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初六起,纸农始上山号字。

所谓号字,便是将青油、炭黑掺兑,搅拌成糊,再用箬壳包成笔,沾釉号字,所号之竹多是空旷地窜出的新竹。

过往猫竹山上号字只需号个“种”字,意为留种,谨防误伐。而今分了槽,两方便需各自号上槽主姓氏。

此事直忙去初八才收尾,初九初十两日则忙着搭马场,纸坊前空地宽绰,往年马场是从溪侧起搭,钉削竹马,摆“桃园结义阵”连接断青、拷白场地。

今场地平分,东西两槽都改搭“一字长蛇阵”,于山脚前钉马,届时互不干扰。

搭过马场,养精蓄锐三两日,并做分工。乡下雇的斫竹工也都这时进了城,按例,忙工时节他们都得留在城中,要么借宿在纸农家中,要么在城南或近郊合赁间旧院住下。

令约趁这两日闲,把冬日里编的草鞋打包成满满两麻袋,拖去廊下。

风软尘香天,有人雅兴正高,书册账簿全搬到竹椽下看。她瞥上眼,很快目不斜视地转过迴廊,只留廊柱间笋帘摇曳。

闲院里,纸张倏地被人翻得脆生生响,云飞埋头躲在丛书册后,抱着咕噜自怨自艾,悔他时至今日也没能参透这两人闹甚么气。

前屋里,郁菀坐在晴窗边调着桂花油,等令约路过窗外,立时拦住她:“慢着,头进来些。”

令约乖巧停下,探了探头。

郁菀笑模悠悠拢过她颈后的发,舀出匙调好的桂花油,轻缓揉至发梢上。

近来天清,姑娘家头发总是毛躁些,桂花油调养再好不过,只做柔润,并不油亮。郁菀一缕一缕地替她涂抹去发尾,而后轻梳几下,松开她。

“好来。”

令约回正身扭扭脖子,活动两下才接着拖那两个麻袋,郁菀直看得摇头,脸上却挂着抹浅笑。

……

百来双草鞋都是编给斫竹工的,做这一环最是费鞋,忙工时能穿废三两双,她闲时做上些总比没有来得好。

众人得了贺姑娘亲编的草鞋,愈加兴致勃勃,还不忘去西槽人面前炫耀番,弄得人哭笑不得。

四月十三,小满前四日,纸坊开山。

卯时将至竹坞里就传出动静。

郁菀特地备好大锅稠豆粥,配春芥与素火腿,又热好昨儿连夜做的千层馒头,将家里三个大忙人喂得饱饱的。

早饭吃过天色已亮,阿显因今日起得早些,上学前还得空去屋后送了趟温暖——给早起的云飞送两块馒头。

待他上学去,一群纸农也赶来竹坞,个个儿都摩拳擦掌,令约一见他们,也觉热血涌流。

不过动工头两日忙的,只是采伐加工,办料只进展到浸坯一步——小满前后所伐嫩竹需浸水两三日,之后方能接着办料。

以故今日主战场是在山上和马场上,按理说,今儿只需斫竹工与断青、削竹、拷白师傅忙碌,小学徒们打下手即可,可贺无量及一众造纸师傅闲不住,宁肯四处指麾帮忙,也不肯闲在事外。

令约也是这般,虽贺无量与郁菀不教她动刀动斧的,但及笄后她都试着做过,凭她多年观察学习,做这些从未出过差错,只是不比他们熟练罢了。

等到纸坊,她先随贺无量去了器械房。

纸厂厂房从西到东依工序排列:最西边是两宕漂塘,临近山溪,易引清水。挨着山脚还建有四方一丈高的篁桶,或与外地不同,宛阳篁桶周围砌有石块,远看像几座石屋,到煮料时便是替石屋堆出穹顶……

器械房靠东一些,去时城南住着的斫竹工们也陆续赶到。

令约从小就做派发器具的工作,今次也不例外。

斫竹工有专用的斫竹斧,一端是锄头,一端是斧子,再配一把钩刀,若遇杂藤、杂刺,便于清理;断竹师傅通用的则有柳刀、榔头,个别师傅还有独制的断刀;削竹师傅的削刀多是弯月形,小部分人惯用鸟喙形的;至于拷白师傅,只需一柄铁榔头。

分派罢,上山的上山、去马场的去马场,各自忙碌起来,贺无量与鲁广等人一并上山监看,令约不忙这一时,眼下带着三四个少年学徒到漂塘边察看。

路上,几人中最多话的一个冷不丁叫她声:“阿约姐姐。”

她偏头,而后就听他问:“霍大哥他们怎没跟来?”

“……”她怔住,默声走几步方才撇嘴反问,“他们跟来做甚么?”

“霍大哥不是总跟着你么?云飞不也说想瞧姐姐大展拳脚是甚么样子么?”

少年说得一派理所当然,令约垂下眼睫,一旁有个机敏的看出不对,用力拍去少年肩上:“你问这些做甚么?还想跟他们闲闹么?仔细师父敲你。”

“好疼也,谁要闲闹,关心而已。”

“有那功夫不若关心关心自个儿,还不及阿合厉害。”

——阿合便是那个学艺不精、跑去给阿显当马夫,不,当驴夫的小学徒。

“好哇,你竟敢编排阿合,我告诉他大哥!”

阿合兄长为人严肃,待他们这些一路淘气大的,比做师父的还凶,他拿这话威胁完人,怕挨打似的先跑开。

早前那些话被岔开,令约松了口气,转念却不受控地想到数日前付云扬的话。

有两日不见那人了,如今已是中旬,莫非他已去了苏州?

思索间人走到漂塘边,她摇摇头,撇开杂念。

漂塘离山溪近,塘边垒了堆石块,光润且干净,纸家流传“水清料方洁”的话,为保竹料洁净,不但塘中不许见淤泥杂质,就连压料的石头、翻料的竹竿都要冲洗过再用,尤其是小满前后的白坯,更需谨慎对待。

令约领着几人查检圈,确认水清无淤才带他们折回马场边上。

两条“长蛇阵”都还不曾开工,但山上早已嘘溜溜飒剌剌响起来,明面上像是初夏和风卷动竹梢,一派幽静和谐,背地里却是斫竹工撼山摇树。

猫竹山坡度较平,斫竹是从山脚近地斫起,一棵竹并非砍下就能送来马场上,来前还需打去竹桠杈。

所谓“打桠”,拿钩刀砍是大忌,只能用半人高的长棍,左右开弓,打断主桠以外的红桠,之后再送来底下。

这会儿马场上正打赌,赌待会儿最先下来的究竟是东槽纸工还是西槽纸工,不仅老的赌,小的也赌,还乐呵呵地叫上令约:“姐姐也来,替我们助威!”

令约高兴,跟着他们闹,押东槽赢。

话声还没落地,就听有有人惊喜高呼:“是我们赢!”

众人看去,山路上陆续下来七八个斫竹工,肩上各扛着三两根嫩竹,而并肩走在最前面的,都挂着西槽的赭红布条。

——是西槽赢。

令约面前的小少年为此恹恹叹上声,她倒没死心,还盯着那端,那两人身后就是个东槽学徒……

不比他们小孩心思,年长些的并不哪般好胜,且早就蓄势待发,这时各自归位,预备撵开这些挡道的。

然而不等开口,又听前头一群少年哄闹起来,扯着嗓子笑:“你们输了,是我们赢!”

再一看,东槽那个青年学徒已扛着两根竹风风火火跑过前面两人,反败为胜,笑咧咧奔来马场。

离他最近的断竹师傅先是笑,笑到青年背着两竿竹跑来跟前,嘴角一敛,屈指狠敲去青年脑门儿上,喝他:“走还没学会,竟还跑起来,山上是你跑的地方么!”

“瞧您说的,谁人及冠了还不会走?再说了,我是在山下跑的。”那青年顶嘴,不出意外又吃一计暴栗,人却憨笑着朝长蛇阵外的少女看去。

只有他瞧见了,方才阿约站在人群后头冲他招了招手。

令约被青年一盯,回了个笑,快便别过眼。

脸有些红,还有些心虚恼神……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用上美人计。

只一瞬间,某人又为美人计几字烧红了耳廓。

噫,好不害臊,哪有人自己夸自己的?

“姐姐去山上么?”身旁的少年蓦地发问,打断她的难为情。

看架势,他们是要上山。她摇头回绝,不忘叮嘱道:“去时当心些,省得又‘出师未捷脚先扭’。”

小少年忆及往事,苦了脸,真心实意咕哝句:“姐姐还是不说话为好。”

令约:“……”

半数小学徒跟着那青年离开,令约留在马场旁打下手。

造纸工艺繁复,一张纸瞧似轻巧,实则却需经过近百道工序方能面世,尤其上等纸,不论哪一道都将“讲究”二字做到极致。

譬如断竹——一名砍青,听来粗暴,事实上却极其讲求细致。断青前须用量杆定下长度标准,砍时若遇到闷头节,宁短一寸也不长半分,砍完三根还需做气息调养,停下出柳、拷竹表。

一旁还应搭个劈蔑帮手,忙工时每日劈上四五根嫩竹,供削竹师傅捆皮青用。

削竹最为耗力,小满前尚好,天气和温,并不顶热,可小满一过,天便一日炎热过一日,到那时削竹师傅忙上整日,歇工后发热也是常有之事。

故而削竹师傅定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单力壮也不够,更须功夫到位,落刀利落,灵活上劲儿。

削下的皮青半青半黄,一条条薄薄儿的,竹蔑捆扎好堆去一旁,内里竹筒雪白光滑、不见青丝,送往拷白师傅的石磴上,掴碎锤裂,便成白坯,亦用竹蔑捆扎,一捆捆送往漂塘,及早落水浸渍,令约早间忙的便是这事。

整整一早,山上山下都有条不紊忙乎着,及至晌午,一众妇孺携箪食壶浆赶来,这才歇了工……

***

艳阳天气,厂屋外的石阶前、溪畔松树下、山脚竹林中全坐着纸工,说笑用餐,资格老些的,便在两间闲屋里坐下。

令约不与他们一处,而是乖觉坐去郁菀边上,郁菀来前备了两个饭菜提匣,一个交与贺无量,另一个自是留给她的。

“娘做了甚么?”她眼巴巴问。

辛勤半日,这时早已饿来。

“还做甚么,早间剩下甚么就吃甚么。”郁菀不咸不淡道,似乎真这般想。

她噎了噎,并不相信,自个儿搂过食盒。

揭盖一瞧,早间的千层馒头、早间的素火腿各踞半爿,可怜兮兮夹着盆热腾腾的米饭。

“……”令约盯那饭盆两下,小声问道,“莫非这是给爹爹的?”

郁菀摇头:“你爹爹有两盆。”

令约:“……”

往年也不见这样夸张呀。

她没敢说出声,默默揭开提匣第二层,眼顿时一亮,只见左手边摆着碟亮晶晶的红煨肉,右侧一道醋搂鱼,同样光泽油亮。

“为何整条鱼都在?”

郁菀这才微笑解释:“这是秋娘特地做给你的,多出的饭也是她执意送来,你再瞧瞧底下一层。”

令约恍然,依言揭开提匣,底层只搁着碟花钿薄饼,透红透红的,贴在白瓷盘上,单看上眼就觉甜滋滋。

“这是甚么?”

“樱桃煎。”郁菀提了兴致,“听是在南省时得了套古法食单,从中学了好些,改日我也与她讨教几招。”

少女了然点点头,好奇尝上块儿樱桃煎,后才捧过饭碗儿安抚起咕噜噜叫嚣的肚子。

郁菀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伸手捋了捋她鬓边垂坠的发,旧话重提:“白白净净的,偏要到日头底下晒着,哪家姑娘似你这般?”

“唔……”她含糊声,眼明手快剔下块鱼肉,埋头吃起来。

用意再明显不过,郁菀决计不会教她边吃鱼边答话的,唯有无奈摇摇头,作了罢。

晌饭后歇上会子,再动工时令约也一手钩刀、一手斫竹斧地跟去山上。斫竹于她并非难事,却也不是非做不可的,只不过今儿闲着,她乐得砍上几根。

山脚近地斫竹不必费力撬,她不图快,故只身往人少的那端去,沿途遇上杂草,随手钩下丢到路旁,全没发觉身后跟来一人。

所到之处嫩竹茂密,再无别人,只隐隐约约听得半山上传来斫竹声。

令约仰头端详会儿,相中一竿竹后走去跟前,撇开钩刀,蹲身锄起四周的土来……眉目专注,单看模样是再娴静不过,嗓间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浑不似在锄土,更像是在调胭脂。

片刻后,总算见她起了身,扶着竹干使劲儿晃上几下,而后将斫竹斧换去斧头那端,枝叶窸窣声中,气吞山河地落了斧。

斧刃与竹筒丁丁碰撞,约莫十数声,嫩竹便訇然倒地。

少女随之避开几步,绛唇轻弯,满是轻快地寻起打桠需用的竹棍来。

殊料刚转身就撞见位身高腿长的俏公子。

来路上胡乱铺着钩刀带下的藤草,尾随而来的霍沉驻足其上,直勾勾望着她。

令约呆滞下,随即目光暼向别处,静默不语。

别扭了月余,这时才没甚么好说,只是不解他今日找上她是为哪般。

二人一个不言,一个不语,干巴巴站上许久,终于,霍沉率先沉不住气,抬脚走来。

少女像只担惊受怕的兔子,被他的脚步声惊得转身,攥紧斫竹斧去刨路旁两根粗细长短相当的幼竹。

刨着刨着,不禁陷入沉思,她又忸怩个什么劲儿?

身后早没了响动,她猜想霍沉又变成个木讷僵硬的木头人,不仅不会说话,连动也不会。

想到这儿,她无端怄了火,说不出哪里气,只觉心平气和几字与她再无瓜葛——

手起斧落,两棵幼竹前仆后继,双双倒地。

气算是撒出半数,霍沉也把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就好像眼前的少女砍的不是竹子,而是他。

“竹来咯——”僵持时分,山上人扯嗓喊话,有竹下来。

他们正站在低洼地方,令约闻声,去拽地上躺着的细竹。

霍沉见她另只手上操着柄笨重斧头,而地上是两根竹,忙阔步上前:“我来。”

话声清越,不再像个哑巴,听得令约唇瓣紧抿,一个费力,两竿竹都提去手上,拖着走去先前斫下的嫩竹旁。

霍沉讪讪收手,耳畔渐闻“腾腾”声响,偏头一看,几根光溜溜的竹卷着山石滑下山来。

他预备挪身,转瞬间却晃过别的念想,计上心头。

似乎……也未尝不可。

阴险的人有他的阴险盘算,体贴的人也有她的体贴思量,拖着颤巍巍的竹走开时一阵心虚:她这般不留情面,可是过了?

想到霍沉可能笨到无措,令约越发觉得自己凶了些。

又想,不如大度些,直截了当递给他台阶,也好知道他究竟闹哪门子气?

这般,宽容与记仇抗衡几番,记仇惜败,她缓缓停下,回头递台阶。

“……”

回头看向身后的人顿了顿,眼见着霍沉伸出腿,意图拦住山上下来的竹,古怪蹙了蹙额。

“你在做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他在玩苦肉计……不过被你发现夭折了。

阿约真的很温柔呜呜,明天就该可可爱爱地和好啦!文案表白也不远啦(我觉得快了,存稿快告罄的那种快(抹泪

以及,樱桃煎的保留(植入)环节果然又双叒叕出现了,不愧是我。

ps:进入造纸线后个别章节会有具体造纸流程,但这样的章节不太多,大家别太嫌弃,造纸文没造纸就跟美食文没有美食一样,也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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