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尸妖疑云(七)

菩塔寺中,香客比以往更多了。

自从尸妖案发生之后,城中已经有很多百姓莫名暴毙,而后尸首不知所踪,人心惶惶。

司楽悬空坐在在长廊的木头围栏上,两条腿晃来晃去,居高临下俯瞰众生。

"灵献,你说说看,求神拜佛真的有用吗?我也差不多算个神,他们怎么不拜我?"

"他们拜了我,说不定我就放过他们了。"

武灵献环着双臂靠在廊柱上,看了一眼来来往往的人群,笃定地回答道,"你不会放过他们。"

司楽白了他一眼,"我说的是实话。"

"不,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不怪武灵献这么否定他,实在是这个白发少年干出的事,不像人能下得了手的。

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孕妇的肚子里,他握着刀,卷缩在那具死去的尸体腹部,睁开眼迷惘地看着他。

那一年,司楽十岁。

那么纯真的眼睛,那么狠毒的手段。

武灵献以为世上只有这么一个就够了,没想到今日又见着一个这种眼神的人。

真令人恶寒。

"涅佛宗的人也来了。"

循着司楽手指的方向,武灵献看见人群中有几个和尚,身着素服,头戴斗笠。

不同于普通和尚,他们手中皆有一把禅杖,可禅杖长约六尺,通体黑色,杖身绘着地狱路,头部为恶鬼之面首,三耳锁六环,底部为月牙双刀,冷锋含光。

为首的和尚披着袈裟,斗笠下垂,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鼻梁起脊显得削薄,唇峰冷硬,似一把精雕细琢的利剑,手中持着只金刚铃,一幅严肃的杀神之相。

司楽一边从栏杆上跳下来,一边念道,"涅佛宗的创派史上写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为渡世人,身入无间。"

念着念着司楽便笑了,"可一群手里沾满了鲜血的和尚,死了后去的是西天极乐还是十八层地狱呢?"

涅佛宗不同于普通佛教子弟,他们信奉的是以杀镇恶。

武灵献提醒他,"别玩过头忘记少主的吩咐,我们这次来的任务是救出商狸大人。"

司楽眨眨眼,"记着呢,等今夜血月出世,我便会催动尸妖大阵,阵法从前的力量来自这座寺庙,可现在不同了,我加了点新东西。"

商狸身上有着上古神衹的封印,封印以大面积活人的阳气来蕴养,只有他们都死了,封印才会变弱,从而被顺利被移入其他的灵魂载体中。

汨川踏悬于剑上时,系在手腕上的牵丝引忽地飞速乱动。

是叶河。

伸出手按住线,汨川眼神冷冽得可怕,连额间的青筋都在隐隐跳动。

对于那只小花妖,他并不信任,相反,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妖。

妖,天性狡诈,狠辣嗜杀。

当诛。

留着花妖的命并加以安抚,完全是汨川直觉他和绘阵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现下,他发现这只妖并不安分,十分令他反感。

至于"叶河"的将来,他会禀告掌门,将他终生囚于遗荒水境。

若非何师叔对他有救命之恩,他现在就想冲过去杀死这个"叶河"。

在卢洋等人出事的地方搜寻了很久,什么发现都没有。

像被挂在叶府门口的尸体一样,被幕后之人处理得很干净,

这时,一个神智不清的老乞丐跑了过去,发现汨川后立刻想躲到断墙背面,嘴里大声喊着,"别杀我,别杀我…"

汨川收了剑飞身而下,半蹲在他面前,道,"老人家别怕,在下是遗荒仙山中的修行之人,来此是为了调查尸妖之事,并无恶意。"

老人听到修士二字后,情绪反而更加激动,"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听完老人的话,汨川觉得他肯定是知道什么。

追问道,"老人家,你仔细想想,昨夜可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老人双眼惊恐,仍旧自顾自地喊着,"小人没有直视过菩萨,没有看过,没有,没有…"

菩萨?

汨川垂眸,手腕的牵丝引仍在颤动,方向的来源,正是阵法图上菩塔寺的方向。

菩塔寺是一座千年古刹,里面修行的皆是尼姑,是昙城中有名的求子寺。

里面供奉的,正是一座观音菩萨。

汨川速度很快,到达菩塔寺时,夕阳才开始落山。

这个时辰,寺中已经没什么香客。

大殿中立着一尊极其高大的观音,与其他观音不同的是,她闭着眼,头顶披戴的并非雪白天冠布幔,而是黑色的。

"观音闭眼不救世。"

一句话从身后传来,汨川转身,看见身披袈裟的和尚向他走来。

和尚单手施礼,"阿弥陀佛,汨川仙君近来如何?"

汨川点头示意,"伽严大师到此,想必也是感知到此处的异常了。"

伽严摇响了手中的金刚铃,清脆的铃声如水纹漫开,波及至殿中的每一处角落,最后停在观音的身后。

"后面,有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伽严禅杖点地,走上前去,朝着前方一掌挥去,将菩萨的位置扭转的一圈。

正当他要去揭开菩萨的天冠时,有人喝止了他。

"大师这是何意?是欺我菩塔寺无人吗!"

来人法名叫做慧善,正是菩塔寺的住持。

"师太,贫僧观菩塔寺有妖魔之迹,烦请行个方便。"

慧善面色有些慌乱,一个眼神示意,其他的尼姑便挡到了菩萨前面。

"得罪了。"

伽严嘴里说着得罪,动作却未曾停止,掌风一动,观音的天冠就被一阵风力掀开,露出了背面的样貌。

"啊——!"

有年纪小的尼姑叫出了声。

菩萨殿背后怎么会还镶嵌着一座雕像?

平日里都是住持清扫大殿,不许旁人插手。

思及此,众人疑惑的目光全都落到了慧善师太的身上。

只有汨川还在定定的看着那半尊雕塑。

前面一半是闭眼的白色观音,后面一半是黑色的人身雕塑。

长发披散,身缚绳索,低着头看不出是男是女。

很熟悉的一张脸,毕竟早上才见过,那人还对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和叶河长得很像。

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二人有些不同…

伽严发问,"师太现在要作何解释?"

"昙城最近怪事频发,贫僧寻迹追踪至此,就见着这样一座——偷天换日的邪像。"

附身观音像之后,偷食城中百姓供奉神佛的信愿之力,蒙耳遮眼,令世间苦难不得上达天听。

"城中的百姓知道后,会如何审判这座菩塔寺?"

其他的尼姑脸色煞白,菩萨的事情可不能开玩笑的,这可是妖孽之事!

城中的信徒恐怕会把最近的所有怪事都怪罪在她们亵渎菩萨身上,听闻从前也有人被视为妖僧,下场是捆了后被大火活活烧死。

慧善师太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手指碾过腕上佛珠,指节用力,停顿半晌后终于承认道,"此像确实为贫尼私心,是贫尼未出家时枉死的儿子。"

"但请大师相信,贫尼对城中惨事并不知情,也绝无害人之心。"

"此话师太自己可信?"

一直沉默的汨川开了口,这半座石像并非叶河,但附在叶河身上的花妖一定知道些线索。

真正的叶河为何执着地保护花妖的魂魄?

或许是因为,这世上发生了他不敢面对的事情,所以用沉睡不醒来逃避。

而花妖,大概是与他达成了某种约定。

花妖占据他的身体融入世间,也帮助他完成某件未了的心愿。

另一头,菩塔寺后山的厢房内,叶河正坏心地拨弄手腕上的丝线。

似弹琴一般,左一首淫词,又一首艳曲。

把她在妖界花街中,听过的不堪入目的东西全都唱了一遍,至于为什么是"唱"?

因为她发现这条线学名叫做牵丝引,是件难得的法器,不仅可做定位用,还可以传信。

以手指快速弹动丝线时,另外一头也会同频率震动,而且可以用妖力绘出字符传达到线的终端,为汨川识海所感。

叶河在纸窗上点出一个洞,一点一点看着夕阳从人间坠落。

窗外的树荫下,卧着只异瞳黑猫,它就是前些日子的那团白雾。

猫儿打了个哈欠,在一定范围内以幻境领域隔空传音,告知叶河他叫做斥黎。

"你跟那个小仙君在说什么?我看见你嘴角快扬上天了。"

"在唱曲儿,衣衫褪,朱唇尝,纵郎心似铁又怎堪兜中三两…"

"停停停!当我没问。"斥黎是没耳朵听了,这他喵的不是花街的风流曲吗?

他可是个乖孩子,实在不想被带坏了。

叶河眯着一只眼,欣赏着昙城最后的黄昏。

"人族深陷红尘,常为七情六欲左右,若一头扎进修仙之道,岂非无趣。"

"他大概会死在商狸手里,既如此,何不让他痛快一遭?不枉凡尘此行。"

毕竟死得太痛苦的猎物,肉质会发苦。

斥黎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尾巴,"叶河,你在城外绘阵引得仙门中人前来,又让我假死故意留破绽吸引绘阵之人干嘛?"

明明一个商狸就够难缠了,又引来一群人,他是不是见不得世间太平?

"你猜~"

叶河懒散地眯了眯眼,"总之,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和斥黎奉阁主之命到这万年前寻找遗落的神卷,自然是搞出的动静越大越好。

恶妖越难对付,神卷拥有者就会越想用神卷的力量救世。

她伸出手,再次描绘着"小孩"在她手中写出的那两个字。

我在。

叶河扬着嘴角,她知道"它"在,她一直知道。

今夜的昙城,注定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