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炯星眸

“咕咕咕咕。”咕噜总算停下打转,径直朝瞠目结舌的小少年肩头落去,咕咕几声。

乍地没了白鸽扑棱翅膀的声音,令约歪了歪头,将半袋砻糠放下环顾竹林,却在转身之际冷不防见到两道人影。

她不自觉地向后撤了半步,提防着瞧他们,棕马上相貌清秀的小少年似乎同阿显一般年纪,只可惜眉目间呆了些,白马上的……

蓦地对上霍沉的打量,她恍惚阵,他眼里的光像是月夜里从云层底下透出来的,黑炯炯的,偏偏脸又生得白皙,平添几分病弱气。

好看得紧。

不比她暗暗赞讶,霍沉心底已是隐隐添了古怪。

头回见这般气力的姑娘,面上的惊诧还未收敛,她又转过身来,少女容色清丽,瘦得连林中的竹也要谦让三分,哪里像是力能扛鼎的模样?

无言之际,被咕噜踩了踩肩的云飞先回过神来,本着最后的一点呆看向他三哥,见他皱着眉,又看向始终盯着他三哥瞧的好看姐姐,心下一愁。

不好,三哥又教人盯得烦了。

他犯难般挠了挠颈侧,末了决计先出声打破这沉寂,初来此地便遇着个漂亮姐姐,总要替她留住颜面的,若三哥又说出那些话,岂不是教人难堪?

主意打定,少年便硬着头皮出了声:“姐姐勿怪,我们来这处是为寻鸽子,若是惊扰了姐姐,万望海涵。”

少年的话声引得令约别过眼,只耳根莫名热了三分。

“未有怪罪。”她不再往霍沉那端看,只正色问小少年,“不知二位来所为何事?”

竹坞里只住着他们一户人家,外头人来多是有事寻他们,云飞听后却笑:“不为旁的,往后我们就住这里!”

令约疑惑一瞬,忽想明白那传闻,什么身子骨不大好的老爷,分明是位身子骨不大好的少爷。

不待她说话,马上的小少年便恍悟了好长一声,翻身下马,惊得肩上的鸽子又飞起来,他只笑着朝她拱手,道:“我省得了,姐姐可是姓贺?还会造纸?”

“正是……”她疑怪。

“那姐姐可认得韩松韩大哥?正是他与我提的你!”少年说话时神采奕奕,丝毫没有方才那股呆劲儿。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时恐是自己的蛮力吓着他了,听他问起韩松,慢吞吞点了点头。

自是认得的,但凡是用毛竹造纸的人家都有这么个难处,便是毛竹生长分大、小年,每逢小年出笋少时,槽户们便要去别处采料,他们家与鹿灵韩家正好交错开,来往少说也有四五十载,方今提起韩松,想来他们也是鹿灵人士。

她试探问起:“你们从鹿灵来?”

“是也不是,我们虽是鹿灵人,却是从南省回来的。”

“云飞。”一道清冷的男声打断少年的雀跃。

云飞转身瞧他,见咕噜正不知天高地厚地啄着他三哥的斗篷,脖颈向后缩了缩……再瞧他三哥,脸色臭臭的。

这蠢鸟!他顾不上谈话,一径过去将咕噜招呼下来,抱在怀里才转回身:“姐姐,我的鸽子已有半日未进食了,便先行一步,改日我们再登门拜访。”

他虽年纪小,说话却是周到的,哪里还呆,显然比她家里那个弟弟要聪敏得多。

念及此,不禁失笑,却因瞥见马上那人投来的目光又敛起笑意,那人虽有几成病弱气,眼神却凌冽。

真不友善。

两人骑马去时,她兀自驻足在原处,望着霍沉的背影。

这个人的眼睛倒有几分熟悉,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可他是鹿灵人士,又无道理。

正想着,棕马上的少年忽又转过身,扬声笑道:“是了姐姐,我叫云飞,这个凶巴巴的是我三哥,姓霍名沉,表字见渊。”

姓霍……

霍沉。

令约心中登时咯噔一声,杏眼圆睁,盯着那抹鸦青色的斗篷倏地涨红脸。

竟是他?

***

清溪坞里有两处屋宇楼阁,皆缘溪而起,贺家住在前头,屋后本住着宛阳城中一位姓周的布匹商人,可他十余年前就携妻儿往南方做生意去,将屋舍托给城中堂兄弟照看。

直至半年前,这里才又来人修葺,那时贺无量还当是周家人回来竹坞,一问那些人,却都摇头说不清楚。

再往后,又常有人搬着新打的桌椅柜榻来,这时才传出是位身子骨不甚硬朗的爷要住进来,久而久之,遂被传成位老爷。

翌日霍沉果然如云飞所说,早早遣了个小子到贺家来,贺无量昨夜便听令约说了霍沉住进竹坞的事儿,忖量之下先让纸农们上山,自己留在家中。

阿蒙将霍沉亲书的拜帖递给贺无量,打躬道:“贺老爷在家便好,我家少爷恐您介意造访,嘱小的先送拜帖来。”

生平头回被人叫贺老爷,贺无量拿着拜帖的手抖了抖,端茶来的郁菀背着阿蒙偷笑他,贺无量干咳一声:“哪里哪里,往后便是邻里,还要劳他……劳他多担待才是。”

若说介意,倒是有那么些的……他究竟是霍家的人,虽自小离了霍家,却也难说品性如何,倘真和他老子兄弟一样,他们贺家哪里又惹得起。

阿蒙听他这样说,抬了抬脑袋:“既如此,小的这便回去说与我家爷,约莫一盏茶时就来。”

贺无量点头,见阿蒙调头往屋外走又叫住他:“贺某不过一介布衣,万担不起小兄弟这声老爷,往后叫我贺叔便是。”

“欸,小的明白。”阿蒙笑着应下才出门。

堂内贺无量一只手抬在空中,不见人影时才嘟囔:“什么小的不小的,也该收回去。”

“我倒觉得你被叫得挺欢喜。”郁菀打趣句,贺无量被这话堵得语塞。

欢喜么,是有一丁点的……咳。

可眼下也不是该欢喜的时候,贺无量眉心又慢慢聚拢来,张望下屋子才嘱咐郁菀:“劳你再泡壶新茶来罢。”

总不能连杯得体茶水也没。

对方嫌弃不喝是一说,他们没备又是另一说,郁菀应下,离了厅堂,贺无量也起身到窗边找到掸子,桌椅台几火盆上扫来扫去几遭。

正弓腰看桌下时,听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忙站直转回身,只掸子揣在怀中忘了收。

阿显跟在姐姐身后一来便见这幕,心下一惊,不禁缩头缩脑起来,他爹爹几时也会未卜先知了?

“怎没去书院?”贺无量眉头皱得更深,瞪着屋外不敢进来阿显问。

“我……”阿显瞥瞥那掸子,支支吾吾,眼神飘忽去令约那里求救。

“你甚么你,看你阿姊也没用。”

“我不过是想回来瞧瞧你们罢了,若是那个姓霍的欺负你们如何是好?”

“哼,那你往后岂不是要时时守在家里?”贺无量问完才堪堪悟出话里的不对,登时眉毛一竖,“好个小子,你爹爹几时还用你来护着了?”

说话间他顺手举起掸子来,阿显吓得往窗边跑,边大声嚷:“头回娘教你默写谪仙人的诗时,你便悄悄问了我!”

提着茶壶进来堂屋的郁菀:“……”

瞥见郁菀身影的贺无量:“……”

自知难逃一劫的阿显:“……”

旁观一场戏的令约:“……”

一阵古怪的静默后,屋外传来阿蒙的声音,已然改了称呼,叫了声贺叔。

贺无量这才放下掸子,捋了捋衣襟出门迎客,郁菀亦放下茶壶,不甚放心地将令约撵去连通堂屋的偏厅里……

她家姑娘这般水灵,稍稍提防些姓霍的总是好的。

因住在溪边,房屋皆是刻意架高过的,贺家堂屋门前便是环屋迴廊与数阶踏跺,院落本是围着竹篱的,但为图便宜,几年前就拆了半边敞开,故而此时霍沉一行都立在踏跺底下。

霍沉今日披着件茄色祥云纹斗篷,即便站得低,亦掩盖不了通身的华贵气度。

见主人家出屋,他解下斗篷交到阿蒙怀里,朝阶上贺无量作揖:“见过前辈。”

贺无量微愣,教郁菀轻攘了攘后背,才相迎几步,客套请人进屋。

霍沉始终轻笑着,随人上了踏跺,却在进堂屋前状若无意地瞥了眼某扇窗。

躲在偏厅窗后的人一瞪眼,握拳低头,不禁腹诽:这人是千里眼变得不成?

想着,她也成了顺风耳变的,坐在窗下听起堂屋里的动静,听他说甚么搅扰、甚么见谅的话,心中拨弄起算盘。

他似乎是个有礼的,不像霍家人,难道离了霍家他也变好了?

不单她,留在堂上的人亦对霍沉有所改观,言谈雅澹,公子气派虽足,却无半分嫌弃意思,便连那壶劣茶也用得津津有味。

非但如此,更是备了大大小小十余件见面礼来家中,称是身为晚辈的“小小心意”,贺无量自是回绝不得,倒隐隐约约从这位身上看出当初霍家太老爷的影子,因又倍感亲切地问起霍沉在南方做生意的事。

椅侧站着的阿显不时往云飞那边瞄上眼,瞄着瞄着,云飞也瞧见他,伸手召他过去。

他本就盼着能有个年岁相仿的人顽,眼下见对方招手,笑开溜过去,贺无量瞟了眼便任他去了。

两个小少年站在霍沉身后,阿显压低声问:“你叫什么?”

云飞也小声答他:“我姓付,他们都只管我叫云飞,你呢?而今多大?”

“贺令显,年后便十二了。”

“可巧,我开冬将满了十二。”云飞笑着将肩上挂着的破旧布袋儿牵开,翻来找去才取出样东西来,“这是我从海上带回来的糖,你尝尝看。”

阿显眼里才乍开光亮,就听始终留意着他们这端的郁菀轻声阻拦:“欸——小兄弟,无需给他这个的,他吃不得。”

“为何吃不得?”

霍沉与贺无量也停下交谈看向他们,郁菀道:“怪我们,往年太纵着他,什么糖啊糕的都给他吃,险些患上消渴病。”

“原是这样。”云飞好不惋惜地皱皱眉头,想到什么又笑着问,“那我昨日遇见的那位姐姐呢?她总能吃罢?她在哪儿?为何不见她?”

“云飞,不得无礼。”

“噢。”少年可怜巴巴垂下头,俨然成了霜打过的昆仑瓜。

偏厅里托腮想事的令约自然也听见这声,不禁好笑,她哪里就这样招人稀罕了,值得娘把她藏到这屋里来?

不过那位霍公子,她也的的确确不大想见,若真教他认出她来,岂不难堪死?

正想着,便听外屋霍沉告辞,思绪微转之下,又凑去窗格边,窗上糊的油纸破了个小孔,能见到迴廊上的动静。

霍沉立在廊上,从阿蒙手上接过那件茄色斗篷披上,下踏跺前似乎又觉察到什么,偏头往纸窗的方向看上眼。

又一次对上那双漆黑的眼,有人恼了,坐回竹椅上方才捉着衣襟回想,那人似乎笑了笑,那样笑她,莫非是已经认出她来?

这个念头一出,又惹来阵心烦,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

“三哥……你笑什么?”回院路上,云飞一脸惊疑地问。

“没笑。”霍沉否决得很快,而后从怀中掏出方帕子掩唇咳嗽两声。

“……”云飞还想再问,但咕噜已经飞来他边上,他唯有抱住咕噜往檐下鸟架上去。

霍沉坐回堂屋,顺手从矮几上一个珊瑚色木盒里取出对核桃,饶有兴味地盘起来。

怪事,怎会有人的眼睛像她这样亮?

他一度将荆棘丛后的石块看做是猫,冷着脸教云飞抱它出来,最后教人好笑一通,偏今日连藏在窗后的眼睛也能看见。

亮莹莹的杏子眼。

他想着,竟又露出个笑,屋外不经意偏头的云飞登时悚然。

果然是在笑!

少年托着咕噜坐回凭栏边,一任寒风肆虐也不为所动,凝神回想究竟是甚么教他三哥高兴的。他原以为,三哥回了宛阳只会愈发冷淡,却不料才头一天就笑了起来。

往常在鹿灵、在南省都少见他笑,如今在宛阳笑,实在蹊跷。

可他怎么也没想明白,到用晌饭时霍沉默默看了他好几眼,末了反问他:“可是住不惯?”

云飞一个惊醒,生怕他要先送自己回鹿灵,摇头:“住得惯住得惯,三哥只歇息去罢。”

霍沉开冬时便犯了旧疾,至今也未痊好,是以冬日里也需午歇一阵,偏偏今日,他刚躺下不久就模糊听见底下传来说话声。

到底不是园林院落,单这么座小楼连说话声都难隔住,他细细听着。

“姐姐不午歇?”

“冬日里从不歇的。”

“姐姐往哪处去?我听周老爷说你们这儿还有湖,你几时便宜,能与我指指路么?”

好个小子,一来就替人添乱,霍沉默默责怪。

回话的人却欣欣然:“好巧也顺道,我正要去纸厂瞧他们做黄纸,你若想去,现在便成。”

竹篱内的小少年大喜:“那多谢姐姐!”

说罢奔门而去,却在这时听得吱呀一声,云飞僵住腿,回身往小楼上看,霍沉正居高临下地立在窗前,瞧着他们慢吞吞吐出几个字:

“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