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气的将翡翠十八子复又狠狠的拍在炕案上,晶莹剔透的上好翡翠“啪”的裂了口子,丑陋的缝隙歪歪扭扭的在珠子上狰狞着,一如太后现在的脸色。
成妃透过棱花窗瞅了一眼外头,见惠太妃和恪亲王福晋的身影已经出了琉璃门,这才松了口气。她从杌子上提裙站了起来,踩着花盆底走到太后身旁去,熟络的坐在太后身边,伸手拉过太后的手来。
“太后消消气,您颐养在寿康宫里,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她温言劝慰着,一如之前每一次太后动怒的时候。
太后冷笑一声:“是啊,哀家颐养在寿康宫里,竟还不知道皇帝要把蒙古官员都清除出六部去!这些事情竟还要让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丫头来告诉哀家。”
成妃有些头疼,又有些心里头说不出的倦意。
太后出身于蒙古的乌珠穆沁,当年她被选中做皇后时乌珠穆沁的实力雄厚,傲居于蒙古四十九旗。
可先帝爷是谁啊,那是位带领着大齐入关立国的天下第一巴图鲁。卧榻之旁岂容猛虎酣睡,于是先帝爷建了国之后用了十余年的时间,一点一点的瓦解了乌珠穆沁的实力。到了现在,乌珠穆沁已经衰败的再无可衰。
蒙古四十九旗知道皇帝的忌惮,纷纷来太后面前表达衷心,想要为自己寻一把保护伞。
太后见自己的乌珠穆沁部没了指望,退而求其次,就生出了要利用自己的能力扶持蒙古其他势力的心思来。年年月月里一直都把蒙古放在心里的首要位置,但凡是前朝有不利于蒙古的事情传回来,太后每每势必要发一回大火。
成妃心里明镜一样,当年她丈夫成婚两年就战死,孝期还未过太后就将她接进宫来逼着皇帝纳了自己是什么意思。左不过就是看自己同样出身蒙古,还是喀喇沁部的公主,于是便打着年轻时同她额涅曾经是手帕之交的名义,意图让自己生下皇子登临后位,好替她延续蒙古往昔的荣光。
太后偏头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手指摸在翡翠珠子狰狞的裂痕上,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势一下子萎了下去。
她长长的哀叹一声:“不光是蒙古官员,只怕皇帝要清除出去的那些满臣,也都是当年哀家为硕瑜登基培植的人选。”
成妃抬起头来看着太后,她第一次发现不过四十多岁的太后鬓边已经有了灰白的发丝。
“若是我的硕瑜还活着,今年也应该有二十五了……”太后的声音飘远出去,逐渐随着鼎炉里的烟雾消散于无形。
成妃用力的握紧了太后的手:“太后,肃亲王在天上好好地做大罗神仙呢,若是让他听见您如此难过,岂非要让他伤心了。”
太后的手反过来握住成妃的手:“哀家把硕瑜养到二十一岁,正是正是为他阿玛分忧解难,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可老天不开眼,只是坠了一回马,哀家的硕瑜就没再醒过来。如今皇帝在那龙椅上坐稳了位置,就要开始剪除当年哀家给硕瑜培植的人手了,还想再剪除蒙古的势力,怎么能让哀家不气,不恼,不怨啊!”
成妃觉得累极了,自从她进了宫就一直站在太后和皇上中间两方周旋。皇上是个心硬肠冷的人,胸有沟壑,隐忍而决断。太后呢,自小就是部落的公主,长大做了大齐的皇后,丈夫死了又做了太后,尖儿上的生活过惯了,万事都习惯自己做主。
成妃呼了口气,温声对太后说:“太后,如今肃亲王早已经去了,坐在养心殿里的是皇上。皇上虽说非您亲生,但您对他有养育之恩。皇上是个心怀磊落的君子,自当会好好的奉养您孝顺您。至于朝堂上的事情,您就让皇上做主吧。”
“养育之恩……”太后冷笑一声,摇摇头没再说话。
良久她复又开口,声冷话硬:“既然哀家的硕瑜不在了,那么哀家的蒙古就不许有一丝一毫的损伤!这是哀家保他登上帝位应有的回报。”
太后的眼神转到成妃脸上,犹如一条湿黏滑腻的蛇贴到脸上来,让成妃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皇帝登基三年,你和慎妃也已经进宫两年了。哀家前几日翻了敬事房的彤史,皇帝虽然在这些事儿上头冷淡些,可也不是不翻牌子,两三个月你总会侍寝一次,为何至今肚子还没有动静?”
成妃一颗心揪到嗓子眼,生怕被太后看出什么端倪,忙起身跪在地上垂下眼皮小声说:“奴才无能。”
太阳直喇喇的照进东次间里,屋里的红萝碳烧得足,地龙也热,可成妃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趾一路蔓延到后脖颈上。
她觉得嗓子眼儿发干,双腿发软,生怕让太后知道自己两年了还从未侍过寝。
皇帝是个君子,知道她当初进宫并非自愿,他纳了她也实属无奈。
她先头的丈夫厄鲁奇是皇帝亲封的蒙古第一巴图鲁,在和科尔沁部的战争中战死,皇帝敬重厄鲁奇,也敬重她,三年来一直以礼相待,从未对她有过什么冒失举动。
皇帝知道她在后宫日子难过,所以为了帮她逃过太后的责难,每次翻了她的牌子都是跟她在又日新里下上一个时辰的棋,时候到了再让太监送她去燕喜堂里过夜,彤史上自然就记了档。
但这件事万万不可让太后知道,太后若是知道了,遭殃的不光有成妃自己,还有皇上。
“奴才、奴才无能。”成妃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
太后声音硬冷:“哀家当年是用让皇帝亲政作为交换才将你留在宫中,哀家费了这么一番功夫可不是让你在宫里头当摆件儿的!”
太后看成妃低着头,抿着唇,消瘦的肩膀单薄得像纸片一样,好像风一吹就能把她吹倒。
太后心里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放缓了声音说:“这种事你就算自己急也急不来,赵太医给你开的调理身子的方子继续吃着,不可怠慢了。万幸的是永和宫那边也一直没有喜信儿,你盯紧点慎妃,切不可让她先生出皇帝的大阿哥来。”
成妃松了口气,赶紧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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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东次间的榻上坐着,手垂在膝上把玩着腰间系着的那块玉佩,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旺冲自己的师父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皇帝。
常山海瞪了他一眼,吓得常旺赶紧又低了头别开视线。
皇帝事务繁多,又是个勤勉的性子,成日里基本闲不下来。可从刚才恪亲王走了之后皇帝就这样坐在这里一动未动,着实让他们觉得奇怪。
常山海正在心里琢磨着该不该开口,皇帝却好似魂儿归了位,从榻上起身,随意的掸了掸袍子:“朕出去一趟,你们不要跟着。”
常山海心里打了个突,明白皇帝这是要准备去内务府找卓姑娘了,于是赶忙从旁边取了大氅来:“皇上,外头天寒地冻的,还是穿上大氅吧。奴才们不跟在您身边,若是您有个头疼脑热儿的,等太后主子那边问起话来,奴才们也不好交代呐。”
皇帝本不想穿,但听见常山海的后半句话还是转了念头。
常山海手里的那件玄色大氅上左右各有团龙云纹,金龙龇嘴獠牙,威风凛凛。
皇帝没说话,看了常山海一眼,他先是一怔,旋即不动声色的将手里的大氅往后塞回到常旺的手里,喝道:“猴崽子!还不快给皇上换那件银狐毛的来,这件太薄,要是冻着龙体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常旺捏着手里厚实的大氅摸不着头脑,但是既然师父这样说,那这件大氅肯定是要换的。在宫里当差的第一要务就是得能听得进话去,多听少说,照着上头吩咐的干就是,千万别多嘴去问为什么。
“奴才该死!”常旺打了个千儿,风一样的跑走了,没多会儿又风一样的跑回来了,手里端着那件银狐毛滚边的大氅。这件大氅是灰鼠色的,上头的花纹全部都是双层暗绣,看着其貌不扬,实则寸缎寸金。
常山海服侍着皇帝穿上大氅,皇帝阔步往养心殿外头走,边走边对跟在后头的常山海说:“畅春园老祖宗那边儿来信了吗?”
常山海笑得灿烂:“回皇上的话,刚才恪亲王走之前小路子就来报信了,说太皇太后这个月身子骨一切都好,心情也好,畅春园那边一切安稳,请皇上放心。”
皇帝嗯了一声,心里有了些盘算:“你让小路子传朕的话,待过些时日天气暖和了,朕便去畅春园跟老祖宗请安。”
“嗻,奴才遵旨。”
“哦,还有,”皇帝顿住脚步,“内务府过察克府上伺候丧仪的那些宫女儿,赏赐都送过去了吗?”
常山海连连哈腰点头:“回皇上的话,头晌午就已经送过去了,是奴才打发常旺亲自去送的。”
“嗯。”皇帝点了点头,想是很满意,复又转过身去往外走。
常山海跟在后头松了口气,昨天就为了挑个合适的赏赐,皇帝可算是快把内库那几个太监给折腾坏菜。这样式儿的太艳丽平日里没法戴,那样式儿的太普通显示不出皇家恩泽。折腾来折腾去足足折腾到快亥时才算完。
皇帝走到遵义门下手指往最后一点:“你跟着朕一块儿。”
被点到的常旺一脸错愕,常山海一巴掌抡到他的后脑壳儿上,往前一推:“愣什么神儿呐,还不快伺候着。”又低声快速在他耳朵边嘱咐:“仔细着点儿你的眼和嘴。”
这巨大的惊喜让常旺的嘴角直直咧到耳朵根,他一甩马蹄袖:“嗻,奴才遵旨。”
皇帝倒是没说什么,转身出了遵义门往北边去,常旺见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跟上去。皇帝身量高大,身高腿长的,衬的常旺像个矮脚虾。皇帝在前头昂首迈步,常旺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在皇帝身后。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在冗长的甬道里逐渐模糊,最后变成了两个黑点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