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秋阳已经偏西,灿金的日光透过回廊上的镂花窗,在院里的青石板上照出满地斑驳。
那窗后正有人越光阔步而来,颀长的身影在花窗中绰绰行过,不由得便引人目光寸寸追寻,几步穿过回廊转进墙角,那道身影没入墙后。
片刻,待他踏入院中,青衫衣摆划开秋阳,腰间玉坠随之闯入眼帘,目光看上去,宽阔平直的肩背如松挺拔,日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亦如玉般温润清隽,双眸沉静平和,眉宇间自有一番超出年纪的稳重淡然。
高山仰止,静水流深。
付清瑜初见裴桓,便想起这八个字来。
“姐姐这便瞧呆住了?”齐四姑娘瞧见了,掩嘴凑到她耳边低笑,“看来是很满意我阿娘为你挑选的未来夫婿啊。”
眼下屋里正静,四姑娘一句悄悄话,简直如同破天惊雷灌进付清瑜耳里,她像被人踩到尾巴,忙不迭地拿团扇遮面,拧眉低低娇叱,“浑说什么呢!”
四姑娘笑嘻嘻,“我不信姨妈走前没跟你说过……”
说什么?
自然便是来这一趟真正的目的。
姻缘之事,原该全凭父母做主便是,但付家只这一个掌上明珠,爹娘自小捧着她长大十几年,自然不舍得临到终身大事上,盲婚哑嫁教她受委屈,这才有这趟登门,若是投缘,谈婚论嫁顺理成章,若是不成,权当认个兄长,两家日后还是体面交好的。
付清瑜没什么话好反驳,悄悄伸手拧了把四姑娘的腰,“偏你知道的多!”
两个年轻姑娘躲在扇子后咬耳朵,裴素坐在旁边听得七七八八,不禁垂眸微弯了唇角,侧目瞧一眼,心照不宣的事,但年轻女孩儿脸皮薄,说上两句,已从脖颈粉到了耳后根。
年轻真好啊,春日的桃花似得,娇嫩鲜艳。
这厢裴桓应邀前来,三太太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面上也有光,瞧人刚踏进花厅,霎时便笑开了花,“聿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方才还正同素素说起你。”
裴桓到近前拱手见个礼,“方才耽误了些时辰,劳三婶与夫人久等,还望见谅。”
“我自然知你平日事忙,常时脱不开身也不着急的,”三太太眼下万分的通情达理,抬手又比了比旁侧的齐夫人,“只是今儿个齐夫人家两位公子特地前来,便是想与你切磋文章,我不过代传个话罢了。”
齐夫人忙笑道:“可不敢说切磋,三公子文采斐然天下皆知,我家这两个不成器的,怎么好跟三公子比,三公子能不吝赐教一二,便是他们的长进了。”
这头说着话,齐夫人一双精明的眼,便已不着痕迹地将裴桓从上到下细细篦过一遍。
他颇为肖似其父,齐夫人当姑娘时,裴渡亦是众多待嫁姑娘的梦中少年郎,君子端方,实在寻不出哪里可挑剔的,眸中当下浮出满满的满意,心内又不免暗自庆幸,此回还带了自家女儿来。
可惜自家女儿在做什么呢?
四姑娘除了同付清瑜悄悄咬耳朵,便是在吃糕点,整个靠坐在椅子上,轻轻地在裙摆下晃悠着两腿,全然还是副在家时的孩子模样,半点不知事。
齐夫人瞧着脑仁儿一阵疼,忍住了没皱眉,笑着招呼几个年轻人上前同裴桓见礼,特地唤一声,“瑶瑶,你这孩子,怎的到哪儿都没个正形,来,同你裴家哥哥问声好。”
“唔……”
四姑娘听得这声唤,总算放下哄嘴巴的糕点,擦净手同兄长们和付清瑜一道上前来,规矩福了福身,“裴哥哥好。”
裴桓颔首回礼,目光扫过四姑娘圆圆的脸,小鹿眼机灵古怪,当下倒教他想起了念安,再要不了几年,那丫头长大后,大抵也会是她这幅娇憨模样。
四姑娘瞧他眉眼温和像是好说话,忽地问:“方才听母亲说裴哥哥你文采斐然,那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裴桓原已调转目光,听她开口又停下来,温然道:“说来听听。”
齐夫人在上首瞧得满脸欣慰,四姑娘却哪儿知齐夫人那瞬息万变的心思,眉眼弯弯地说:“裴哥哥你来前我们原在玩飞花令的,我与付姐姐打赌,想要她手中那柄扇子,可惜我两个哥哥都不敌她,裴哥哥帮我赢她,我将团扇赠你作谢礼,好不好?”
四姑娘的心思就好比那鱼缸中的小鱼,除了她自己,旁人眼里都透明得昭然若揭,惹得众人一时发笑,齐夫人的脑仁儿就更疼了。
而付清瑜的面颊迅速烧红起来。
偷偷抬眸觑眼面前的裴桓,他比她高了一头还不止,她匆忙间都来不及看清对方神色,便又赶紧低下了头,手藏在衣袖下使劲儿扥了扽四姑娘。
姑娘家的窘迫神色入了眼,裴桓甚至没问她们的飞花令玩儿得什么,便道:“我才疏学浅,不敢肖想付姑娘的扇子,四姑娘若喜欢,府上绣庄的手艺尚可,稍后教人送来些,但凭四姑娘挑选。”
付清瑜闻言轻轻舒口气,四姑娘却是失望噘了噘嘴,十足小孩子心性。
裴桓不给她再作乱的机会,趁着齐二公子提出想去藏书楼观摩,遂向三太太与齐夫人告了辞,又低声嘱咐裴素,若是累了便回去歇息,不要勉强。
三太太原只负责将他请来露面,眼下见他还愿意在书楼待客,那自然很是喜闻乐见,“好,去吧,聿璋你难得得空,又碰上志同道合的同谊,莫要拘在屋里。”
裴桓拱手告退。
这时,余光里却见身侧忽地行来个纤瘦的身影,立在跟前冲他福了福身,细细柔柔道了声,“方才多谢聿璋哥哥为我解围。”
府中兄弟姊妹间向来都唤三哥,他还是头回听人如此称呼,一时步子稍顿,侧目去看,眸中尚存着些许意外,目光落到付清瑜面上,这才留意看清她的样貌。
然四目相对才刹那,姑娘家的耳朵便悄悄染了红,裴桓忽地成了令人郝然的罪魁祸首,略一怔,他随即颔首微挑下眉尖以作回应,便转身与几位公子们出了花厅。
四姑娘抬脚就要跟上去,却见付清瑜站着未动,扭头问:“姐姐,你不去吗?”
若照往常,兄弟姊妹们在一道玩惯了,并不拘着那么些规矩,可今日不同,付清瑜格外矜持起来,含蓄抿唇摇摇头,“我在这里同嫂子和裴姐姐说说话。”
“噢……”四姑娘有点眼馋藏书楼好玩儿,伸着脖子瞧哥哥们走远,踌躇下还是算了,“好吧,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上首齐夫人坐在椅子上沉沉叹口气,对自己的女儿不再做他想了。
午膳过后,长荣寻个耳房窝着浅眯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才听书房伺候的婢女说,三太太派人过来,将主子请了过去,再多问句府上来的是哪些客,他也就心知肚明了。
未时三刻,往常这时候念安午睡也该醒了。
长荣挂念着,出来后惯例先去小厨房端上碗桂花酪,往偏房过去一看,便知念安自从裴桓走后肯定没有睡。
因偏房后头有方小池塘,周遭黄土湿软适中,念安从裴岫那里学来玩泥巴的乐子,简直爱不释手,偏生裴桓嫌弃这乐子脏,玩儿一回就变一回泥猴儿,只要他在便绝不许她碰。
可这会子人在草地里坐着,满手泥正玩儿得不亦乐乎,瞧见长荣来了,念安伸出食指比在唇边,悄咪咪地朝他嘘一声,“舅舅出去了,他不知道的。”
“真是个小祖宗……”长荣站在廊下捧着碗,无奈叹口气,“这院子里的事,公子要想知道你还能瞒得住?当心他回来给你罚站墙角,面壁思过!”
念安缩缩脑袋,恃宠生骄地抿唇笑,满眼古灵精怪里都写着:他才不舍得。
长荣瞧着也没法子,撩袍子也就着草地坐下,自拿了勺舀起桂花酪喂给念安,她近来开始换牙了,整日闹腾说牙疼,裴桓便命小厨房将她的饮食全换成了软糯易下咽的。
“姑娘这是捏得什么呢?”
长荣对着她手里的泥人儿左看右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才听念安认真说:“舅舅呀。”
“……”长荣没看出来也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忽地想到什么,又说:“那捏完这个,要不然再捏个舅母吧。”
“舅母?”
见念安眼睛睁得大大的,长荣解释道:“姑娘再过段时间,说不得就有舅母了,回头把这个送出去,但愿那是个好相与的小姐,瞧着一高兴,往后也能对你好些。”
“跟舅舅一样好?”
长荣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但愿吧。
念安虽然没明白长荣在忧心忡忡什么,但他原先每次给她出主意都是为她好,这么简单的道理念安还是体会得到的。
“那好吧!”念安点头答应下来,伸脖子吃口桂花酪,又想起来个关键问题,问长荣:“可舅母该长什么样子啊?”
这……
长荣也还没个准头呢,但看看念安手里鬼神莫辩的泥巴团儿,大聪明地道:“在原本的泥人儿头上加朵花儿就成了。”
念安听了眼睛一亮,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两人一拍即合,好一番紧赶慢赶,赶在裴桓回来前做完了两个小泥人儿,放在窗台阴凉通风处晾着,秀珠便给念安沐浴更衣,洗得干干净净,免得她满身泥的模样教裴桓看见。
傍晚裴桓回来时,念安累得趴在软榻上,正呼呼大睡。
不巧丫鬟们关窗时,十分贴心地将她藏在窗台外的小泥人收到了屋里,整整齐齐并排立在小几上,他走过去,乍一看那头上捏的花,还以为她做的是自己。
“舅舅……”念安在睡梦中忽地翻个身,原以为是醒了,结果没有,抿唇吧唧了两下嘴,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笑,便浮出两颊的小梨涡来,“鸡腿……大鸡腿……”
裴桓伸手到她嘴边逗逗,险些教她把手当成鸡腿啃一口。
他望着失笑,收回时顺手就着小丫头脸蛋捏了捏,又拿起桌上的泥人儿,偏拿她取乐子,给那带花儿的泥团儿脸蛋上,也戳上了两个惟妙惟肖的小梨涡。
重新放回到桌上,裴桓转身出去吩咐秀珠,“晚膳不用了,抱她去床上睡。”
裴瑛回门这趟,因有婆母齐夫人陪同,遂多留了些时日,直临到齐家来信,称当世大儒陆锡年要在鄞州办清谈盛会,教几位公子回去准备,齐夫人这才向三太太提了告辞。
裴家也收到了请柬。
裴桓早年已声名远扬,裴五爷此回便挑选了四公子前去清谈会崭露头角,又命裴桓随行,代裴家去拜会时任鄞州都护的付大人,重修两家旧日之好。
如此若不出差错,待裴桓归来,裴家寻个吉日再遣人前往鄞州,便该是说媒提亲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走后还不足月余,这日天色才刚蒙蒙亮,念安从睡梦中被秀珠唤醒,囫囵揉揉睁不开的眼睛,便听秀珠低声道:“姑娘听话莫哭,奴婢现在带你去见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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