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应偷笑

令约跟着云飞下了踏跺,奇怪问起他:“怎这两日都不见你?”

往常恨不得时时都跟在他三哥后头。

“嗐,”云飞短叹声,“此事说来话长,我二哥元夕夜里遇上些事,这两日我在栗香园里陪着他。”

“甚么事?严重么?”

云飞听她语气吃紧,忙摆摆手:“不严重不严重,是我表意不清,这原本是则笑话呢。”

“笑话?”

“正是,”云飞颇有些来劲,“他不过是教人捉弄了番,那人原是个京里来的富商,在宛阳留有些日子了,偏偏甚么生意也不做,我二哥本想去会会他,殊料那人径直去了忘尘阁。”

说话间两人已绕到院门处,柴门大敞,云飞站定抬手:“姐姐先请,我过会子说给你听。”

刚被吊起胃口的令约:“……”

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迈进院里,算来,这是小楼易主后她第二回进这院子,头一次是与阿显送纸过来。

“姐姐请树下坐,我取棋盘出来。”云飞说罢兴冲冲朝廊上去。

令约原地张望圈,慢慢踱去东篱边,梅树下的石桌被人扫得干干净净,只有朵梅花呆呆的躺在上头,她捡来手上,眼神却未转开桌面。

石桌摆来这处已久,她也途经好些回,却是这时才知这上头雕有林园景致,假山小池、花树亭台样样齐全,就连池中朱鱼都穷工极态。

她欣然扇了扇睫毛,指腹沿着几本芭蕉轻轻贴去八角亭上,默默翻出记忆中云飞与阿显说的些话——

霍沉好像是个对住所百般挑剔的人。

难怪连石桌也精致,这般挑剔,住在空有溪竹的地方岂不是委屈他?

“我来也!”云飞在身后笑嚷声,手里端着方棋枰,棋枰上又盛着两个棋罐儿和一只咕噜。

懂礼的咕噜见着人也问候声:“咕咕咕。”

令约弯了弯眼,极为热切地避开咕噜,盯着棋盘过来。

咕噜:“……”

两人开开心心坐下,咕噜乖巧栖至桌沿上,令约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说执黑子的事儿,便瞥见两人下来院里,直直朝他们这端来。

“贺姑娘好。”阿蒙乖顺叫了声人,一旁不苟言笑的霍沉顿了顿,也面无表情地与人颔首示意。

云飞也扯回脑袋,明知故问中又带有几分无奈:“你不是想静静么?”

被拆台的霍沉飞快瞄了眼院角的少女,随即接过阿蒙手中的量具,正经道:“静好了,量量地。”

“……”云飞才不信他,转回头来脸上还衔了抹笑,问令约,“姐姐执黑子么?”

令约撤回目光,有些心动,但还是要端着矜持:“你是小孩子,你先罢。”

云飞见她这般泰然,心想果真如阿显所说厉害得很,便不推托,谦虚应下。

少女略有些遗憾,没想到云飞一下也不辞让,唯有硬着头皮将盛白棋的漆罐儿挪来手边,开局时蓦地提到:“方才的话还未说完。”

“唔,那个——”云飞想到后面的事,犹豫会儿小声道,“我忽又觉得此事不宜说给姑娘家听,姐姐权当我先前犯糊涂罢。”

更何况三哥还在后头,忘尘阁本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他哪儿敢教三哥听见他同贺姐姐说这些那些……虽也没甚么。

听他这样说,令约收回好奇,在她看来,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只垂下眉梢静静落子。

一时间,院里半点声响也未传出,廊下假意划沟壑的霍三公子顿了顿,回头看去两人那里。

云飞背对着他,往常下棋时最爱闹腾人的这回竟安静不已,再看对面坐着的贺姑娘,螓首低垂、目不转睛地盯着棋枰。

倒想不到她还会这个,霍沉欣慰想着,挪去云飞身后观棋,两人竟没一个留意到他。

不知站了多久,只见霍沉面色渐渐由欣慰转向疑惑,又由疑惑转向惊讶,剑眉微微挑高。

谁能想到,素日里冷静沉稳的少女会有如此厚颜……不,如此诡谲的棋品呢?

“嗒。”这是白棋落下的声音。

“嗒。”这是白棋落下后又被飞速提起重新落定的声音。

霍沉:“……”

云飞:“……”

阿蒙:“……”

几番反复下来,霍沉终于认清事实,这位少女的确是在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悔棋,果真……非常人也。

他自认遇事沉着,可一遇着她,不知惊疑过多少回。

看来,往后还得再稳重些。

霍沉如是想着,耳根又诡异地泛了红。不,并非他不够稳重,而是他所有的不稳重都是因她而起,遇着她,他不单惊疑过无数回,还冲动过无数回。

终于,心思跳跃的霍三公子透过表面看向本质,又一次体悟到“钟情”二字的酸涩。

可惜他钟情的对象对此一无所知,并且颇有些慌张地发现——白棋赢了。

石桌边缘观棋的咕噜悄促促往云飞面前挪动挪动,后者还僵在他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上,直到霍沉戳了戳他脊背,急忙干笑声:“恭、恭喜姐姐,后手也赢了我。”

某人愧不敢当,心虚笑了两下,暗里惋惜世上又多一人与她止了棋缘。

确也如此,云飞所受冲击远比霍沉旁观来得结实,半晌才缓回神,再看眼前棋枰时顿觉如坐针毡,寻救命稻草似的倒仰起头,一声三哥还未叫出口,救命稻草就自己贴了过来。

“贺姑娘棋路新颖,不知从哪处学来?”

撇开棋品不提,棋路的确是有些意思在。

令约杏眸亮了亮,抬头答他:“我娘教了我些,余下的是都从棋谱里摸索出来。”

霍沉对上她的眼,不受控地开始了他的又一次冲动:“不知霍某可否有此荣幸,与贺姑娘走上几招。”

云飞听完这话差点没咬了舌头,委实佩服起他,忙将碍事的咕噜抱进怀里,腾出座让霍沉坐下。

如此来,哪儿还有不应的理,令约遂又全心同霍沉对起棋来。

霍沉摇身成了正面受敌的那个,抛开惊诧,满眼笑意地审视起敌方的手法和神情,结果竟真让他觉察出一些不寻常。

对方每每悔棋,眼底要么全无觉察,要么便闪过些许慌乱,与此同时,手上动作也会刻意许多。

换言之,并非次次都是她无心之举,还有明知故犯的时候。

这个认知教霍沉觉得新鲜,眼畔笑意愈发浓郁,云飞看进眼里,不禁陷入沉思:

二哥不是说贺姐姐是三哥的“苦头”么,可他瞧着,怎么更像是“甜头”?唉,倘他小时候敢这样悔棋,恐怕早被敲没了头,三哥才不会对他笑成这样!

莫名的,小少年竟羡慕起他贺姐姐来。

***

翌日清早,霍沉又随贺无量等人上了猫竹山,山林极广,每日察看的都是不同区域。

这回他与众人并肩走在前头,商议着正事儿,就是总有些心不在焉,时常回头看。

身后的小学徒们各自肩上挂了个小背篓,令约也是如此,云飞、阿蒙两个乖乖巧巧伴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们话。

“咳咳。”贺无量试图打断某人肆无忌惮的惦记,轻咳一声停下步子,朝众人道,“就在这里散罢。”

本也没甚么好瞧的,今日上山正是教这些精力旺的清清退笋来。

“是!”一群小学徒笑嘻嘻应下。

贺无量又不放心地嘱咐句:“好生跟着各自师父,别光顾着掘笋,四周多留意些。”

终归是些少年人,有的才跟学了三两年,需在山林里学的还多着去。

话罢,几位纸农才带着众人散布去林间,令约则在人去后过去贺无量那里。

贺无量低低咳嗽声:“你带云飞他们近处走走便是,莫走远了,我与见渊这里还有事要谈。”

贺无量甚至已经想好要请霍沉去路旁的石头边歇上会儿,岂料霍沉听完,当即正大光明接过话:“前辈若是担心贺姑娘,晚辈以为跟他们同行即是。”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当面谈起也无妨。

当然,这句并非霍沉所说,而是贺无量在他看向自己时顺势接来话后的,为此,自个儿害自个儿郁结番……这下倒好,人家甚么也没说,自己赶着认“自家人”了。

唉,贺无量又在心底长叹声,无奈束手跟上令约,与霍沉的谈话也不知不觉停缓下来。

“姐姐,你们查林都查些甚么?”走在前头的云飞好奇问起。

“嗯……一来瞧瞧哪处新笋生得密、长势如何,二来瞧瞧可有人上山偷伐,更要留心有没有哪处竹生了竹米。”

“竹米?”云飞稍作回想,而后问,“书上说竹米难得,是凤凰之食,可是这个竹米?”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

“正是,不过这说法是那些雅士的事,我们只知,竹若生了花结了实,不需多久整片林子都得枯。”

云飞吃惊:“原是这样,受教了。”又问,“那上山偷伐呢?”

“这是宛阳数百年前就有的规矩,猫竹山上的竹子归纸家管,除了篾匠能伐嫩竹外,旁人若需伐竹,只许伐六年以上的竹,如若偷伐,按盗窃罪名处罚……只这条例有些知县管,有些不管,像先前的老县令,他不管这个,偷伐的人又多起来,不得不防着。”

她絮絮答答一长串,钻进霍沉耳朵里,格外悦耳,他甚至总结出一点:但凡说起与竹坞有关的话,她都能说上许多,而他也欢喜听。

说话间令约也停在一片去年壅过的竹林空地,四周新笋丛生,蹿得快的已有半人高。

“就在这儿挖笋?”云飞问。

“嗯,”她补充道,“是清退笋。”

一说退笋,霍沉又想到她生气拔笋那回,将话问出口:“甚么是退笋?”

没有指名道姓,但都听得出他是接着令约的话在问。

贺无量:“……”

老夫就在旁边你问老夫啊!

令约偏头瞧他眼,放下空背篓,熟络用镰刀指向他脚边:“像这两株,本是并生新笋,但稍高的这颗笋壳发黑,绒毛干燥,一看便是退笋料子。”

眼神不大好的霍沉:“……”

她又偏了偏胳膊,指去阿蒙脚下:“那株笋壳尖头也发燥的,便是明日的它。”

“受教了。”霍沉笑了笑,“往后定多请教贺姑娘。”

贺无量:“……”

令约睫羽轻扇两下,端着矜持与他颔首,直到转过头才背着众人翘高嘴角。

少女背影纤细清灵,黏着着霍某人的目光,两人间萦绕起某种似有若无且不便公之于众的情思,贺无量看进眼里,彻底信了郁菀的话。

这可如何是好!

没一个是他能拦住的!

作者有话要说:郁菀:白教你了。

复更以来我竟一章都没写出来……但是存稿骤降!我真的能在存稿浪完之前写完吗,有些怀疑自己。

然后我昨晚熬夜看完了我的《葵花籽》???发现同样是闷性子淡性子,古言确实难发挥很多,以后还是写能够自由自在浪的主角吧,也不写太多家长了,家长真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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