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荣禄斋云飞固然是头一回来,但溜达上两圈也就失了新鲜劲儿,这类商铺与别处大都大同小异,还不及陈举人巷里那棵老槐树来得有意思,因此他离了荣禄斋又折回巷内瞻仰了许久。
霍沉与令约皆没过去,只站在巷尾等两个小孩子。
老槐树枝干粗壮,约莫挡了半条巷子去,大片枝叶探进墙内,云飞仰着头,看得好不仔细,良久才收回眼问阿显:“如何?今日考察的可还容易?”
阿显点点头:“不及昨日的难,只是多唱了两首词。”
两人尽管相识不久,却都是彼此少有的亲近玩伴,与云飞相处过这么些时日,阿显深知云飞比自己聪颖得多,学问好文采好,就连说话也比他嘴甜。
他本也不笨,有些事就算云飞不提他也隐隐约约有所觉察,只是没问出口罢了。
眼下见云飞立在石阶前,一脸神往地仰头看树,终究没能忍住,话匣子一开唤他:“云飞?你也想念书对么?”
云飞没吱声儿,琥珀色的眼瞧瞧阿显,又转眼望去巷尾。
巷尾处两人正吃着寒风,令约两手虚握,缩在袖底取暖,脸蛋儿鼻尖也冻得微红,静静等着两个小少年,也因此轻易捕捉到云飞那一眼,不禁呆了呆。
莫不是她花了眼?不然怎会在云飞脸上见着“黯然”二字。
她想不出有甚么事会教那样爽直的小少年伤神,又何况他才笑嘻嘻进巷短短半盏茶时。兀自捉摸不透,遂动了动脑袋,偏脸看向霍沉。
双眸端满了疑惑,即便她只字不问,意思也明明白白地到了霍沉眼底。
他瞥上眼她红彤彤的鼻尖,清咳声,先将左手上托的个红铜袖炉递与她,又不自在地看向石板路:“炭气不哪般足了,姑娘权且一用。”
算上前些时候在溪边那次,再算上儿时那次,这已是霍沉第三回给她递小手炉了……
令约抿了抿唇,片刻后,虚蜷着的手慢吞吞探出袖底,生平头一次向霍沉的小袖炉伸出手。
“多谢。”
“不必客气。”
比起上回在溪边递给她的那个,这个体量更为小巧玲珑,只与姑娘家的手掌一般,炉身不加雕凿,素净浑圆,才捧来手上,就有股暖烘烘的热气往手心里钻。
怪道他时时捧着个袖炉,炭气不足都这样好,想来平时更暖和,便是病着也不觉得冷罢?
想到这儿,她忽然懊悔接过,恐他又添几分病重,但不等反悔霍沉话就出口来,听似无来头的一句。
“贺姑娘可知我大赜高祖名讳?”
她迷瞪下,弱弱点头。
霍沉又道:“云飞父亲的尊名……不巧正是一个‘休’字。”
高祖尊名景修,休与修形虽不同,音却一致,因这缘故,云飞是万万进不得学堂的。
付家跟随骆家做生意,时时有对家盯着,若是教有心人知晓去,扣上顶大不敬的罪名也未可知。
偏生云飞生来是个好读书的,抓周时就初现端倪抓起本《楚辞》,稍长些年岁,便同骆捷、尤钟二人一道启蒙,启蒙老师不是旁人,正是霍沉。
等他们识得些字、懂得些事时,骆原便同霍沉商议送阿捷进县学里念书的事,云飞听去后,想当然以为自己也能去,盼了好些日子。
后来,阿捷与尤钟念书去,只剩他一人在家里。
年纪尚小的云飞从大哥二哥那里听得缘故,半知半解,之后几日为这事院也不出,不论做什么事儿都憋着两泡泪,好不委屈。
少年霍沉素来寡言少语,往日嫌小云飞聒噪,这事后一连几日没见着他竟生出不惬意,终于耐不住性子主动寻去,和付云扬一齐想着法子哄他。
彼时付云扬想破脑袋才想出个主意,一拍霍沉肩膀,道:“不若三弟还是像往常那样教导他,过年过节只记得管我要好东西。”
“……”
霍沉哪儿会稀罕他嘴里的好东西,但还是应承了这一件事。
他总是见不得小孩儿哭,但凡有小孩儿在他跟前红眼眶垂豆子,他都会想起以前的自己。
提起往事,霍沉想得也多了些,好在及时打住,只与令约说到他应承下教导小云飞那里。
唏嘘不已的人又转眼看去巷子里,两个小少年已坐去槐树后头的石阶上说话。
“倒也很好。”她呢喃句。
“什么很好?”耳尖的人接住她的话。
“阿显能认得云飞实在很好。”她仰头向霍沉解释,鹅蛋脸红扑扑的,眼底也淌着光。
霍沉耳朵一热,总觉这话听在耳里像是说她能认识他实在很好,他干巴巴地回应声“嗯”,别过眼。
不知几时起,天色渐有了大暗之势,槐树后坐着的两人好算起身来,跑出巷时又变回早先那副乐呵模样,还齐齐朝姐姐、兄长鞠了躬:“久等了。”
令约被他们逗笑:“走罢,家里定等急了。”
云飞听了这话,也吃吃笑声,莫名显得呆头呆脑。
“傻笑甚么?”霍沉问他。
“我笑姐姐的话,听着竟好似我们是一家人。”就好像他家里真真儿多了个姐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霍沉又别扭阵,闭口不应。
***
云水斋后院里系着一白一棕两匹马,正是霍沉与云飞的坐骑,令约守在院门外,轻叹声。
原本他们走到河坊前就该分道,她和阿显回竹坞,他们自回云水斋取马,可偏偏……她把买来的东西全落在了云水斋里。
她这个糊涂脑子,除了记仇,别的事一概记不好。
“姐姐,可是这些?”云飞从院里窜至门边,手里提着两捆小小的油纸包问。
“嗯,正是。”她点头,阿显替她接过。
“还不及我自个儿买的多,方才何不让我捎回去?你和阿显也少走些路。”说完就被人敲了敲脑袋,回头一看,霍沉也出院来。
云飞不解他作何敲打自己,但没再接着说。
有贺家姐弟同行,他们只是牵着马儿走,咕噜许是扑腾了整日也累来,理直气壮地歇去云飞的马上,路上偶有行人,见着他们都悄促促瞄上眼。
阿显与云飞聊得热闹,从碧岩街走到河坊前始终不曾停歇,阿显聊到早间考射术的事儿,令约也听得仔细,因此三人皆没留意到桥头匆匆跑来一人。
霍沉望着那人眯了眯眼,果然,那小厮打扮的人停在他们前头几步,打了一躬:“三少爷。”
交谈教人打断,几人都看将去,云飞见来人打扮与那日在霍府见过的小厮们一致,便知他来历,令约与阿显也识得霍家家仆衣饰,静默观之。
霍沉漫不经心地应他声。
“老、老爷请三少爷去闲云居一趟。”
霍沉皱了皱眉,非为厌恶,而是奇怪,云飞当之不愧是由他亲自管教的,这时也觉古怪,就连问人话的措辞都与霍沉有七成像:“怪事,你家老爷怎知我们进城来?你又如何得知待在这处能守着我们?”
“是鲍管事的主意,差我们几个各守几处人多地方,见着三少爷便前来请他。”
云飞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霍沉则抬眼张望下天色,嘱咐他:“天就暗了,你先随阿显他们回去。”
“三哥……”
霍沉不予理会,转过头冲令约颔首:“烦劳贺姑娘。”
“嗯。”
几人目送他过了石桥才离开,回去路上,两个聒噪的竟没一个开口,教人好不自在,令约想了又想,问云飞:“可是在担心你三哥?”
“唔,”云飞回神,难为情地挠挠耳根子,“瞎操心罢了,如今他也不用人忧心。”
只是他这爱为三哥操心的秉性一时难改。
听是这样,阿显也不必憋着了,宽一口气:“瞧你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只当霍大哥是去赴鸿门宴呢。”
却非他胡乱用典,而是真没敢说话。
那日在登月桥上,霍大哥亲自替他止血,又对霍二无赖冷眼,他便知他与霍家其他人不同,且与他们不和睦,故将此行想得凶险异常。
令约不知这事,听了他半似打趣的话轻敲下他脑袋。
“是不是鸿门宴尚未可知,但那好色老糊涂叫他准没好事。”
好色老糊涂的话都从他嘴里出来了,阿显挠挠头:“我只听人说过霍大哥从小离家的事,却不知这中有甚么缘故?可是他也教家里人欺负了?”
而今的霍家早已是恶名远扬,霍远如何昏聩放浪人们早便知悉,霍涛草菅人命买通官司的事也暗暗传着,更何况冷落儿子、欺凌兄弟的事。
这话谈及私事,本不当问,可两个小少年为人皆是心直口快,阿显真心相问,云飞也心无芥蒂,听后叹息声:“便当是欺负罢,他如今畏寒便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儿。”
他说着,令约跟着愣了愣神。
入了夜,小楼外又是寒风猎猎,早早回屋歇下的贺姑娘却是辗转难眠,只一闭眼,眼前便出现个脸色臭臭的小孩子。
那时的霍沉才与她一般高,她藏去河畔枯柳底下抹泪时,他忽地从树后冒出来,教她闭嘴,她被他吓得一噎,呆了片时后眼眶里又滚出两行清泪,渐渐地从呜咽变成嚎啕。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为自己哭,哭至半道却教霍沉插足,更为委屈,不过哭到最后,竟也舒畅许多,擦干泪再看去岸边时,竟见那个板着脸凶她的人也坐在雪地里掉出几颗金豆子来。
她那时不知,问他他也只说是迷了路,不知霍府如何走,而今想起,那时他哭的又何止是迷了路?
嗯……他好似还未回来?
睡下的人想到这里,忽坐起身来,披上外衣,点亮支蜡烛带去窗边,开一道小缝看去底下。
堂屋里的还亮堂堂的,柴门底下也挂着两盏灯笼朦胧晃着,果然还在等人。
已是人定时,甚么话竟要说到这时候,还是他又迷了路?
少女顺势往窗边一坐,窗台上的蜡烛因钻进屋的细风摇曳着火苗,她视线停在烛火上,也不觉刺眼,只继续回想后面的难堪事。
以往不论什么时候想起那回事,她都会恼羞成怒,像她这样爱记仇的世间恐怕没几个,只不过,如今想起好似也不及从前恼了。
一来,霍沉与他父兄全然不同,二来,霍沉也认不出她,不但如此,他还疑似有那龙阳之兴……
她正想,窗外忽传来“笃笃笃”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