便是好事……不必为此烦恼。”

话中几重意思。

少女眸光微亮,含糊不明地回他个“嗯”,又教某人心旌摇曳几下。

“真不与我推车!你们好狠心也!”闻慎回到他的抛石车旁,冲着两个拖竹跑开的少年震声吼道。

令约见状弯了弯嘴角,前去帮他却遭谢绝,尔后便见少年推上抛石车,狂风一般呼啸而去。

她缩了缩下颌:“……”

好罢,她永远也参不透他们小孩子的心思。

似乎想起什么,她极为隐蔽地偷瞥霍沉一眼,他不知为何也显出几分愉悦,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着腰间的佩玉。

算了算了,如今她连身旁这位都参不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