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豆蔻

今日过节,裴五爷午间从东山赶回来,召集嫡出的四房聚集在存善堂,围坐一桌用团圆饭。

席间,二爷因为这段时间处处受裴桓掣肘不悦,借机拿裴桓接回裴素,又留下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儿发难。

裴素面对二房的刁难很觉不安,主位上的五爷与裴桓,却都没有回应,三房四房自然也不敢多话,直到吃过饭,五爷先行与裴桓离席,出了存善堂,才教裴桓带念安单独过来看看。

长荣这厢便依着主子嘱咐,将念安一路带去家主的院子。

哪知路上只少嘱咐一句,待会儿见了人要有礼貌,念安一见裴桓,嘱咐的便都全忘个干净,脚下立刻倒腾地飞快,莽撞扑过去,险些碰洒桌上的茶水倒裴桓一身。

“哥哥!”

裴桓被扑个满怀,一时失笑,指尖拨开茶盏,提拎着小麻雀的后衣领将人挪开几寸,微蹙着眉弹了下她脑门儿,“跑这么快,也不怕磕到脑袋变成傻瓜。”

“我这几天很想你,”念安双手抓着他衣袖不撒手,“我那天做错了,不该跟你生气,后来你给的千层酥,我全都吃完了。”

衣领被他抓得有点勒脖子,念安看起来就更像个短脖子小麻雀了,裴桓眉尖微挑,松了手,教她站好,伸手理一理念安皱皱的小袄下摆,将人转过去看裴五爷。

“叫五爷。”

念安这会儿才看见屋里还有旁人,裴五爷面上惯常都是喜怒不显,目光正沉沉地打量她,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念安莫名地有些怕他,后背不自觉往裴桓怀里偎。

她低低地唤了声,“五爷。”

裴五爷却随即挪开了目光,并没打算理会念安,只问裴桓,“她看着与裴芝差不多大,你是因为这个才要留下她的?”

“五叔想多了,只是看她合眼缘,既救了她便不忍心再放她回街上自生自灭,何况我并未曾见过裴芝,又何谈寻个小孩儿当成她,徒劳做慰藉。”

裴桓神色淡然,掌心覆上念安圆润的后脑勺摸了摸,将人从怀里拉出来重新交给长荣,说:“今日过节,让长荣带你去找岫岫放烟花,鼓楼上升孔明灯时,准你许三个愿望,回来悄悄讲给我听。”

念安听到许愿就迫不及待了,忙重重点头,走之前又记得问:“那我今天晚上还能和你一起吃饭吗?”

裴桓答应着嗯了声,便哄念安开开心心地跟长荣走了。

瞧人出了门,裴五爷方道:“你要留便留下吧,只是如今素素时日无多,待将来她不在了,你还尚未成家,身边跟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总是不妥,届时将这孩子放到三房去,给岫岫当个伴读,也不算亏待了她。”

裴桓对此无甚异议。

这时,从屋外进来个侍从,到跟前递给裴五爷一封盖着金漆印鉴信笺,裴五爷抬手交给了裴桓,“先看看,前几天才从承安府送来,我今日教你过来,也正是为这件事。”

裴桓打开信笺快速扫过两眼。

上头说的,是皇帝命裴家主事开年后前往冀州,协同宸王促成世家交权的事,原本就是虎口夺食的事,偏还交给宸王,便教人从中品出些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意味了。

宸王萧复是圣上现如今膝下最小的孩子,降生当夜天显祥瑞异象,故而得宠非常,赐名即封王。

只可惜这位殿下自小性情乖戾,十岁在宫外建私邸,府上常年豢养恶虎豺狼,喜好观困兽之斗,拿活人做靶练箭术、用美人皮作画……甚至去年王府开宴,文昌侯次子醉酒误闯府中狼园,缺席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再找到时,已经被吃得只剩下满地残肢。

裴五爷对这桩差事忧心忡忡,“聿璋,这事多半是要落下个血溅七尺的局面,届时众怒难平,裴家因这一封诏令夹在中间,怕是不好自处,你怎么看?”

“圣上是想削藩,才要先动世家,”裴桓放下信笺,简明道:“此事势在必行,裴家空担个天家使命,稍有不慎会替宸王背骂名,五叔不宜出面,不妨称病,由我领令信前去吧。”

裴五爷闻言,眸中难掩赞许地微点了点头,“此事也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你是晚辈,万事不必急出头,且看琅琊王家、清河崔家怎么说,总比我在场好做许多。”

裴桓颔首嗯了声。

裴五爷满意注视他片刻,又问道:“最近身体可还好?你与素素向来姐弟情深,是好事,但你自己的身体还是最要紧的,莫要因此受影响,顾此失彼。”

“一切都好,谢五叔关心。”

裴五爷点点头,无其他事要交代,因今日还有城南检运司的年终官册需要裴桓查验,便教他可先去忙了,但临到裴桓起身告辞,五爷又忽地叫住了他。

“说起来最近你二哥也快要成亲了,聿璋,你可有心仪之人?若有,大可教你三婶出面去谈,若还没有,不妨先提拔两个中意的丫鬟到房里伺候,你身边有人照料,我也好放心些。”

裴桓拱手见礼,“五叔的好意聿璋心领了,我如今身边的小厮仆婢已十分尽心,将来弱冠前后总要议亲,不急于这一时。”

裴五爷闻言难得笑了笑,“你呀,就是太正经,和大哥年少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过少年人洁身自好是好事,不像二房老二那个浪荡子,在他这年纪,自己院里的五六个姣好丫鬟都已经玩儿了个遍,俗话说酒色误人,成大事者,从没有哪个是沉溺于此两道的。

裴桓复又行了个礼,从屋里出来后,直接教人备马车去了城南检运司。

原本此行下半晌申时末便该完事回来,但中途出了些意外,耽搁了不少时间,眼看临到晚膳时分,他遂先遣人回来,带了袋麦芽糖作补偿,转告念安明日再陪她吃饭。

等回府时天色已晚,屋里四处灯火通明,地龙烘得暖意融融。

裴素还带着念安在裴桓院里。

他走进去,见裴素正单手撑着桌案小憩,长荣从库房拿了块儿沙画板,正哄念安玩,桌边一个圆墩墩的背影,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在沙板上,也不知在施展什么大作。

他走到近前,从小团子背后居高临下瞧了眼。

“画的什么?”

清越的语调落在耳朵里,忽然间倒教念安一下慌张坏了,赶忙爬上去拿双手盖住沙板,“不许看不许看,没画完不许看!”

没料到小丫头这么大反应,裴桓顾及旁边仍睡着的裴素,竖起食指在唇边,朝念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念安忙噤若寒蝉地拿双手捂住嘴,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左右觑了觑裴素和他。

裴桓垂眸轻扫一眼,瞧见那沙板上一排手拉手的小人儿,六个人,其中四人大抵是她阿爹、阿娘、哥哥、她自己,再旁边还有两人,兴许是她的胡叔叔和谁。

他收回目光,“下午玩儿得开心吗,吃的什么?”

念安仰头点点,“开心,岫岫姐姐送我了一个瓷娃娃,长荣也带我去吃了烧鹅和梅花酪。”

“小姑娘胃口好得很,一个人吃了小半只烧鹅,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长荣笑道。

裴桓瞧瞧念安圆乎的脸颊和小手,对这话不可置否地勾唇嗯了声,回身吩咐长荣去备热水,便换了衣服进书房,留下念安在暖阁继续完成她的大作。

过了没多会儿,屏风外头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听来像个探索新领地的幼猫儿,裴桓靠着宽大的椅背未动,余光看见屏风后悄默声儿地挪来个小身影,小心翼翼捧着沙板,挪到桌案边,抬手捏住他衣袖扽了扥。

“舅舅……”念安先试探着唤了他这一声,“我画好了,给你看。”

握着书籍的手微顿,裴桓侧目,眸中忽而浮出些复杂的情绪,略显古怪地蹙起了眉,瞧着身旁才及桌案高的小孩儿,他牵唇笑了笑,“刚叫我什么?”

“舅舅呀。”

念安捧着沙板眨眨眼睛,以为他没听清,糯糯地又唤了声。

先前青衣巷出事时,裴桓还在千里之外的幽州,边境蛮钺扰民,他算是子承父业,前去父亲亡故的地方,协助边境守军御敌。

去幽州临行前,刚好临近花灯节,裴桓教长荣送了盏兔儿灯去青衣巷,作为回礼,长荣带回来一封信,那信通篇都是规整秀气的簪花小楷,唯独两个字歪歪扭扭,笔画还是错的。

裴芝五岁刚学会写字,裴素最先教她写自己的名字,而后便是“舅舅”。

那时只是纸上两个字,如今被念安唤出来,倒教裴桓略失神片刻。

但他很快就恢复寻常,放下书,眉头轻挑问念安,“谁教你这么唤的,知不知道这些称呼都是什么意思?”

念安点点头。

裴桓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嗯……”念安滴溜着眼睛想了想,告诉他:“岫岫才能叫你哥哥,裴晋要叫你叔叔,我和裴晋一样大,所以长荣说你不是哥哥,是舅舅。”

听来是懂一些辈分的,但可惜并没完全懂,原先严肃纠正那么几回,到头来,竟不抵长荣自作聪明的两句胡说八道。

“他这么教,你便这么学?”

“唔……”念安看他不太像喜欢这称呼的样子,都迷茫了,皱着小眉头不乐意,“不能叫哥哥,也不能叫舅舅,那你喜欢什么嘛?”

裴桓不为难她了,“随你。”

看念安捧着沙板渐渐吃力,他伸手接过来,见先头上面一排手拉手的小人已经换了,此时变成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矮矮的小人儿头上写了念安自己的名字。

“这是谁?”

“是你,”念安笑起来眼睛弯弯地像两个小月牙儿,脸颊浮出梨涡,指着高个子小人儿旁边的一团,“看,这里还有你的大雪人,后面是我的小雪人。”

“字也是自己写的?”

念安很骄傲地点头。

裴桓眸中漾出点笑意,伸臂将人抱上膝头,少年总有几分顽心,捏着她的手指,一笔一画在高个的小人儿上又写了个字。

——璋。

作者有话要说:璋:古代六礼器之一,也作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