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陵和秦衍在前方交战时,谢玉清见看守着那些被抓来的云泽修士的士兵都被调到了前方去队长傅长陵,她直接冲出来,一剑斩开关押着修士的笼子,大喝出声:“跑!往山下跑!”
说完之后,谢玉清便冲上前去,抵挡住要追逐那些普通修士的士兵。
她一人挡在众人身前,便如高山大树,撑出一片天地。
这样多的人出逃,立刻惊动了无垢宫的人,江夜白关注着秦衍和傅长陵的战局,挥了挥手,同上官明彦吩咐:“你去看看。”
上官明彦恭敬行礼,起身退下,他手提长鞭而去,等到了后山,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还和以前一样,一身鸿蒙天宫弟子服,身上不带半点配饰,长发用发带高束,没有半点规矩可言。
她的剑同她的人一样,干净,果断,漂亮。
那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剑法,也是他见过最干净的人。
他生于淤泥污垢,便以为这满世界都是如此,直到他见到这个人。
她从不怀疑他的来历,从不关心他的是非,她只知道,他是她师弟,她就会倾尽所有,照顾他,陪伴他,保护他。
就像她此刻,对着所有人所做的那样。
上官明彦注视着谢玉清,直到她砍杀完身边最后一个修士,他终于出声:“师姐。”
谢玉清动作一僵,她提着剑,在雨幕中缓慢转身。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青年,青年紫衣白衫,手提长鞭,他生得极为漂亮,一双红眸,却带了几分如水一般的平和温柔。
谢玉清注视着他,看着这个人,她就会想起山洞中的云羽。
她不由自主捏紧了剑,低哑出声:“你是谁?”
“我是上官……”
“我问你是谁!”
谢玉清抬剑,指着他:“我要你的真名。”
上官明彦停住,许久后,他缓慢开口:“明彦。”
“明彦?”
“对,”明彦平静出声,“道号无真。”
“我记得了。”
谢玉清得了这话,提剑就朝着明彦直冲而来。
明彦长鞭朝着谢玉清如灵蛇一般缠去,瞬间将谢玉清击退。
这一出手,谢玉清便收紧了瞳孔。
渡劫期!
她这位一直假作柔弱,连御剑都跌跌撞撞的师弟,竟是渡劫期!
巨大的愤怒涌上来,她生平从未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她不知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或许是因欺骗,或许是因痛苦,或许是因仇恨。
她分辨不出,她只知道扑向他,用剑去撕咬他,一次一次,将双方逼入精疲力尽。
明彦的目标完全不在她,他似乎就是想去拦截那些逃跑的修士。然而谢玉清怎么能让他得逞?于是长剑死死拦住他的去路,偶尔见来不及,她便直接用身体去受了那鞭子。
渡劫期修士的长鞭,一鞭打在身上,便是皮开肉绽,只有一鞭砸在谢玉清身上,明彦便忍不住颤抖了手。
他看着被他抽在泥泞里的谢玉清,看着她身后疯狂逃窜的修士,他低哑出声:“何必呢?”
谢玉清艰难站起身来,握紧了剑,挡在那些普通修士身前,明彦捏紧了鞭子,低哑劝说:“不过都是些蝼蚁,没有飞升的资质,又何苦浪费时间?”
“你寻一个道场去,自己修炼飞升,何必管他们?”
“那我当初,”谢玉清喘息着,“又何必管你呢?”
“明彦,”谢玉清的声音里少有带了痛苦,“我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
“你是第一个。”
也是唯一一个。
明彦愣在原地,也就是那片刻恍惚,谢玉清的剑猛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为什么,”谢玉清声音有些痛苦,“要辜负我?”
他是她人生里,所遇到过,第一个对她这样温柔的人。
会在清晨等候在她屋子的门口,会在有寒风时下意识走在她前方。
会对她说“我知道,师姐很在意我们”,也会在下山回来之后,给她带一束鲜花,放在桌面。
其实这些东西她都不需要,可是在有人做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沦陷。
沉沦于这份难言的温柔,并想着倾心以回报。
可他却用事实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对不起……”
明彦沙哑出声,他抬起手,想去拥抱谢玉清,然而当他的手触碰到谢玉清背部那刹那,谢玉清猛地将他甩开,砸到墙上!
谢玉清喘着粗气退开,这时候,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谢玉清转过身,便追着那些修士离开。
明彦靠在石头上,捂着她捅出来的伤口,痛苦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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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衍被傅长陵拥抱着,许久之后,旋转在他体内的灵气缓慢平息,秦衍将这些灵气融汇的灵力强行压制,避免在这里直接突破。
而后他抬起手来,将光芒覆在傅长陵伤口上,先暂时将傅长陵伤口愈合后,他便察觉有人走出来。
“晏明。”
有人低哑唤他,秦衍动作顿了顿,他回过头去,便看见从大殿走出来的江夜白。
双方对视了片刻,江夜白苦笑起来:“你都已经想起一切了。”
秦衍没有说话,他看着江夜白的神色复杂。
他不知道要不要怪他,要不要恨他。
“年少时封印在你记忆里的,你都想起来了。”
江夜白声音中带了几分恳求:“你还是要走吗?”
秦衍说不出话,他不敢选择。
他睁眼看是云泽哀鸿遍野,闭眼是业狱尸骨满地。
他不敢怪江夜白,甚至责备都不敢给他。可他也无法赞成江夜白的做法,许久之后,秦衍终于出声。
“业狱之门,已经打开了。”秦衍声音低哑,“到此为止吧,所有人都活着,不好吗?”
“灵气供养不了两界人。”
江夜白苦笑起来:“业狱和云泽只能留下一部分人,云泽欠了我们三千年,我们只是拿回我们的东西,不对吗?”
“我不知道。”秦衍的手微微颤抖,“我不知道对错,我不知道是非。师父……”
秦衍唤出声那一瞬,江夜白愣了愣,随后他就听秦衍痛苦出声:“放过我们吧。”
江夜白说不出话,他看着面前低着头,紧捏着玉佩的秦衍,他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站在他面前,犯了错的孩子。
那么多年过去了,兜兜转转,他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年少时秦衍就问他,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如何做一个好人,他应当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那时候江夜白还只是江夜白,他不记得所有事,他和秦衍一起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天上运转千万年的星辰。
“能给别人带来好处的,是善。”
“让别人给自己带来好处的,是恶。”
“帮助别人就是一个好人。”
“我们小晏明长大,”江夜白转头看向秦衍,提着酒壶,微微一笑,“要是不知道要当怎样的人,就当一个好人就是了。”
是他的错。
他一个魔,为什么要教他的徒弟向善。
他一个魔,为什么会在看着秦衍向善那一刻,觉得发自内心的快乐。
他一个魔,就不该拥有感情,不该放纵感情。
“是我的错。”
江夜白沙哑出声:“你走吧。”
“只此一次,就当你我师徒,最后一份礼物。”
秦衍听得这话,他微微一愣,傅长陵单手开了药瓶,吃了丹药,撑着自己起身:“师兄,我们走吧。”
江夜白漠然看着他们,傅长陵站在秦衍身后,等着秦衍转身。
而秦衍低着头,许久后,他骤然跪下,颤抖着身子,恭敬叩首。
“徒儿,谢过师父。”
说着他叩了第一个响头:“一谢师父,救命之恩。”
当年街头初遇,少年执剑拉起他:“打从今个儿起,你就是我徒弟了。”
“二谢师父,教养之德。”说着,秦衍叩了第二个响头。
江夜白静静看着他,似如无垢宫上供奉的石像,悲喜俱空。
“三谢师父,十六年来,如父如师如友,大恩大德,晏明终生不忘。还望日后,师父似泰山安在,顺遂无忧。”
秦衍头叩在地上,低哑出声:“不肖弟子秦衍,拜上。”
“走吧。”
江夜白垂下眼眸,似是有些疲惫。
秦衍不敢看江夜白,傅长陵上前去,弯下腰来,抬手扶住秦衍。
“阿衍,走吧。”
傅长陵说着,扶着秦衍起来。
秦衍整个人都在抖,他整个人的力道都在傅长陵身上,傅长陵身上的伤口其实还没有痊愈,可他一声不吭。
他只是任由秦衍依靠着他,把所有压力和痛苦,都压在他身上。
他神色从容,扶着秦衍站起身来,然后他将手滑落下去,抬手握住秦衍的手。
两人一起转身,往山下走去,走了几步之后,傅长陵突然停住步子,他没有回头,只平静道:“当年的约定,两百年,本是要遵守的。”
听到这话,业狱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他们目光似如要凌迟一般盯着傅长陵,明修冷笑出声:“你竟然还敢说?”
“但是,当年叶澜早早陨落,弟子孤鸿子违背了诺言。你们说得没错,云泽欠你们的。可是,犯错之人已死,如今活着的人……”
傅长陵声音低下去:“又何尝不是无辜?”
“如果有得选择,我想,这云泽大多数的普通人,大约都宁愿早早的死,也不想苟且的生。”
“魔尊,”傅长陵转过头去,“能不能暂时维持这样的平衡,共寻出路?”
江夜白没说话,他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好久后,他缓慢道:“我信过你们云泽人一次。”
“我不信第二次。”
傅长陵抿唇,他盯着江夜白。
如今云泽只有乾坤城这一点喘息之地,业狱占着绝对优势,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和谈?
傅长陵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明白了,谢过魔尊。”
说着,傅长陵便拉着秦衍,在众人注视之下,一路往山下走去。
众人虎视眈眈,不少魔修跃跃欲试,但傅长陵威压太盛,没有一个人赶上前来。
终于有一个魔修忍耐不住,提剑朝着傅长陵砍了过去!然而秦衍还没动弹,就看傅长陵周身结界大盛,那魔修当场飞远出去,被一道剑一般的符文扎在地上。
“竖子无礼。”
傅长陵冷淡开口:“再敢上前,格杀勿论。”
那符文不知是什么符,被钉在地上的魔修并没有死,但却发出了极其痛苦的尖叫声来,凄厉的哀嚎声响彻天地。
得了这样的威慑,没有一人再敢上前。
两人缓步出了无垢宫,等出了无垢宫后,傅长陵一口血喷了出来,秦衍一把扶住他,急道:“长陵!”
“先回去。”傅长陵勉强支撑着身体,擦了口角的鲜血,踉跄着往前,“不要御剑让人看到,往苏家走,快!”
秦衍听得傅长陵的话,背上他便借着密林遮掩一路狂奔。
他们两人都知道得清楚,江夜白肯放他们走,不仅仅是因为看在秦衍的面子上,还因为傅长陵在。
傅长陵刚破渡劫,谁都不清楚他真正实力到底是多少,而江夜白也才开业狱大门,他并不知道,以他的实力,同时对付秦衍和傅长陵,到底有没有胜算。
所以傅长陵不能垮,若让江夜白发现傅长陵现在根本就是强弩之末,怕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秦衍背着傅长陵朝着苏家的地界狂奔,没过多久,他就看见苏问机领人站在前方,傅长陵抬眼看了一眼苏问机,终于放下心来,只说了一句:“跟苏问机走。”之后,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秦衍得了傅长陵的确认,才背着傅长陵停下来,看着苏问机道:“问机。”
“先把人放下来。”
苏问机闻到血腥味,皱起眉头,他身后的修士赶紧抬了担架过来,将傅长陵安置在担架上。
医修同时上前去,给傅长陵问诊把脉,只道:“得回乾坤城。”
“走。”
秦衍立刻出声,苏问机便让法修开了传送阵法,留了一队人去找谢玉清之后,领着秦衍和傅长陵回了乾坤城。
早在傅长陵离开乾坤城时,苏问机便做好了一切准备,傅长陵从传送阵一到达乾坤城,便直接推到了房间里,丹药银针一律俱全,沈青竹将人放好,便迅速开始用灵气行针,一面指挥着旁边医修配着丹药,一面忍不住骂人。
“傅玉殊你这什么儿子,三天两头的要死,我要是不在,他早就凉透了。”
“你厉害。”
傅玉殊靠在门边,抱着檀心剑,慢悠悠道:“我儿子可是剑尊转世,天道之子,你手里针小心些,不然不需要业狱的人来,云泽的人都能刮了你。”
“闭上你那张烂嘴。”
沈青竹抬手剖开傅长陵胸口被秦衍勉强用法术封上的伤口,看见里面的伤势,他气得笑起来:“直接用手生剖取心头血,我活这么几百年还头一次见。天道之子果然不一样,厉害,命都不当一回事儿。”
沈青竹一面说着,一面将药粉洒在傅长陵伤口上,随后用法印封进去,给他愈合了伤口。
医修在里面忙忙碌碌,秦衍就站在门外,静静等候着远方。
苏问机走到秦衍边上,他面上带笑,神色平和:“还好吗?”
“嗯?”
秦衍抬眼看他,他神情有些恍惚,好久后,他才意识到苏问机在问什么,点了点头,低声道:“还好。”
苏问机同他一起靠在墙上,两人一起望着外面。
乾坤城是一个山城,任何一个房子前方视野都没有半点遮挡,入目就是远方的山河,秦衍静静站着,好久后,他才道:“什么时候建的乾坤城?”
“十二年前吧。”苏问机神色平静,“江夜白当上鸿蒙天宫宫主的时候。”
“以前别人同我说,你的眼睛能看到未来,能看到过去,我问你是不是真的,你说不是。”秦衍笑起来,“骗我的么?”
“自然不是骗你的。”
苏问机手放在青竹仗上,神色平和:“我所能看到的未来,都是上天让我看到的未来。所以大多数时候,我是看不到的。当然,如果一定要看呢,大约也能看到,只是这样有损我的命格。”
“我注定无法飞升,修为也就到现在为止,最多剩下不过百年。”
苏问机转过头,看着秦衍,笑了起来:“我可不能像你们这样,瞎折腾。”
“你为什么不能飞升?”
秦衍皱起眉头,事实上道修之中,正是苏问机这样一心专注于参破天道之人,才是最好飞升的。
苏问机笑了笑:“你就没想过,你和傅长陵,为什么会重生回来吗?”
“是你?”秦衍明白过来,他皱起眉头,“为何这样做?”
“我所看到的未来里,云泽会彻底消亡,”苏问机神色平稳,“为了改变这样的命运,所以我们特意召唤了你们回来。”
“但事实上,命运并没有多少改变。”秦衍苦笑起来,“甚至还更糟。”
“更糟了吗?”
苏问机转头看向秦衍:“可我看到的未来,云泽的气运,似乎更为强盛了。”
秦衍愣了愣,苏问机重复了一遍:“更糟了吗?”
秦衍沉默无言,许久后,他缓慢道:“到的确,知道了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
“这就是机缘。”
苏问机说着,两人沉默下来,好久后,秦衍缓慢道:“长陵,最近发生了什么,能和我说一说吗?”
苏问机听着秦衍的话,倒也没有遮掩,将傅长陵近来发生的一切,统统都告知了秦衍。
两人说了很久,秦衍听着他不在的时间里,傅长陵所经历的所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疼,萦绕在他的胸口,缓慢的、轻轻的、像蝴蝶振翅一般,拍打在他心上。
“你们这么逼他,”秦衍沙哑出声,“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本不觉得。”苏问机笑起来,“这世上一直有牺牲,舍生取义,不是应该吗?”
“可是这世上舍生取义,都是舍的自己,义都在他人。”
秦衍抬眼看着苏问机,忍不住捏了拳头:“舍人取自己,这不是义。”
苏问机沉默不言,好久后,他又问:“舍别人,取别人呢?”
不等秦衍答话,苏问机笑起来:“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道君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的想法,也未必是错。”
“太长时间了,我们所有人都把赌注压在道君一个人身上,都忘记了自己手中有剑,忘记了自己可以抵抗。你们说得也没错,云泽一直在做大小的取舍,最后似乎就一直走在一条绝路之上。”
“或许是时候,去走另一条路了。”
两人说着话,沈青竹带着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秦衍直起身来,赶紧走上前去,克制着情绪道:“沈前辈,长陵他……”
“人没事了。”沈青竹把人救回来,气也消了不少,这么多人面前,他还是决定给傅长陵一点面子,毕竟是渡劫期的修士,哪怕年轻一点位置也高,于是沈青竹换了个称呼,“道君可能还要一会儿才醒,你们让个人等一会儿吧。”
说着,沈青竹将秦衍上下一打量,只道:“你要突破了,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不如先去突破?”
秦衍犹豫了片刻,他得知傅长陵无事,想了片刻,转头朝向傅玉殊,恭敬道:“还望伯父帮忙照顾长陵。”
说着,秦衍和苏问机确认了一下后续的事宜,便自己寻了一个远离常人的地方,摆好阵法法器,将所有刻意克制的灵气释放出来,开始引导着灵气进入经脉之中,默念法诀。
他方才将灵气放出来,乌云便开始在他头顶聚集,不久之后,雷霆轰然而下,砸落在他身上。
雷霆顺着他的经脉一路蔓延向上,秦衍明显感觉识海之中,隐约有什么缓慢发芽而出。
这种感觉他有些熟悉,好似上一世,就似乎是有着这样的感觉。
大喜大悲似乎瞬间就要冲破识海,他死死克制,不敢让那一点萌芽奋力生长。然而不过这片刻之间,他便感觉自己周边黑了下去。
心魔境。
他好多年不曾见过了。
秦衍站在一片黑暗之中,看着周边五光十色漂浮着许多记忆,他站着不动,没有伸手去捞任何的回忆。
因为他清晰知道,当他触碰这些回忆的片刻,他便会被吞噬,万劫不复。
他一直站在原地不动,闭眼默诵着清心诀,有人的声音笑起来,那声音阴阳难辨,完全听不出来是谁。
“秦衍,你的道成不了的。”
对方的声音环绕在他周边:“本来你斩情根,便绝过往。可如今你情根再生,那些过往你能放下,能堪破吗?”
秦衍没有理会,黑色的雾气在他身边一圈一圈打着转:“所有大道,都要归于放下。你羁绊太深,根本难成大道。你看看这些回忆,你敢看吗?”
“伤害永远是伤害,不会因为时光就褪色,他会印在你的骨子里,跟随你一辈子。”
“你会看见傅长陵就害怕,看见他就想起过往。”
“你记得他恨你,你杀了他的家人,你杀了很多人。”
“你满身罪孽,你以为,重生回来,你就是干净的吗?”
“秦衍,你看一看。”
对方似乎是诱哄一般:“你如果觉得你能堪破,你就看一看你的过往。”
说着,那些记忆的光点都奔向他,在他周身打着转。
“无情道于你是绝路,秦衍,你道心不坚,软弱可欺,你根本忘不掉过去,若不斩了情根,你飞升无望,难步渡劫。”
“滚。”
秦衍低喝出声,那声音尖锐大笑起来。
“你害怕了!”
他高兴道:“我说对了!你害怕了!”
雷霆越发密集,疯狂落下。
傅玉殊站在高台上,皱起眉头,沈青竹笑了笑:“你这儿媳的雷劫,情况有些不对啊。”
“怕是在心魔境,出不来了。”
傅玉殊颇有不安。
“修无情道,”沈青竹叹了口气,“本就非常人所能。”
“其实我不明白,所谓无情道,到底要的是无情,还是有情?若说无情,我倒也不见得无情道的修士真的忘情绝爱。可若说有情,他们这一道……”
傅玉殊皱起眉头:“杀伴侣证道之人,倒也不在少数。”
“你可知无情道最后一层,是什么境界?”
沈青竹面上带笑,傅玉殊转头看他,就听沈青竹慢悠悠道:“太上忘情。”
“忘情?”
“忘情,并非忘记感情。圣人说,太上忘情,太下不及于情。身处低谷,谈不上感情,这样的人过得好,这是无情。而于圣人而言,虽然有情,但不执着,能放下,这是忘情。”
“这是寡情寡义吧?”
傅玉殊嘲讽出声,沈青竹摇摇头:“有情,和放下,并非对立。我问你,若蔺尘过得好,你会难过吗?”
“这自然不会。”傅玉殊脱口而出,沈青竹又问,“若蔺尘没有同你在一起,她还过得好呢?”
傅玉殊迟疑了片刻,他想了好久,不由得笑起来:“我明白了。”
“年少时她若不同我在一起,过得好,我或许还会觉得难过。可经历的事多了,我便觉得,她活着,过得好,就很好了。”
“或许会有遗憾,”傅玉殊叹了口气,“但并不悲伤。”
“所以,这难道不是更高境界之爱吗?”
沈青竹笑了笑:“你尚且还会悲伤,而圣人之爱,如高山流水,流淌于世间,但无半分责怨。”
“这就是他们无情道的修士,追求的最后了。”
傅玉殊没说话,他和沈青竹一起,将目光看向雷霆中的青年。
而在轰轰雷声之中,傅长陵被惊醒来。
他睁开眼睛,从床上起身,便看见远方的劫雷。
他赤足步入屋外,脚踩在木制长廊之上,纯木质的长廊踩上去后,不就便有了暖意,他听着风铃在屋檐下的声音,抬起手去。
一道符咒顺风而去,穿过雷霆,轻轻落在秦衍肩头。
在无尽的黑暗里,秦衍听见傅长陵一声轻唤:“师兄。”
那声音仿佛一道光,骤然破开黑暗,秦衍猛地睁开眼睛,迎来雷劫最后一击!
惊雷如巨龙嘶吼而下,砸在秦衍身上。
秦衍闭上眼睛,感觉骨肉都被惊雷撕开,他平静如佛,等了许久之后,雨水冲刷在他身上。
重塑金身。
傅长陵站在长廊上,看灵雨洒满乾坤城,不久之后,白衣公子提剑而入,他像蝴蝶一样,先是翩然落到屋檐之上,随后落到长廊边缘。
风轻抚着两人长发,他们靠得很近,他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呼吸缠绕在一起。
“华阳。”
秦衍平静叫他,那音调与上一世极为相似,又有几分不同。
傅长陵看着他,他缓慢笑起来。
“你回来了。”
说着,他抬起手来,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秦衍的面容上:“岁晏。”
大结局(一) 我这一生,独独喜欢过你
这都是很陌生的称呼。
在上一世他们这样称呼对方时,下一刻总是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只是秦衍从不曾真心要杀他,而傅长陵总是真心实意想要送他去死。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触碰着对方,叫着这个过往总与杀伐相伴的名字,竟体会出一丝岁月浸润温柔。
傅长陵深吸一口气,他伸出手去,将人猛地抱进怀里。
他们话都没说,静静拥抱着,依偎在一起。
等了许久后,旁边传来脚步声,傅长陵才放开秦衍,和秦衍一起往旁边看去,就见谢玉清站在长廊上,她注视着秦衍,片刻后,她笑起来:“师弟。”
“师姐。”
秦衍也笑起来,傅长陵转过身去,招手道:“先进来坐吧。”
说着,他便领着两个人一起进了屋中。
傅长陵走到桌前,招呼着秦衍和谢玉清一起坐下。
没了片刻,外面就传来青竹仗击打地面的声音,三个人一起看过去,就见苏问机到了门口,轻轻一笑:“可是打扰了?”
“哪里的话?”
傅长陵笑起来:“来得正好,好久没坐在一起,同大家聊聊天了。”
傅长陵说着,起身来,引着苏问机走进屋来。
苏问机随着他的引导坐下,朝他点了点头,谢道:“劳道君费心。”
“外人不在,我叫我长陵就行了。”
傅长陵坐下来,给三人倒了茶,外面雨还在下,许多修士还在悟道,苏问机捧起茶来,温和道:“阿衍这一场灵雨,又造福大家了。”
秦衍笑笑不言,三人喝了几杯茶,说了些闲散的事儿,谁都没有提云泽如今的情况,也没有提未来。
言谈之间都是些琐事,聊了一下傅长陵的伤,又说了一下修道中的细节。
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几个人还是鸿蒙天宫上的弟子,偶然凑在一起,喝着茶去说着修道之事,想着未来如何飞升,如何成为高阶修士。
四个人聊了一会儿,雨慢慢也停了,谢玉清喝了口茶,终于道:“乾坤城,如今也满了。”
大家沉默下来,苏问机扫了一眼所有人:“你们有什么打算呢?”
“我得回去,我建城池还有很多人,我得回去护着他们。”谢玉清的想法到十分明晰,苏问机点点头,转头看向傅长陵,傅长陵想了想,缓声道:“近来我隐约有所体悟,怕是突破不远,我想闭关,看看能否突破。”
“阿衍,你呢?”
苏问机抬头看向秦衍,秦衍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不知道。”
“你们需要我去哪里,”秦衍苦笑了一声,“就去哪里吧。”
“我师……”秦衍开口,又顿了顿,片刻后,他换了称呼,才道,“魔尊刚开了业狱大门,此时还未到全盛时期。若他伤势痊愈,找出乾坤城,也不困难。怕到时候,他就要带大军压境,乾坤城内修士,都会化作业狱养料。”
说着,秦衍看了几人一眼:“大家要早做准备。”
“江夜白到底多强?”
谢玉清皱起眉头,秦衍想了想,缓慢道:“若是全盛时期,唯天道可制。”
“那不如现在就进攻?”谢玉清立刻道,“趁他虚弱,我们所有人一起攻上无垢宫呢?”
“无垢宫内有四位渡劫期坐镇。明彦,明修、越思南、梅子君。越思南是刚刚突破,但另外三位,都是业狱渡劫期顶尖人物。而我们这边,渡劫期虽有近十位,但有多是几乎没有战力的医修和命师,真正能上战场的,我们在座占三,但我们三人都是刚入渡劫不久,实力难言。而在此之上,有江夜白坐镇。哪怕不在全盛,江夜白的实力,也很难测量。”
秦衍认真分析着,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我们的渡劫修士,还有一位。”
苏问机突然开口,另外三人一起看过去,苏问机压低了声,说出那人的名字:“蔺家家主,蔺崖。”
“蔺氏皆为剑修,就算蔺崖不来,也是一大战力。”谢玉清分析着道,“可他们如今还不肯出关吗?”
自从蔺尘死后,蔺氏就封关自守于蔺氏墓地,几乎没有外出过。
“我已通知蔺家主,他还在想。但,若业狱进攻到蔺氏,也不必再多想了吧?”
苏问机笑起来:“终究是要来的。”
“若蔺崖肯来,我们还剩下最后一点。”
秦衍说着,抬眼看向傅长陵:“必须要有一个能够压制江夜白的人。”
“我明白。”傅长陵应声,“其实我觉得,我似乎已经感知到一些,再我一点时间。”
傅长陵抬眼:“至多三个月,可以吗?”
“好。”
谢玉清果断开口,苏问机笑起来:“只要道君有心,在下自然全力相助。”
“我无异议。”
“沈前辈说我的伤如何?”
傅长陵问向苏问机,苏问机恭敬道:“再休养两日,便无大碍。”
傅长陵点头:“那就这样,两日后,我上悟道塔闭关,你们准备。如果我能参悟天道,那是最好。如果不能,我们要守住乾坤城,誓死一战。”
“江夜白已无议和的想法,”傅长陵冷下眼,“那我们只能让他们回业狱去。”
“好。”苏问机笑起来,拱手道,“全听道君吩咐。”
“好。”谢玉清也应声回答,她站起身来,“我这就回去,准备符文阵法。”
“乾坤城内法修过去,”傅长陵抬眼看向苏问机,“帮着师姐修建新城。”
“是。”
两人应声下来,傅长陵抬了手,一张地图便飘然落下,铺在桌上,傅长陵和苏问机、谢玉清商议着整个战局布置,秦衍就一直坐在边上,静静听着。
等傅长陵和两个人把事情都商量完后,夜也深了,傅长陵送着两人离开,回到屋中来,就看秦衍坐在桌边,他静静凝望着地图,他什么都没说,可傅长陵却觉得有种无形的压力蔓延开来。
他站在门口,不敢向前,好久后,秦衍抬头看向傅长陵,他注视着他,只问了一句:“你把业狱的人赶回业狱,然后呢?”
“业狱已经没有灵气了。”
秦衍说得平稳:“云泽抽取业狱三千年灵气,你把他们赶回业狱,那是让他们死。”
傅长陵没说话,他停在原地,好久后,他轻轻一笑:“那怎么办?”
他抬眼,看着秦衍:“要怎么做,师兄告诉我。”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走上前去,他停在秦衍边上,半蹲下身:“师兄,不是我不给他们活路,是江夜白没有给云泽活路。”
“可云泽不对。”
秦衍皱起眉头,他艰难出声:“长陵,你知道我怎么来到云泽吗?你知道业狱是什么模样吗?你知道……”
秦衍顿住声音,好久后,他才沙哑开口:“我经历过什么吗?”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看着他。
秦衍的神色很平静,可是那种平静中,却带了隐约的颤抖和痛苦。
“你想让我知道吗?”
傅长陵冷静出声,秦衍没有说话,他一贯漂亮的眼里,仿佛是含了水汽。
他明明离在傅长陵面前,明明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可是有一刻,傅长陵却还是觉得,他离他太远了。
远到,他甚至不知道,此刻的秦衍,到底多痛苦,多难过。
他为什么不哭呢?
傅长陵抬起手,抚摸上他的面容,他的手上带着薄茧,摩挲过秦衍光滑的面容。
“我可以知道吗?”
他认真问他,秦衍愣了愣,也就是那一刻,傅长陵猛地向前,一把将人抱入怀中。
也就是在他将秦衍揽入怀中那片刻,傅长陵的神识直接探入他的识海,两人神识触碰在一起,秦衍惊得想退,傅长陵却顺着他往前,和他一起摔倒在地面上。
小桌被他们推开,广袖交叠在一起,他们两神识如两条河流在峡湾孟然相遇,狠狠冲撞在一起,击打出滔天海浪之后,又迅速融合。
他们的神识互相交融,两个人几乎是没有任何秘密,没有任何遮挡,将最隐秘的记忆交织在一起,而后在记忆如浪潮般卷席的时刻里,感受所有的喜怒哀乐。
作为被神识入侵的那个人,秦衍在初初抵抗之后,神识结界便被彻底破开,识海如水一般交融,触碰,爆发出剧烈的情绪,他绷紧了身体,捏紧了拳头,低低喘息着,被逼着去回顾那些过往。
傅长陵一直很清明,他清明感知着秦衍所的记忆,感受他所喜,感受他所悲,感受他孩童时,坐在尸骨所铸的小船上往前,被一双双手送着往前,看着母亲融化在溺水之中,看着猩红色的天空,感受带着血腥气的风涌入鼻腔,成为业狱永恒的颜色。
感受他被母亲抱着,走在干裂的土地上,看着满地尸骨时,那无尽的绝望。
小小的秦衍,在业狱里所看到的,所听到的,都死亡、是哀嚎、是痛苦。
而他来到云泽,他睁开眼的第一眼,明明是尸山血海,明明是云泽最残忍的一面,可他看到的,却是蓝天,白云,飞鸟。
于是他忍不住发问——这就是云泽?
这就是业狱用鲜血供养出来的,修真盛世。
然后他跟随着他的视线,看着他遇见江夜白,看着他度过童年,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如此珍爱这个美好的世界。
原来一切都有原由,原来因为看过太黑暗的世界,才会对每一份美好,如此珍惜。
他感受秦衍所感受过的毁灭,感受秦衍所感受过的苦痛。
被师父算计,被宗门抛弃,被爱人仇恨。
审命台上,手剖情根,无恨无怨,再次重生。
巨大的快感冲刷过记忆被撕扯开来的痛苦,然而过于惨痛的回忆里,秦衍终于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傅长陵闭上眼睛,那些画面是秦衍的苦痛,也是对于他的凌迟。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同秦衍在一起,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知道一切,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陪伴他?
“晏明……”
傅长陵抱紧他,他低呼着他的名字,声音喑哑:“晏明……”
秦衍听着傅长陵的言语,他终于没控制住自己,骤然哭出声来。
第一声哭声出来之后,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秦衍颓然躺在地上,他用手遮住眼睛,断断续续哭嚎。
傅长陵死死抱着他。
他埋在他的世界里,他的灵魂里,他的一切。
他们从未这么近过,生命所有悲喜传递,分享,交织的三十年,仿佛终于有了某种实质的表现。
他们早是如此了。
早是互相生命里的慰藉,世界里的唯一。
他们的灵魂,命运,生死,早就纠缠在一起,没有半点遮掩。
那也大雨,雷声和雨声遮掩了一切声音。
秦衍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出声来。
他抱着那个人,那是他的浮木,他的救赎。
“傅长陵。”
最后的时刻里,他们拥抱在一起,傅长陵用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听他茫然发问:“什么是对错?”
“你就是对,其他都是错。”
傅长陵平静开口:“晏明,我不想再想其他了。”
他闭上眼睛:“我们不是神明,我救不了苍生的命,我只希望你,希望我们,能好好生活下去。”
“我和你不一样,其实我很软弱,很平凡,我心里没有苍生,我只想个普通人。”
“想和你成亲,”傅长陵笑起来,似乎想到了未来,“想和你住在一起,想为你种满山的花,想和你一起喝酒,一起练剑。”
“想叫你师兄,”傅长陵抬眼,笑意到了眼里,“一直叫下去。”
秦衍听着,他低下头,也忍不住笑了。
“你一直说自己胸无大志,但却总比别人做得都好。”
“因为我喜欢你嘛。”
傅长陵没有半点羞涩,看着秦衍直接出声:“师兄喜欢的人,总不能太差。”
秦衍听着傅长陵的表白,笑着没有说话。
“师兄,”傅长陵抬起手来,将手放在他脊骨之上,“你的情根……”
“第四魂,没有斩尽。”
秦衍平静解答:“当年的玉佩,是我用心头精血所制,里面包含了我的魂识。所谓情根,本就是将感情炼化实体,那玉佩里,包含了这些。”
“你以前不曾说过。”
“我以前也不知道。”
秦衍迟疑了片刻,怕傅长陵多想,又道:“不是故意不说。”
“我知道。”
傅长陵靠过去,将秦衍揽进怀里。他们两静静靠在一起,许久后,傅长陵才开口:“你的想法,我明白。你说得对,其实云泽没有对,业狱,也不能说错。”
“只是你我,其实没有多少选择。业狱功法奇特,互相蚕食,他们留在云泽,注定生灵涂炭。阿衍,我们不要探究对错了。”
“大家都是活着,”傅长陵抬眼看他,“我们也为自己活着,好不好?”
秦衍注视着傅长陵,傅长陵想了想:“若你做不到,那你为我活着,不要多想了,好不好?”
秦衍沉默着,好久后,他终于出声:“好。”
“睡吧。”
傅长陵笑起来:“什么都别担心,我守着你。”
说着,他抬起手来,手指轻弹,一道华光便落入秦衍识海中。
秦衍靠着他,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很平静的梦,梦里是在鸿蒙天宫,他御剑而行,傅长陵在地上追着,喘着粗气叫他:“师兄,你别跑这么快啊师兄,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了……”
大花在傅长陵旁边跟着狂奔,发出欢快的嚎叫声,秦衍抬起头来,看见天空碧蓝如洗,周围草长莺飞。
傅长陵休息了两日,这两日就是和秦衍一起下下棋,聊聊天,还去厨房一起做了顿饭,傅长陵尝了秦衍的手艺,捧着大碗感慨:“不亏是我媳妇儿,这手艺,完美。”
话音刚落,筷子就像剑一样飞来,擦过傅长陵的手背,直接落在傅长陵手边。
傅长陵咽了咽口水,求生道:“我就是,随便说说。”
两日过得很快,傅长陵伤势由沈青竹确认无碍后,便要入悟道塔闭关。
秦衍送着傅长陵入塔,入塔之前,傅长陵还在同他说笑,等到了门口之后,傅长陵颇有信心道:“等三个月,我就回来了,你不用太想我。”
秦衍看着他,神色平静,轻声道:“好。”
“我不在,你不要胡思乱想,照顾好自己,开心一些。”
“嗯。”
“那……”傅长陵迟疑着,缓慢道,“我走了?”
“嗯。”
傅长陵得了话,转过身去,他走到一半,看见路边一朵小花开得正好,他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弯腰摘下这朵小花。
花到他手里的片刻,便化作了一根白玉簪,傅长陵走回去,抬手取了秦衍头上的发簪,将这根玉簪插了进去。
而后他看着秦衍,许久后,他笑起来。
“你等我,等云泽恢复盛世。我来娶你。”
秦衍没说话,他静静注视着他,好久后,他缓缓笑起来,他的笑容很轻,带了几分无奈和包容。
还是那个字:“好。”
傅长陵高兴起来,握着小扇转身,便步入悟道塔中。
塔门缓缓合上,秦衍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
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能喜欢得多深。
他也不知道,一个世界,能美好成什么模样。
可是他有傅长陵,他想,这个人,一定会让他看到一个,他想象不到的美好世界。
毕竟,那是傅长陵。
傅长陵回到悟道塔后,上了顶层,他盘腿坐到太极阵法中央,手捻莲花,便开始重归悟道的过程之中。
过去悟道,他总观察着天地,观察着星辰,观察着灵气的走向,山川河流的方向,企图从这些天道注定的东西之中,去探索天道的奥义,明白世界运行的规则。
然而这一次,他却突然想到,所有人都喜欢把希望寄托于强者,却总是忘记自身。
可水滴成海,砂砾成山,这世上万物,最重要的或许在于微末,而非所谓的大道。
于是傅长陵沉下心来,他不再去追随星辰的轨迹,他只是把神识无限往外延展,跟随一滴水珠在晨间凝结,看它落入土壤;跟随一滴雨滴从天上坠落,堕入河流,一路攀山越岭,流入大海;跟随一只蝴蝶,飞过茂密的森林,遇上相爱的伴侣,怀孕,产卵,重新孕育生命;跟随一只小鹿,在山野间奔腾,成长……
他的神识跟随的是这世间一草一木,看的是这世上芸芸众生。
他从这无尽的生命循环中,去感悟天道,不知岁月时光。
而悟道塔之外,云泽的天气一点一点冷下去。
业狱到来之后,所有的修士为了备战都在疯狂修行,灵气早已不够这么多修士的汲取,业狱的人简单,他们直接四处捕杀活物作为养料,从中抽取灵气。乾坤城的修士迫于无奈,只能设聚灵阵在乾坤城附近,开始引灵气入山。
云泽的灵气汇聚于乾坤城,其他没有灵气的地方,莫要说粮食,连枯草都长不出来。
百姓流离失所,不过三月不到的时光,云泽便已是满地横尸。
秦衍和谢玉清组成护卫队伍,四处营救普通百姓,以乾坤城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建立城池。
而业狱的人也在不断扩张进攻小型宗门,三月不到,两界的战线逐步分明起来。
“魔尊。”
明修从外面走来,有些激动道:“我们大概摸清楚乾坤城的位置了。”
江夜白不说话,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云泽的灵气。
他隐约感觉到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参与其中,这股力量并非自然之力,而是有人,被卷入了这天道法则。
江夜白缓慢睁开眼睛,明修坐到他边上来,高兴道:“我们大致搞清楚了方向,但是具体位置还不可知,但现下我们就往那个方向逼近过去,到时候一寸一寸搜,我就不信搜不出来!”
江夜白没说话,明彦从外面走进来,他看了一眼明修,笑了一声:“叶澜好歹是你师父,就算如今只是他的转世,你也要留几分情面吧?”
“情面?”明修冷笑出声来,“当年他不满我修习魔尊心法,将我驱逐至业狱。魔尊答应他让业狱供养云泽两百年,结果他呢?出尔反尔,害我业狱足足三千年。”
“三千年,若非是他,我早已飞升!”
“飞升看心性,看天道,”明修笑着开口,“就算灵气充足,明修,我看你这心性,怕也飞升不了上界。”
“明彦你……”
明修正要站起来,就听江夜白打断他们:“把所有人叫起来,准备一下。”
明彦听得这话,便正色起来:“魔尊?”
“明日,”江夜白闭上眼,“围剿乾坤城。”
“魔尊为何突然下此命令?”
明彦皱起眉头,有些不解,江夜白感悟了片刻之后,淡道:“傅长陵快突破了,明日我会在这里设法,专门搜寻乾坤城的位置,你们往他的附近推进,我找到位置之后,就来寻你们。”
“傅长陵要突破了?”
明修震惊出声:“这么快?!”
“他毕竟是叶澜。”
听到这话,在场人都冷了神色,明彦拱手行礼:“属下这就去准备。”
业狱在是整兵时,消息也传到了苏问机这里。
谢玉清、秦衍以及各路修士都赶到苏问机的房里,苏问机正在下棋,他仿佛什么都已知道,在众人来时,他抬起头来,轻轻一笑:“备战吧。”
说着,他抬手将卷轴一扔,卷轴铺展开去,所有人便看见上面分布的据点。
“他们目前应该还没发现乾坤城的位置,明日进宫,也只是探寻,所以我们将战线分三处,秦衍到最远处的城池去,”苏问机抬手点在距离乾坤城最远的城上,平静道,“他们大概率会认为秦衍距离道君最近,有可能从这个方向发起进攻,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再好不过。”
“而谢道友就在乾坤城直线距离最近的关卡,做第一层布防。而各位宗主,前辈,就在乾坤城内,做最后一道布防。”
“最外层的布防,只留玉清一个人吗?”桑乾君皱起眉头,“玉清虽然步入渡劫,但毕竟……”
“蔺家主已给我回复。”
苏问机声音平淡:“明日晨时之前,蔺家人会到达乾坤城,同谢道友一起布防。”
“蔺崖也来?”
越琴听到这话,颇有几分诧异:“我以为他们蔺家人打算守坟守一辈子了。”
“你这话说让蔺崖听到,他可是会生气的。”杨俊笑起来,“蔺崖虽是个小辈,脾气大得很。”
杨俊话头一开,所有人都笑起来。
“诸位可还有什么疑惑?”
苏问机见大家面带轻松,收起地图,所有人对视一眼后,越琴开了口:“也没什么疑惑,走吧。”
“走到这时候了,”杨俊抱剑笑起来,“恩怨是非,似乎也不重要了,就和大家做一个小约定吧。”
杨俊看了一眼众人:“等明儿大战之后,若还活着,大家且不论过往恩怨,喝一杯酒吧。”
听到这话,众人对视一眼,越琴率先点头道:“行,虽然平日不喜欢你这人,但看在同袍一场的份上,一同喝一杯,倒也无妨。”
“说得好像我喜欢你这婆娘一样。”
杨俊嗤笑出声来,转头同桑乾君道:“师兄,走,守城去。”
说着,杨俊领着桑乾君抱剑出去。
出门之前,桑乾君顿住步子,他回过头来,看着谢玉清,好久后,他抬起手来,拍了拍谢玉清的肩膀:“好好保重。”
“是。”谢玉清抬起手来,恭敬行礼,“师父也是。”
所有人一一散去,房间里只留下谢玉清、秦衍、苏问机三人。
谢玉清看了看两人,终于道:“我走了。”
而后也不等他们的回应,她便转身离开。秦衍和苏问机待在屋中,他犹豫了片刻,才道:“会赢吗?”
“谁知道呢?”
苏问机笑起来:“尽力就好。”
秦衍听到这话,想了想,温和道:“也是。”
两人没有说话,好久之后,秦衍抬手,郑重开口:“保重。”
苏问机抬起手来,朝着秦衍行了一礼:“顺行。”
道别之后,秦衍便同苏问机分开,他简单收拾了东西,离开之前,他最终还是去了一次悟道塔。
他站在塔下,静静看着这高塔入云,他知道傅长陵就在高处,他应当是一袭黑绸华袍,长发散披。
秦衍觉得,自己似乎应当是该说些什么,可是站到这里,他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觉一切似乎都该有个开始,也该有个结束。
他走上前去,抬手放在门前,他垂下眼眸,平静开口:“长陵。”
他声音很轻:“再见。”
说完之后,他便转过身去,提步离开。
傅长陵在高塔之上,他沉浸于浩瀚的天地之中,隐约只听到一声呼唤从远方传来,他回过头去,就听见一声很轻很浅的:“再见。”
那一声“再见”轻轻冲撞在他心口,他转过头去,不由得思索着,是谁,来同他说的这一声在再见呢?
再见,是再次相见,也就是曾经见过。有了相见的因,便有了再见这一声道别的果,有了再见的许诺,便又有了相见的因。
人世间的因缘际会,就是这样往复循环,生生不息,似如这虫草花鸟,飞虫鸟兽,山川日月,在无尽的循环中,成就永恒……
傅长陵闭着眼睛,参悟着一切,然而就在永恒二字出现时,他不由得有些怔住。
他骤然回顾,便发现身后景象快速退开,这三个月的见闻在他面前快速闪过。
花开花落,露珠成雨,万事万物,都因轮回循环生生不息。
那为什么,云泽的灵气,会有尽头呢?
这世上的一切都有开始,都有结束,那灵气起源于哪里,又归于何处呢?
为什么云泽的灵气会枯竭?在上古时代里,灵气也会这样消失的吗?
一个个问题萦绕在傅长陵心头,而不知不觉间,乾坤城的风变得凛冽起来。
苏问机和傅玉殊正下着棋,他缓慢抬起头来,喃喃出声:“快了。”
傅玉殊不说话,他抬着头,遥望悟道塔,眼露悲悯。
傅长陵身处自己的识海之中,他身边的画面疯狂转动,他从生命的每一瞬间,去寻找他的答案。
灵气是从何而来?
这是最根本的问题。
千百年来,所有人都当灵气自然而然的存在着,从没有人问它的来历,可万物都有开始,有开始,才有终结,那灵气这东西,到底来自何方?
他在哪里见过灵气的开始?
傅长陵环顾着所有记忆的片段,思索着他所有见过的,灵气诞生的可能性,记忆快速回转的同时,他的神识飞快探索着这片土地,也就是在某一刻,他骤然想起——灵脉!
万骨崖那里,曾当着他的面,升腾起一条灵脉过!
那条灵脉怎么来的?
当年以人炼脉,如果是因为炼化之人的原因,那灵脉早该出现了,它为什么偏偏在万骨崖被超度之后才出现?
是因为万骨崖的亡魂得以往生,灵脉才出现的吗?
有新生的灵脉,也就证明灵脉本是可以再生的,为什么这三千年会灵气枯竭?到底是灵脉生成的速度太慢,还是修士需要的灵气太多?
傅长陵一路溯流而上,开始搜寻所有的可能,他站在回忆里,去一次一次评估每一个细节里灵气的增减。
花开时有微弱的灵气诞生。
一个孩子被侠客救下时有微弱的灵气诞生。
一只兔子被人放走时有微弱的灵气诞生。
秦衍身边,总是有灵气环绕;
鸿蒙天宫的灵脉,时强时弱。
当年乐国灭国时,整个云泽的灵脉几乎都停了下来,再无新的灵脉产生。
而蔺尘开辟万骨崖时,天地灵气悄无声息又开始重新生成。
是什么……
傅长陵觉得答案触手可及,他第一次这么清晰的感知灵气的存在,甚至能以肉眼就精确看到他们的来去,他们的过去,他们即将千万的方向,他们从哪一条灵脉而来,而这条灵脉隐约有无数丝线,链接向一个人,一朵花,一棵树……
他举目四望,一瞬之间,他猛地明白了什么!
狂风大作,卷枯叶砸门而人,傅长陵在悟道塔中缓慢睁开眼睛,好久后,他站起身来,缓慢往外走去。
身形慢慢变得透明,太极阵法走到一半,他便彻底消失在了悟道塔中。
等他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到了一座城池之中。
这城池很大,看上去过往应该曾经繁华过,然而如今却是满街流民,大家席地而躺,靠在墙边。
傅长陵悄无声息从这些流民中间走过,细细打量过这些人的面容。
一个母亲在暗中悄悄喂着一个婴孩,好几个月的食物短缺令她营养不良,连奶水都没有多少,孩子因过于饥饿,早已奄奄一息,连哭都哭不出来。
傅长陵走到那母亲边上,女人感觉到傅长陵的存在,她停住动作,僵硬抬起头来,看见傅长陵之时,她不由得愣了愣。
傅长陵看着她怀里的孩子,这是个天资极好的孩子,但若是再没有食物,他就会饿死在这里。
云泽每一年,都会诞生无数的生命,又悄然离去。
这些都是天道给予世人的机会。
傅长陵静静注视着那个孩子,许久之后,他伸出手去,朝着那妇人道:“把孩子给我吧。”
妇人呆呆看着傅长陵,傅长陵轻声道:“你养不活他,我带走吧。”
“仙……仙君!”
妇人听到这话,顿时激动起来,她慌忙将孩子递给傅长陵,疯狂叩首道:“谢过仙君!谢过仙君!”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抱过孩子,这是他第一次抱孩子,便有了几分笨拙,他不知道孩子该吃点什么,便掏了一瓶仙露,给他喂了下去。
孩子本是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一口仙露饮下之后,没过多久,这婴孩慢慢睁眼,他看着傅长陵,好久后,竟就“咯咯”笑了。
他不知世间疾苦,不知这世上艰难,傅长陵看着这个孩子,也忍不住笑了。他抱着孩子离开,而每个人面前,都多了一碗米粥。
一条街的人都被惊醒,所有人看见米粥,赶紧扑了过去,疯狂吃起来。
傅长陵抱着孩子,从这些人身边缓慢走过。
他感受到有微弱的、无形的灵气从他身上蔓延而出,飘荡回在这世间。
猜测得到肯定,傅长陵苦笑往前,孩子在他怀里盯着他,傅长陵低下头去,瞧了孩子片刻,轻轻一笑,便让这孩子睡了过去。
他抱着孩子,像幽魂一样进了城主府,寻着秦衍的气息,悄无声息飘入他的房中。
他没有惊动秦衍的结界,而熟悉的气息也令秦衍无法警觉,傅长陵轻轻放下孩子,让孩子睡在小榻上,给孩子盖了小被,然后便坐到了秦衍床边。
他静静看着秦衍,他端详着秦衍的眉目,看着秦衍的睡颜,就这么一坐,就是许久。
秦衍半夜似有人在看他,他缓慢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人的身形,秦衍下意识起身抽剑!
然而对方动作更快,抬手就按住他的手,在秦衍起身刹那,他便俯身吻了下去。
秦衍睁大了眼睛,随后就感觉这人温柔抱紧他,低哑道:“师兄,是我。”
秦衍动作僵了片刻,而后他便反应过来:“突破了?”
傅长陵抱着他,他靠在他身前,没有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拥抱着,秦衍明显感觉傅长陵的气息与以往不同,他距离突破似乎仅一步之遥,就在门槛处了。
他仍由傅长陵抱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细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两人静卧在房间里,好久后,傅长陵缓慢出声:“我路上来时,看见好多流民。”
“业狱肆意伐害百姓,加上灵气枯竭得厉害,”秦衍声音平稳,“许多地方已经活不下人了。”
“师兄,”傅长陵靠着秦衍,他低喃出声,“我们对吗?”
秦衍沉默不言,他听着外面的雨声,好久后,缓慢道:“说好不问对错,你为何又问了?”
“就是想知道,”傅长陵抬眼看向秦衍,轻轻笑了笑,“在师兄心里,是如何觉得?”
“我不知道。”秦衍径直出声,他转头看着外面的夜雨,低喃,“业狱被辜负了三千年,他们的债该有人偿还。但云泽的百姓也是无辜,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不过只是将我目前能看到的善恶区分。业狱枉顾百姓,那我们就送他们回去。”
“然后等死吗?”
傅长陵盯着秦衍,他没有错过秦衍面容上任何表情,秦衍看着窗外,好久后,他低哑道:“总有一方,是留不下来的。”
秦衍答得很平静,他好像已经选择好了,没有任何苦痛,也没有任何犹豫。
明明是两难的事情,在他这里,却仿佛已经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傅长陵注视着他,许久后,他轻轻笑了,温和道:“师兄,等我们赶走业狱后,你想过未来吗?”
秦衍的动作僵了僵,傅长陵低下头去,他轻轻吻在秦衍额头:“我想过的。”
“我想带你去南方,就定居在那里。”
傅长陵一面说着,一面将吻滑落下去。
他的动作温柔又缠绵,却坚定得容不得他有半分拒绝。
“想带你看那里的好山水,想陪你过余生。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种花草树木,到时候你当个老师,我去给人说书。要说书养活不了你,我就跟着我爹学做生意去。”
傅长陵说着,将十指与他交扣在一起。
窗外是雨打枝叶之声,一朵花儿悄无声息绽放,在雨中盛开,摇摇欲坠,翩然生姿。
房间内香烟袅袅,床帐中的人声音温柔如水,始终保持着一种平缓又安稳的节奏,描绘着美好的愿景。
“我会做饭,会酿酒,会做许多事儿。春天去摘桃花,就可以酿成酒。夏天我带你去摘莲子,泛舟湖上,荷叶带回来,可以做成荷叶鸡。到了初秋,桂花开了,摘了桂花,蒸出糕点来,我知道你喜欢。等到了冬天,梅花就开了。”
傅长陵抬头吻坐在身上的人,秦衍眼里带了水汽,傅长陵轻轻一笑,他将吻印在他的眼角:“你真好看,我都想不起梅花该做什么了。”
秦衍没说话,他抱着傅长陵。
他只觉得,傅长陵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描绘一幅画卷,一副关于未来的,最美好的世界。
他把所有交给他,像是在一艘在翻天巨浪中的小船,由傅长陵引领着去往前方。
等最后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抱紧了对方。
傅长陵死死抱着他,他低低喘息着:“师兄。”
他叫着他:“我们未来,会过得很好。”
秦衍没有说话,他闭着眼,傅长陵不知道是他失了神,还是不愿回答。
等事后,傅长陵替秦衍清理干净,秦衍似乎是累了,他躺在床上,有些疲惫睡着。
傅长陵抬手替他拂开遮住他面容的发丝,他看着秦衍,好久后,他温和出声:“我捡了一个孩子回来,就叫他衡道吧。”
秦衍听着他的话,有些茫然睁开眼睛,他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傅长陵轻轻一笑:“我不在的时候,麻烦你多照顾他,他还很小,若无人照顾,怕是活不下来。”
“嗯。”
秦衍听得这话,闭上眼睛,只道:“马上就要开战,你突破在即,先回去吧。”
傅长陵注视着秦衍的面容,他内心被温柔填满,他凝望他好久,终于还是开口:“阿衍,其实,你放不下业狱的吧?”
秦衍僵住身体,他慢慢睁开眼睛,傅长陵笑起来:“上一世你成了岁晏魔君,哪怕是为了云泽,却还是愧疚终生,如今你本为业狱之人,为了云泽向业狱持刀相向,将受了数千年折磨的人赶回地狱,师兄,你又于心何忍?”
秦衍不敢说话,他几乎以为傅长陵是发现了他的打算。
他僵着身子不敢回话,傅长陵轻笑出声来,他抬手覆在秦衍面容上,温柔道:“别担心,有办法的。”
“长陵,”秦衍转过头去,眼里带了几分期望,“有办法?”
“有办法呀。”
傅长陵高兴起来,将脸凑过去:“师兄亲我一口,什么事儿都有办法。”
秦衍听傅长陵的话,低笑了一声,他招了招手,傅长陵低下头去。
秦衍撑起自己,在傅长陵面上轻轻的亲了一下。
“无需你做什么。”秦衍声音平和,又躺了回去,“回去吧。”
傅长陵愣了愣,他抬眼看向秦衍。
其实他知道,秦衍如今才刚刚恢复情根,他纵使有着所有的记忆,有了情绪,对他的感情,也远不如自己。
如果他有足够的时间,他可以等到秦衍。只是他没有了。
他这一生里,秦衍这轻轻的一个吻,或许便是这段感情里,他所能触碰的,最高的幸福。
傅长陵看着秦衍,秦衍见他不走,不由得疑惑道:“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了。”
傅长陵站起身来,他叹了口气:“没见过赶人赶得这么急的。”
“你若突破了,我便不赶你了。”
“好吧,终究是嫌我没本事。”傅长陵转过身去,秦衍被他逗笑,傅长陵提步出门,走到门前,他突然顿住。
“师兄,”他站在门口,看着远处晨光破开薄暮而来,“我好喜欢你。”
秦衍听到这话,他背对着他。
他不知道傅长陵是真的触碰到天道,还是在安慰他,可不管如何,或许这一次分开,就是最后一面。
于是他看着墙面,好久好久,才低哑出声:“我也是。”
“我独独,只喜欢过你。”
听到这声告白,傅长陵没有回头,他只是扬起笑容,然后步入晨光之中,在踏出门口时,身形便消失在了门口。
全文完 傅长陵两世救世,两世为圣,都只为一人
等傅长陵回到悟道塔时,悟道塔内,苏问机和傅玉殊都已经在等在了那里。
“察觉灵气涌动,猜想道君应该临近突破,”苏问机恭敬行礼,“我与傅家主特来护法。”
傅长陵没说话,他抬眼看向傅玉殊:“父亲。”
傅玉殊抱剑而立,他喉头哽咽,好久后,他终于道:“你别怕,我与你母亲,都在这里。”
“无论你选择是什么,”傅玉殊沙哑出声,“我们都,都陪着你。”
听着这话,傅长陵看着傅玉殊,看了好久后,他笑起来:“能当你们二位的孩子,长陵无憾。”
“不知道君所参悟的天道,到底是什么?”
苏问机听着父子二人说话,有几分好奇,傅长陵站在太极阵法之中,扬起头来。
“所谓天道,实为因果循环。有因有果,有生有死,往复循环,生生不息。有付出则有得到,一味掠夺则为灭亡。”
傅长陵说着这话时,金色的符文从他脚下一一浮起。
这时晨光一寸一寸洒满天地,无垢宫上,明彦明修两人站在高处,脚下是上万修士。
他们每一个人手里拿了一碗酒,那些修士仰头看着明彦明修,明彦上前一步,举起酒碗。
“我等自业狱而来,踩一界白骨为桥,我等之生死,系两界之存亡。”
“今日乾坤城一战,赢,至此之后,我业狱无忧,输……”
明彦停顿片刻,他一一扫过下方人的目光,他捏紧酒碗,不知为何,脑海中就想起谢玉清提剑而立的背影,他不由得笑起来,骤然扬声:“愿与诸位兄弟,埋骨云泽,生死共赴!”
“敬魔尊,敬业狱,干!”
说完,明彦抬手,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之后,将酒碗重重摔在地上。
瓷器碎裂之声接连而起,明彦明修御风而行,领着上万修士,朝着乾坤城方向赶去。
光落入无垢宫神殿之内,缓慢流淌过神庙内提剑而立的神像,而后落到他的身上。
他坐在神像之下,手捻莲花,闭眼用神识探查着乾坤城具体的方位。
“明修去岁晏那里。”
他明显感觉到一个方向灵气的变化,临时改了决定:“其他所有人,跟随明彦,往谢玉清的方向去。”
得了江夜白的命令,所有人立刻分开。
明修领着人往秦衍的方向而去,明彦带着越思南等人赶往谢玉清所驻守的第一线。
无垢宫动作时,蔺氏山门风雪初停,只听一声号角长鸣,随后上千修士带纯白色绘不同花纹面具,背背剑匣大小的棺材,脚踏长剑,从蔺氏山门夹风带雪,迎着朝阳升起的方向赶去。
“云泽数百万年生灵流转,灵气生生不息,人为万物之灵,本应为灵气之源。所有善行皆为灵气来源,而所有恶,都在消耗灵气的存在。善恶平衡,则灵气平衡,世上多善,则灵气充足。”
“修士以灵气为生,其存在,于天道而言,本应是最多的灵气产生之人。故而各宗祖师,开宗立派之训诫,皆为善,惩恶。这并不仅仅是先祖之德行,而是天道之规则。”
“顺应规则为生,逆此规则为死。”
傅长陵一面说着,一面在空中绘制着符咒。
“所以,云泽业狱之劫,不在于战,”傅长陵说着,光从屋顶琉璃透漏下来,落在他金色的符文上,“而在于,大道之衍。”
傅长陵说着话时,蔺氏已经到达谢玉清所驻守的第一线城门外。
谢玉清领着修士站在城门前,她身着鸿蒙天宫弟子服,一手提剑,一手负在身后,她身后是上前修士,而城墙之上,是蔺氏族人密密麻麻如网一般结成的剑阵。
谢玉清城池之后,是第二道防线,剑宗、道宗、儒宗、与越氏族人组成的阵法。
三宗与越氏之后,便是乾坤城,所有核心弟子修士和普通百姓所在之地。
乾坤城的顶峰,是悟道塔,傅长陵站在塔上,俯瞰众生。
明修带着士兵率先到达秦衍所驻守的城池,秦衍提剑立在城楼之上,他看着尘烟滚滚而来,在明修即将到达城池前百丈开外,秦衍提剑纵身跃出,大喝出声:“杀!”
这一刻明彦所带着的修士也到了谢玉清城池之外,两边修士如潮水一般交汇厮杀成一片,谢玉清抬眼,看见浮在高处的明彦。
明彦一身紫衣,手握长鞭,清润的眸中映着谢玉清的模样,他瞧了她片刻,缓慢笑起来:“师姐,此时退下,我可保你日后修行无忧。”
“你为何不退?”
谢玉清冷声询问,明彦笑了笑:“师姐,若这是我一人之生死,我可以都给你。”
“可如今我身负的,是一界生死。”
“那我,亦是这个答案。”谢玉清抬眼,眼似含霜,“无真魔君,请。”
话音刚落,两人便如疾电一般冲向对方。华光一道一道炸开,长鞭和剑意交织,逼得周边修士纷纷避让。
近身对战,剑修本就占据极大优势,只是明彦毕竟要比谢玉清早进阶多年,饶是谢玉清剑意霸道非常,两人仍旧打了个难舍难分。
越思南盯着两人缠斗空隙,手上一甩,傀儡便在两人交手之时朝着谢玉清破绽而去,也就是这一刻,一把剑从天而降,抵住越思南傀儡挥砍而下的大刀。
越思南抬头看去,却是蔺崖御风在半空,他静静注视着她,越思南冷笑出声来:“多年不见,蔺家主风采依旧啊。”
蔺崖沉默许久,只道:“蔺家已闭关近二十年,越思南,多少恩怨,都放下吧。”
“他人对作恶时,你不叫他们放下,如今我成了恶人,你却叫我放下?”
越思南大笑出声来:“要杀就杀,要打就打,说这么多大道理做甚!来就是了!”
话音落下,越思南广袖一挥,千万虫偶从她袖中朝着众人飞去,蔺崖剑当即旋回手中,并指在剑身上一抹,剑尖点火往前一划,铺天盖地的火焰瞬间朝着虫偶冲了过去。
傅长陵站在悟道塔上,他周边符文越写越满。
“什么是大道之衍?”
苏问机不明白,傅玉殊仰头看着傅长陵写出的符文,听傅长陵平稳出声:“我们无法用一场厮杀掩埋真相,如果习惯了用掠夺和杀戮解决问题,云泽毁灭,是迟早的事情。”
“云泽欠了业狱,当还。云泽百姓无辜,当护。那就需要有一个人来,以身践行大道。”
“所谓参悟天道,”傅长陵闭上眼睛,“与其说参悟,不如说是舍身。”
“我与秦衍能重生而来,不仅仅是因为上一世的你愿意舍去飞升的机缘。更因上一世的我,最终以身殉云泽。于天道而言,这样的善,是它愿意给予我们机会的原因。”
“而如今若要救云泽,就须按照天道的规则。”
“我替云泽还了业狱的债,而云泽众生,要学会还自己的债。”
傅长陵说着,周边已经写满了符文。他席地而坐,闭上眼睛。
符文在他周身飞快运转,他开始拼命吸取天地灵气,灵气从他周身流淌而过,而后又回归天地之间,他似乎同天地融为一体。
他似如一缕清风,一颗露珠,一道阳光。
他从悟道塔出去,穿过广阔的天地。
他看见战火纷飞,看见谢玉清和明彦厮杀不修,看着蔺崖和越思南刀剑相加。
魔修整体的战力远高于云泽,哪怕有谢玉清蔺崖这样顶尖的修士能对抗一二,到午时之时,第一道防线还是破了。
无数魔修践踏着尸体冲入第二道防线,三宗弟子看着魔修如浪潮一般冲进来,大喝一声,也冲了上去。
傅长陵跟随着清风继续往前,便来到秦衍所在的城池。
本就只是作为诱饵迷惑敌军的城池,渡劫以上,不过一个秦衍坐镇。
秦衍身后全是普通百姓,而原本跟着秦衍固城的修士,早已不剩下多少。
傅长陵过去时,就看见秦衍一人一剑挡在千军万马之前,他脚下划了一道线,无视尸体累积在横线之后,他静静立在那里,生生没让战线往前推进一步。
明修身上带着伤,他低低喘息着:“晏明,你是业狱的人!你这么护着云泽,你拿什么对得起把你送到云泽的族人,拿什么对得起你的母亲!”
“我对不起他们,”秦衍抬眼看着明修,“等你们回归业狱,我自会赎罪。”
“赎罪?”
明修不由得笑起来:“你什么赎罪?你若要真的赎罪,你就提剑回去,杀了傅长陵!”
“我负业狱,自当以命相偿。”
秦衍神色平静:“但业狱之功法,不该流传于世。今日我在此处,便不会让你们上前一步。”
“这么说,无论胜负,你都不要你的命了?”明修冷笑出声来,秦衍抬眼看他。
“秦衍为业狱之人,却传承云泽之性,本就不该存于此世。诸君放心,送诸位魂归黄泉后,”秦衍手上长剑一翻,“秦衍自当追随而去。黄泉路上,恩怨再偿。”
说完之后,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向秦衍。
秦衍在那无尽的浪潮中,剑斩流水,身护朱门。
傅长陵化作清风,跟随在他周身,替他拨开朝着他涌来的人浪。
他在晨光中凝视着秦衍的眉眼,从头到尾,从始至终,无论前世,亦或今生,秦衍都始终坚守着他的剑,恩怨相报,因果相偿。
他付出的从不曾追问汇报,他欠下的都以命偿还。
这是秦衍的道。
而秦衍,就是他的道。
傅长陵身边符文大亮,华光冲天而起,各宗门钟声大作,鸟雀之林间纷飞而起,一路赶往悟道塔。
周边是厮杀声,是挥砍声,是杀气盈满尘世,可隐约之间,秦衍却始终觉得有一个人,似乎陪伴在自己周身。
在钟声响起那一刻,他似乎隐约听见一声“保重”,可战场砍杀声太大,他不知这一声“保重”,到底是他的幻听,还是真实。
天地灵气汇聚,一路涌灌入傅长陵周身,便就是这一刻,江夜白猛地睁开眼睛。
找到了!
华光从无垢宫如巨浪一般朝着乾坤城卷席而去,所过之处,摧枯拉朽,生灵纷纷被吞噬在这股巨力之间,化作灵气增强这股巨浪。
不过顷刻之间,乾坤城外便察觉这股惊人的法力冲来,谢玉清抬头一看,便知不好,她毫不犹豫纵身往前,冲到众人最前方,明彦意识到她做什么,惊得大呼出声:“不要去!”
他太清楚江夜白的实力,清楚知道江夜白这吞天撼地的一击如果由谢玉清接下是多么可怖的后果!
恐惧在他内心疯狂滋生,然而从谢玉清感知到危险来袭到她冲到最前方,长剑在她手上悬空一转大开剑阵,而后江夜白灵气疯狂冲来,这一切不过发生于顷刻之间。
上官明彦根本来不及思考,他只是本能的追随而上,在强大的灵气冲来的刹那,猛地挡在谢玉清身前。
与此同时,蔺崖看见着一道法光冲来,他纵身一跃,一把抱住越思南,越思南手上匕首果断捅入他的腹间,蔺崖感觉剧痛来袭的瞬间,长剑也同时从越思南身后插入,径直贯穿了两人。
法光将两人卷席入内,两人身体在发光中一点一点消失。
越思南咬紧牙关,盯着蔺崖:“蔺崖,你就这么恨我?”
蔺崖轻轻一笑,他抬手抚向越思南的面容。
“我不恨你,”他低哑出声,“我只是希望,我们能一起走。”
“下一世,我不会再放弃你,我会好好保护,越思南。”
话音刚落,蔺崖灵力猛地炸开,在谢玉清之后,再一次抗住了江夜白法光的推进。
这两次拦截让所有人反应过来,一个个顶尖修士跃到这法光之前,用尽全力与它抗衡。
在这战线最前方,是上官明彦的法阵抵挡在前,他在狂风中死死抱着谢玉清,将所有灵力倾贯而出,在这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阻拦的法光之中,生生开辟出一个小小的安全之地,将谢玉清护在中间。
他的身体被一寸寸分割离开,他就紧紧抱住她,没有让这灵力半点触碰到她身上。
“明彦,让开。”
江夜白声音从远处传来,冰冷中带了几分怜悯。
明彦抱着谢玉清,他说不出话来,只用行动表达了他的意图。
而悟道塔高处,傅长陵将所有灵气灌入身体之中,他引导他们流转,感悟,而后汇聚成实质。
“上官明彦!”江夜白低喝出声,“让开!”
“魔尊……”上官明彦在剧痛中颤抖出声,“这是……我的……妻子啊。”
江夜白没有说话,他感知到傅长陵突破在即,他垂下眼眸,低喃出声:“抱歉。”
音落那一瞬,华光似如巨浪升腾而起,狂风大作,谢玉清被上官明彦死死抱着,勉力支撑着剑阵,几乎睁不开眼睛。
也就是那一刹,一道金色华光从悟道塔卷席而出。
华光所过之处,枯枝冒叶,绿草破土,它明明去得这么急,但所过之处,众人却也只觉如春风拂地,温柔非常。
那华光不徐不疾到了前线,众人只觉狂风忽止,万物回春,傅长陵的法光似如大海,将江夜白的华光包裹着,一路向远处而去。
所有人愣愣看着周边被折断的树木仿佛被人扶起一般重新立直,被连根拔起的小草归为原位,原本被吞噬的小鹿茫然落回地面,似是呆愣片刻后,甩了甩头,又跳跃着离开。
“上官明彦。”
谢玉清被人抱着,她整个人颤抖着,茫然喃喃:“上官明彦。”
上官明彦没有回声,他静静抱着他。
他感觉到魂魄的安宁,感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找到了休息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明白。”
上官明彦的身体变得接近透明,他缓缓放开她,站在她面前。
他们两面对面相望,紫衣与白衣广袖被风吹卷在一起,谢玉清呆呆看着面前青年。
他有一双红色的眼眸,那眼睛似是被血浸染,却又额外温柔。
“可是,如果有来世,”上官明彦慢慢笑起来,“我还想遇见你,谢玉清。”
谢玉清说不出话。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和上官明彦一起想起万骨崖他们成婚那一夜。
那一晚的上官明彦还是她师弟,他穿着喜服等候在墙边,然后就看姑娘身着嫁衣,头顶凤冠,手持长剑跨过高墙,伴着一声“明彦!”从高处落下。
月光,蔷薇,穿着嫁衣的姑娘。
像是上天给予他最美好的礼物,于是他慌忙伸出手,将这个带着夜风与花香的姑娘,一把揽入怀中。
“谢玉清。”
上官明彦笑起来,他的身体渐渐消失,他往前探过身子,将冰凉的吻落在谢玉清唇上。
谢玉清愣愣看着面前人化作金粒,她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就看着这个人,伴随着一声“我喜欢你”,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当他消失那一刻,谢玉清的眼泪滑落而下。
她随着金粒被风吹往的方向仰起头,看着他去往远方。
她感觉有一个名字,好像是被刻刀一笔一笔刻在她心上。
上官明彦。
还活着的人陆续从地上爬起来,无论业狱还是云泽的人,都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天地灵气缓慢流动,在众人茫然之时,江夜白的身形缓慢出现在乾坤城前,他身着一身白底蓝衫道袍,一手执剑,一手负在身后。似如当年初到云泽,剑挑百宗的少年。
“业狱江夜白,”江夜白抬起头来,声音带冷,“特向华阳道君,请战!”
听到这一声话,杨俊从地上捡起剑起身,正要往前,就感觉有人按住了自己提剑的手。
所有人回过头去,便见傅长陵一声黑色绣金色云纹华袍,头顶金冠,从城门之内,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云泽傅长陵,”傅长陵抬手从自己脊骨之中,将剑一寸一寸抽了出来,从容指向地面,平和道,“迎战。”
音落那一瞬,周边天旋地转,两人瞬间到了浩瀚星宇之间,如雷霆一般直直劈向对方。
两界最顶尖的修士交战,寻常地界根本无力承担他们灵力所带来的破坏。只能临时开出一个小世界来,专门用于两人对战。
磅礴的灵力冲撞在小世界之中,两人的每一剑都带着天道之力,和对方狠狠冲撞在一起。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最原始的剑招,一次又一次对抗,厮杀,
积累了千年的恩怨,在每一次厮杀之间炸开,又回归平静。
两界生死,一人情爱,都系于这一剑之间。
“你不该利用师兄。”傅长陵终于开口,他剑上引星辰之力,轰然挥砍向面前之人。江夜白一个纵身,剑尖引山河之水贯如银河,挡住傅长陵的剑。
星光与河水一撞即散,化作满世界破天大雨,江夜白一剑化万剑,剑光如雨而下,飞驰向傅长陵:“我是在救他,应当是你,不该让他想起你来。”
“你给他带了的都是痛苦,”江夜白剑光逼近,傅长陵纵身一跃,以身为剑,直入剑阵之中,冲向江夜白,听他道:“如果没有你,晏明不会这么痛苦!”
“你问过这份痛苦他要吗?”
傅长陵剑与江夜白触碰在一起,在空中绽出华光,而后他剑如灵蛇吐信,在空中急刺,常人根本无法看见他的动作,只见他一抬手,实则已是刺向江夜白数万次。
江夜白疯狂抵御着傅长陵的进攻,听着傅长陵道:“师兄怕的从不是痛苦,他怕的是欺骗。你于他年少封印他的记忆,让他不知自己出身,以云泽弟子长大,这是你第一次骗他。”
说着,傅长陵一个旋身,剑身“叮”的砸向江夜白。
他这一剑混杂了天道之力,震得江夜白手臂一麻,疾退出去。
傅长陵紧追而上,复又再刺:“你身为鸿蒙天宫宫主,却暗中勾结业狱,利用他接近我,让我帮你打开业狱气脉,这是你第二次骗他。”
说着,傅长陵一剑震在江夜白剑上,直接将江夜白震开三丈,而后他剑由下至上划过弧度挥砍而去:“你明知他对你情深义重,为逼他成为魔修,你假死在他面前,是为第三次欺骗。”
傅长陵一面说,一面追着江夜白刺砍:“你明知他心怀云泽,为逼他成为你的臂膀,洗清他的记忆,逼他运用业狱功法杀人渡劫,是为第四次欺骗。”
“你身为师父,身为尊长,你不想着护他陪他,却一而再再而三欺骗他利用他,”傅长陵剑尖直刺在江夜白胸前,眼见就到胸口处,江夜白急急收剑,横在胸前,傅长陵剑尖“叮”的一声撞在江夜白剑身之上,傅长陵抬眼看他,冷声开口:“你该死。”
“我该死?”
江夜白笑起来:“你要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江夜白猛地抽剑,朝着傅长陵极快挥砍而来。傅长陵匆忙闪身,见江夜白似乎似乎是被激怒了情绪,剑越来越快:“业狱已无生路,那么多人命系于我身,你以为我不想让他好好过?你以为我不希望他能像个云泽普通弟子一样长大?!”
江夜白剑在手中一旋,傅长陵仰身弯腰躲过,足尖朝着剑柄一踢,江夜白另一只手划出一把短剑,便朝着傅长陵腹间刺去。
傅长陵如羽毛一般顺着剑风的弧度轻轻飘开,江夜白语调急促:“可我没有办法。他本就是业狱的人,本就和我一样,该为业狱付出生死。我已经让他高高兴兴过了那么多年,如果没有你,他本来什么都不会知道。”
“我死了,他就会入魔,他就理所应当憎恨云泽,然后成为魔修。”
“我会在暗中一路提携他,他会成为魔君,等业狱大门敞开,我替他平了云泽,他就成为云泽真正的执掌者!”
“我让他修无情道,是为他好。我什么都不让他知道,是心疼他。我假死陷害他,也是为了给他铺路。害他的不是我,是你!”
江夜白一剑挥砍而下,傅长陵挡剑之际,他一脚狠狠踹在傅长陵身上,傅长陵被他踢飞开去,猛地撞在漂浮的石块之上,吐出一口血。
江夜白紧随而来,疯狂挥砍,傅长陵左右躲避,在江夜白即将刺向他身前那一刻,他左手清骨扇从袖中瞬间滑落,抵在唇边,低喃出声:“天地入法,阵起!”
无数金色条纹如网一般升腾而起,瞬间束缚在江夜白周身和长剑之上,在一瞬之间,金光将江夜白手中长剑猛地绞断,傅长陵提剑立在他身前,听着江夜白盯着他,嘶哑出声:“我无错。”
“于两界,你或许无错。但于师兄,你错了。”
傅长陵抬手将剑插回脊骨,轻轻落在地面之上,周边小世界支离破碎,两人重新回到原位。
阳光酷烈地落在荒草之上,风夹杂这血腥气息和炎热吹拂而来,江夜白手持断剑,傅长陵手中握扇,双手负在身后。
“为何不杀我?”
江夜白轻轻喘息着,傅长陵笑了笑:“我同你打着一场,并非为了两界。我只是想替师兄出出气,若真杀了你,他会难过。”
“你不杀我,”江夜白冷笑起来,“我也不会感激你。”
“无需你感激。”
“那你打算做什么?”江夜白皱起眉头,“莫非还想和业狱分疆而治不成?”
“我只是想和魔尊,达成一个协议。”
傅长陵说得很淡,江夜白皱起眉头,傅长陵神色平静:“魔尊说得没错,云泽抽取业狱灵气,的确是云泽的过失,云泽愿意为此付出代价。我可以帮业狱恢复灵气,但是魔尊要答应我,至此之后,业狱需废除原本功法,改修内丹,行善除恶,止战消戈。两界暂停往来一百年,百年后,尊主自行决定,是否开云泽业狱之门。”
“你帮业狱恢复灵气?”
江夜白笑起来:“你哪里来的本事?”
“适才参悟天道,”傅长陵笑起来,“我已得天道所授法阵,愿化身灵脉,供养两界。”
“你说什么?”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江夜白面露震惊:“你化身为灵脉?!”
傅长陵神色平和:“尊主意下如何?”
“那……”江夜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久后,他竟是问了一句,“晏明怎么办?”
“师兄情根初生,对我之情,尚且不深。”傅长陵笑起来,神色中带了几分恳求,“还请师父多多引导,我身死之后,师兄之道,或许可成。”
“傅长陵……”
谢玉清急急出声,似要劝阻,傅长陵并不说话,他只是看着江夜白,等候着江夜白的回应。
江夜白注视着他,没有人敢应下,却也没有人敢不应下。
这是天道给予两界的生路。
许久之后,江夜白艰难开口:“好。”
“那请尊主携渡劫期以上修士,随我共建法阵。”
傅长陵说着,便转过身去,他往前踏了一步,身形便消失在原地,等再出现时,已是在悟道塔上。
傅玉殊和苏问机等在原地,傅长陵抬起手来一挥,数十道法阵便立在秦衍所在的城池和乾坤城之间。
“问机,”傅长陵转头看向苏问机,“等一会儿,拦着师兄,别人他过来。”
苏问机愣了愣,随后抬起手来,恭敬行礼。
而后业狱云泽两界还活着的渡劫期以上修士,除了秦衍,纷纷出现在悟道塔中间。
傅长陵已在传音中说明了阵法的构建方式,所有人围着塔中法阵选定位置站立,傅长陵站在法阵之中,抬手一扬,便留下十分卷轴。
“这是《太虚阴阳度世经》十卷,此十卷含天地法则,度人向善,等阿衍回来,将这十卷经书交于他,愿他好好研读,得成大道。”
说着,傅长陵看了众人一眼:“傅氏有言灵之能,若不受术法所控,可言天地万物。天道作为实现其言语之交换,会抽取此人一切。”
“等一会儿诸位修建法阵,我以言灵之术恢复两界灵气,若还留下白骨,还请诸位将我炼化为灵脉山川,永留于世。”
“长陵……”
傅玉殊终于忍不住开口,傅长陵转过头去,看向站在边上的傅玉殊。
傅玉殊怀中抱着檀心剑,他似乎是在竭力克制自己,他眼里有着水汽,傅长陵看出他眼中不舍,他轻轻一笑:“父亲,儿子不孝,还望父亲原谅。”
傅玉殊没说话,好久之后,他笑起来,声音打着颤,却还是哽咽开口:“没事,你……你很好。我和阿尘,都很高兴。”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笑了笑,转过头去,环顾四周。
他目光所及之处,谢玉清率先跪了下来,随后周边人一一跪下,片刻后,一直在用神识观望着塔内场景的修士跟着跪下。
一人跪,万人随,人如浪潮一般跪在地上后,林间鸟雀走兽,似乎也有所感知,纷纷扬起头来,看向悟道塔。
“谢圣人。”
谢玉清哽咽开口,所有人都唤着傅长陵“圣人”。
傅长陵看着面前的景象,他不由得笑起来。
“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个普通人。”
他会害怕,他软弱,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好好活着,有一个家,有爱的人。
只是他爱着一个人。
那个人爱这世界,爱这山川。
于是他跟随着他的脚步。
上一世他死去,傅长陵生无所依,于是以命续云泽。
这一世他活着,傅长陵心有所念,于是以命护苍生。
“傅长陵两世救世,两世为圣,”傅长陵笑起来,“都只为一人。”
说着,傅长陵盘腿坐下,手捻莲花,所有人都跟随着坐下,片刻之后,光芒从每隔人坐下一一升腾而起,傅长陵脚下法阵扭转。
“天地无法,”傅长陵念出解开傅氏禁言咒的咒语,缓慢出声,“愿两界灵气复苏,再开盛世。”
话音刚落,所有都察觉傅长陵身上一路流出,灵气所过之处,绿叶抽芽,草破实土,干裂的土地被草地弥补填满,枯竭的河道重新有流水潺潺。
这一切朝着周边无限蔓延,秦衍正站在尸体中喘息着,就看见自己脚下有绿草生长,所有尸体化作泥土,融入脚下土地。
风中夹杂着熟悉的灵力,脚下青草不一会儿就郁郁葱葱。一朵小花从他脚下悄然绽放,而后直起身子,灿烂盛开。
秦衍愣愣看着草长,树生,花开。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向远方悟道塔。
磅礴的灵力从悟道塔方向向两界不断延伸,秦衍张了张口,脑海中闪现出昨夜傅长陵的笑来。
“阿衍,其实,你放不下业狱的吧?”
“师兄亲我一口,什么事儿都有办法。”
“师兄,”那人站在门口,远处晨光破开薄暮而来,拉长他的影子,他背对着他,声含隐咽,“我好喜欢你。”
“傅长陵……”
秦衍的心颤抖起来,他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朝着悟道塔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然而冲上前去不过数里,第一道法门便无形挡在他的身前。
那一道法门是傅长陵的手笔,他好像端坐在他面前,平静望着他。
秦衍握着剑的手都在抖,他几乎是毫不节制灵气,一剑挥砍过去,轰然劈开法门。
这样巨大的动作,震得乾坤城都颤抖起来。
苏问机毫不犹豫起身,领着人便赶了出去。
秦衍一路劈砍过傅长陵留下的法门,每一次动静都大得所有人都能感知,他一人似如千军万马,一剑碾压众生。
而傅长陵闭着眼睛,他已经感知不到外界,他只觉得脚下阵法正在源源不断抽取他的灵力,让他化作山川、河流、星辰、日月之光。
悟道塔承受不住天道所给予的法阵,一层一层往下坍塌。
而秦衍一剑一剑砍过傅长陵设置的障碍,等到达乾坤城前,他早已力竭,可他还是提剑站着,苏问机领着人站在乾坤城门口,他看着喘着粗气的秦衍,忍不住开口:“阿衍,别往前了。”
“我要,见傅长陵。”
秦衍低低喘息,苏问机看着他的剑,神色平静:“你见了他,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他做着最正确的事,做着最对的选择。
用他一人换两界,这本也是秦衍一贯的抉择。
是大道,是正义,是扬善,是天道。
可是在苏问机问出声那一刻,他却觉得自己所有过往信念都翻涌着。
他想问一句为什么。
傅长陵从不是恶人,傅长陵从未做过坏事,为什么偏生是他,独独是他?
这世上这么多人作恶不得惩戒。
为什么傅长陵这么好一个人,两生两世,都要由他来承担一切?
他的心像是被人死死攥着,一刀一刀来回凌迟,他所有的信仰,所有的坚持,在那一刻砰然坍塌。
“我要带他走。”
他沙哑出声:“你们的错,你们自己承担。傅长陵没错,哪怕两界都没了,也与他无关。”
话说出来时,秦衍才清楚意识到,其实在他心里,他可以去死,而傅长陵不能。
他感觉内心深处情绪疯狂生长,上一世那份喜欢,上一世的依恋,上一世的爱恋,上一世他克制、隐忍、不肯言说、甚至为之羞耻的感情,疯狂涌惯而来。
他就是想喜欢一个人,想让他好好活着。
他就是想自私,想不顾苍生,想救一个人。
这又有什么可耻?又什么不可以?
秦衍提剑直冲入内,苏问机轻叹出声:“拦住他。”
来的人与秦衍完全不是一个修为级别,如今两界渡劫期修士都在悟道塔中,秦衍是唯一在外的渡劫期修士。
但秦衍不拔剑。
他以鞘为剑,一路厮杀往里。
整个乾坤城的修士都冲上来,无论练气化神,都涌往秦衍。
他一人对抗着两界苍生,一步一步挪移往前。
漫天法诀剑光,纵使不杀他,却也伤得他伤痕累累。
破开傅长陵十一道法门,早已耗尽了他的灵力,而如今面对万千修士,他手拿剑鞘,却也不曾退却半分。
傅长陵的灵力一路涌灌,从云泽开始流往业狱,他感觉自己身体似乎在变得越发虚弱,隐约听到外界的砍杀之声。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就是直觉,似乎他生命里最重要那个人,在缓慢靠近他。
砍杀声越来越近,傅长陵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谢玉清施法的手一直在抖,她觉得无数情绪翻涌,压在她的心头。
云羽、上官明彦,而今是傅长陵。
她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她纵为渡劫修士,纵手握长剑,亦不能阻挡。
外面喧闹声渐大,傅长陵抬头注视着前方。
他希望门打开,又怕门打开。
而秦衍站在门外,他周身染血,所有人围在他身边,想要往前,又有些不忍。
如今距离大门只剩一丈,他却觉得身上如坠千金,他喘息着,再一次逼着自己爬起来。
他用剑支撑自己,双眼被自己的血染的模糊。
一步。
他想起璇玑密境里,傅长陵坐在雪堆中,面上带血痕,于风雪中抬头看他。
两步。
他想起傅家灭门时,傅长陵躺在血水中,他如狼一样的眼,喘息着看着他。
三步。
他想起重生而来,上官府中,傅长陵与他回眸相望。
四步。
他想起鸿蒙天宫傅长陵跪在他身前,笑着成为他师弟。
五步。
万骨崖他们一起舍身饲鬼。
六步。
太平镇他们一起历经过往。
七步。
鸿蒙天宫,他一身喜服,在雨夜中跪在他身前。
“前世薄幸,身负君恩。”
八步。
无垢宫上,他手持玉佩,满身是血,仰头看他。
秦衍缓慢抬头,看见面前朱红色的大门,颤抖着手,扬起剑来。
“师兄,人如玉,当琢而得之,人如玉,当琢而得之。刀琢斧凿,生死百痛,方得玉成,继而人成。”
身上所有力气汇聚于剑尖愤然而下。
“如今长陵玉成,师兄可愿再得?”
大门轰然坍塌,露出大门身后的身影。
太极阵法之中,傅长陵黑衣华冠,手捻莲花,他一双眼似落日月星辰,浩瀚宙宇,面上表情从容平静,笑悯苍生。
“傅长陵,”秦衍看着面前人伸出手去,沙哑出声,“跟我回家。”
阵法中的青年看着秦衍,笑中带了几分苍凉。
“我许三个愿望。”
他声线清朗,语调温柔。
“一愿愿两界灵气复苏。”
“二愿苍生向善伐恶。”
“三愿岁晏道君秦衍,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他说着,风从门中卷席而入,他身体从下而上化作金粒,被风卷席而去。
“师兄,”傅长陵闭上眼睛,“太上忘情,你可得道。”
傅长陵说着,整个人消失在了风中,他的灵气,他的气味,甚至他的温度,都温柔地缓过秦衍,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轻轻吻过他的眉间,然后一路去往广秀山川。
他的灵魂化作天地灵雨,他的血肉化作山川谷河。
整个世界轰隆作响,天翻地覆,一条条灵脉在两界升腾而出。
所有人环然四顾,只有秦衍一个人,呆呆看着傅长陵坐化之处。
他一步一步朝着傅长陵坐化的地方走去,那里只剩下傅长陵的衣衫散落在地面。
而后他缓慢跪下,呆呆看着傅长陵的衣衫。
他说不出话,他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痛苦还是绝望,是忘情还是无情,他只是呆呆看着傅长陵的衣衫,感觉自己被回忆所包裹,他像是浸在了深海,不能呼吸,只有巨大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逼得他肺腑都在疼。
周遭人终于注意到他的异样,他们都看向秦衍,秦衍颤抖着手,握住傅长陵的衣衫,然后他将这衣衫抱入怀中,张开唇来,最终却只颤抖着叫了一声。
“傅长陵。”
这个名字像是不能言说的咒语,他开口之后,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喃喃出声:“傅长陵……”
眼泪落到衣衫之上,他隐约听着那人似是在安慰,又好似就站在他身边。
他忍不住笑起来,接着又哭起来。
哭哭笑笑交织在一起,最后化作一声嚎啕,死死抓紧了衣衫,将衣衫压在胸口,嚎啕出声。
随着他哭出声来,他的灵力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卷席。
狂风在悟道塔中翻转,所有人都被他这磅礴的灵力逼退出去。
“阿衍!”
谢玉清急得往漩涡中心冲去:“停下,阿衍!”
可他停不下来。
他得不了道。
因他深爱一人,他做不到放下,做不到忘情,做不到面对这个人生死还能看淡,觉得这万物苍生不过蜉蝣,爱而不取,恨而不伤。
他的道心彻底毁在这一瞬。
他修什么道?学什么剑?到头来他什么都不是,甚至于还逼死了他最爱的,爱他的那个人。
如果不是爱着他,傅长陵何至于此?
他会离开这里,他可以过好自己的人生,他可以自私,可以惜命,可以对所有人说一句,他人的罪过,与他无关。
可是他偏生喜欢的这个人是秦衍。是一个从业狱而来,又为云泽而生的人。
秦衍的灵力朝着山川而去,他奋力追寻着傅长陵所有的足迹,他想留下他的魂魄,想寻找他的神识。
可这山河这么大,他的灵气四处寻找掠夺,却都寻不回傅长陵半点踪迹。
直到最后,他身上灵力彻底消失,他终于颓然停下,抱着傅长陵的衣衫,呆呆坐在悟道阵法中央。
谢玉清缓慢走过去,蹲下身来,沙哑开口:“阿衍……”
“他那时候本来是要同我成亲的。”
秦衍喃喃:“但是我骗了他。他应当恨我的,可他还是护着我。”
“我不当骗他的。”秦衍不知道为何念叨着往事,“我当早早告诉他,其实我也本也喜欢他,只是我不知道。我该早点明白,然后我们早早在一起,早一点成亲。”
“他这人就是太好了。”
秦衍声音沙哑,话莫名多起来:“总为着别人着想。你说就算两界灭了,又干他什么事?他距离飞升一步之遥,飞升上界,不就好了吗?”
秦衍说着话时,江夜白从旁边走了过来。
“晏明。”
江夜白开口出声,秦衍身子微微一颤,江夜白看着他,许久后,他低声道:“这是傅长陵给你的。”
秦衍听得这话,缓慢抬起头来,就看见空中悬浮着十卷经书。
“这是《太虚阴阳度世经》,传闻上古之时,有圣人悟道,天道曾降经书于世,才让云泽生灵万物得生灵慧,兽人生火,建房造字,得万物昌盛,而圣人传道于世,才开云泽修真之途。傅长陵得此经书,却无能度世,你既活着,总不能看着他心愿成空。”
江夜白看着秦衍愣愣看着经书,他犹豫了片刻,缓慢道:“而且,傅长陵既已到飞升,又得天道眷顾,云泽千百年来未有真正飞升之人,或许……又有转机呢?”
“其实,江尊主说得也不错。”苏问机在一旁迟疑着开口,“若按华阳真君所说,他以自身续云泽业狱两界灵气,若这两界并未将他耗尽,他或许也能回来。”
“如何能不耗尽?”
谢玉清直接询问,江夜白抬起头:“为善。”
“云泽业狱,三千年灵气枯竭,竭不在灵脉本身,而在人心。业狱本就不为天道所容,而云泽从业狱抽取灵气之后,也逐渐忘却修道者最初修道之初心,只顾自己修行,不问百姓死活,为求飞升,不择手段,掠夺灵气,抢夺珍宝。哪怕面对云泽业狱之争,云泽所为,也不过是将自己的恶行正义之名包裹,内心之中,早失公道是非。”
“从以人炼脉,嫁祸蔺尘,试图炼化傅长陵,以族人性命逆转天命让傅长陵秦衍重生,再到后来建乾坤城,放弃百姓,逼傅长陵悟道……”
江夜白笑起来:“你们云泽,比我们魔修还不如。明明有剑,却总想牺牲他人,让他人出头,还美名其曰,这是天命。天命就是注定好谁该死,谁不该,然后顺应天命让一批人去死,换另一批人吗?”
“从来没有这样的天命。”
“天命本就是人造,自己手中的剑,才是真正的天命。”
江夜白抬眼,看向众人:“想要傅长陵活着,想要两界始终存在于世,两界必须有灵气循环,总是以某一个人的牺牲去得到灵气,这样的世界,总有尽头。”
所有人没有说话,江夜白抬手覆在《太虚阴阳度世经》上,他感觉有一股无言的力量从这经书上传来。
“晏明。”江夜白突然开口,秦衍缓不过神,他听江夜白唤他,只是艰难转头,看着江夜白。江夜白轻轻一笑,他抬眼看他,从自己腰上卸下自己的沧华剑。
他将剑交到秦衍身前,平静道:“为师教养你十六年,而今将此剑交于你。日后,你为业狱之主,废业狱功法,传授大善之道。”
“师父……”
秦衍喃喃出声,江夜白笑起来:“不是只有傅长陵一个人,在意这世间。好事不能让他一人占尽。”
说着,江夜白的身上也化作透明:“我随他而去,你可有三千年时间。三千年后,你我师徒再见,你道侣大典,”江夜白笑起来,“师父为你主持。”
“师父……”秦衍声音颤抖起来,江夜白看着他,骤然提声:“秦晏明,接剑!”
秦衍不言,江夜白如今已接近半透明的状态,似乎就等着他一句话,秦衍注视着他,好久之后,他跪直身体,伸手捧过沧华剑,深深叩首。
“弟子秦晏明,谨遵恩师法令。”
江夜白听着秦衍的话,他静静注视着他,他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在开口那一瞬,却只化作了一声:“晏明,保重。”
音落刹那,仙君化身成金色的飞沙,朝着四面八方涌去。
秦衍在地上一直跪着,谢玉清走到他身前来,抬手想要扶起他,却又不敢去碰,许久之后,她才沙哑出声:“阿衍……”
秦衍跪在地上,他没有起身,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慢慢直起身来。
谢玉清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只看见他的背影,那一刻,他如剑,如山,如这世间的守护神,承载着生灵万物的期许,缓慢站起身来。
而后他一抬手,《太虚阴阳度世经》便浮在他左手上,沧华剑被他提在右手。
“师姐,”秦衍背对着她,“我回业狱,云泽就交于你了。”
说着,秦衍便往前走去。
悟道塔大门前,华光大绽,秦衍一步一步走向前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又格外艰难。
他似乎是流着眼泪,又神色镇定如常。
“我愿为行者,步度万里川。”
“朝闻晨间露,夕知暮霭还。”
“万殊一剑里,山河守长安。”
“三千春秋度……”
秦衍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光芒之中:“只等一人还。”
那是谢玉清近三百年最后一次见秦衍。
他开了业狱之门,不仅带着自己离开,还带走了业狱众人。
而一场大战之后,云泽一切都需重头再来,百废待兴,谢玉清于众人心中声望极高,又为鸿蒙天宫唯一的嫡传弟子,被推选为新一任鸿蒙天宫宫主,重建云泽。
三百年后,业狱结界重新打开,两界接壤,而接壤之处,正是轮回桥。
轮回桥水,一半为阴,一半为阳。阴属业狱,阳归云泽。
秦衍再回云泽,谢玉清亲自去见他,那时候她见到的秦衍,蓝衣道袍,手持拂尘,周身气质清润如玉,一贯冷漠的神情里带了几分温和,他看着谢玉清,轻笑着唤了一声:“师姐。”
谢玉清觉得有什么哽在喉间,疼得她难以呼吸,可她还是笑起来,回了一声:“阿衍。”
秦衍回来,是为了给傅长陵和江夜白修建道观,他说他在业狱布道,已初有成效,他想为傅长陵和江夜白建一所道观,能将自己所积攒的香火功德,都交于他们。
而为了给他们积攒功德,他会每月在云泽业狱交汇处讲经布道,广收弟子。
谢玉清自然不会拒绝,甚至于还帮着他在轮回桥上空,建立了他的道宫。
而后两人亲自设计了上善观。上善观中供奉两位道君,傅长陵于左,江夜白于右,道观之中,又在下方设了金仙位,分别是上官明彦、云羽、傅鸣岚、蔺崖、越思南。
后来苏问机逝世、傅玉殊和蔺尘飞升、桑乾君和杨俊云游四方、越琴与梦阳宗主羽化之后,金仙位便又多了七席。
而后三千年,秦衍在道宫布道,谢玉清四处游走。
秦衍每月开坛讲法一次,两界弟子都会赶往听经。
期初人少,后来便越来越多,最后竟是无论人、妖、鬼,生灵万物,无所不来。
而不讲经的时候,秦衍便会带着大花,化作凡人,游走于世间,四处参拜一下上善观,偶尔想喝酒,就坐在上善观里,同傅长陵的神像饮上一杯,酒喝多了,便依靠着这个人,酣睡一场。
春去秋来,日升月落,朝代几转,周边人来来往往,轮回重生。
秦衍讲道三千年,立道观九千座,又收弟子上万,虽未开宗立派,却成两界宗师。
三千年之期最后一天,没有任何异样,谢玉清和秦衍设了小桌在秦衍道宫共宴。
秦衍道宫其实是第一座上善观,所有人都供奉其中,两人就是在一圈神像中间设的小桌,两人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饶是秦衍已经布道三千年,口才好了不少,却也不知在平常时该说些什么。
于是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畅谈一些往事,说起年少时光,都有些不记得了。
说到夜里,谢玉清突然问了一句:“若是傅长陵一直不回来了,你会怎么办?”
秦衍握着酒杯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笑起来:“其实我一直想问,这些年,师姐是怎么过的?”
“什么怎么过?”谢玉清有些疑惑,秦衍迟疑着,最后终于道:“对于云羽和明彦,师姐如何看?”
谢玉清没说话,她举着酒杯,好久后,她慢慢道:“云羽是我弟弟,我负了他。”
秦衍点点头,谢玉清转过头去,将酒一饮而尽:“而明彦……”
她迟疑着,其实这个人已经过了三千年,可三千年,她忘却许多事,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清晰记得万骨崖成亲那一夜的场景。
她没说话,只有酒一口接一口落入腹间,许久后,她转过头来,大方一笑:“是我喜欢的人。”
秦衍静静看着她,谢玉清往后一倒,用手撑住自己:“当年不知道,后来他死在我面前,然后就一直在想他的好。其实我认识这么多人,却只有这一个人,让我知道何谓心动。”
谢玉清说着,低笑起来:“一辈子遇见这么个人,纵死无憾。”
“师姐难过吗?”
秦衍给她倒酒,谢玉清抬眼看他:“那你难过吗?”
秦衍想了想,笑着没说话,谢玉清端着酒杯,眼里带了些许怀念:“其实,无论生死,他都活在我心里。他若活着,我们相伴很好,他不在了,我也可以一个人游走四方,就像他活着一样。虽说这可能是种安慰,但是相比从未相遇,我更愿生死在心,永世相随。”
“谢玉清在一日,上官明彦就活一日。”
秦衍神色温和,他端起酒杯,缓声开口:“我亦如此。”
秦衍在一日,傅长陵便活一日。
无论这一夜,傅长陵是否回来,都不重要了。
三千年,他已经常伴在他的世界。
两人说笑着喝酒,秦衍喝得多了些,便撑着头靠在小桌边上,闭眼睡下。
谢玉清见他睡了,本想起身离开,然而她刚刚走出门去,就看见风卷梨花而入,她不由得顿了顿步子,也就是那一刻,她听见一声呼唤:“师姐。”
谢玉清不敢回头,那声音更明晰了一些:“师姐。”
谢玉清缓缓回身,就看见大堂之内,上官明彦紫衣红眸,笑意盈盈看着她。
他身上还带着光,明显不是本尊,谢玉清愣愣看着上官明彦,就看上官明彦朝她伸出手:“师姐,天门已开,闻你飞升,明彦特来接你。”
谢玉清不敢说话,她呆呆看着上官明彦,明彦看着她的神色越发温柔,见她不动,他沙哑开口:“夫人,大家都在上界等你们,走吧。”
谢玉清终于惊醒,她提步而去,颤抖着,将手放在上官明彦手中。
华光闪过之后,道观金仙位上,上官明彦身侧,又多了一位女子。
而秦衍靠着小桌,撑着额头,闭眼睡着,他对一切似乎浑然不知。
只是他周遭场景开始飞速变化,期初是小桌之下开始变成青青草地,而后菩提树从傅长陵神像身后快速破土而出,一路生长,又在超过傅长陵神像高度之后弯了腰,朝着秦衍的方向探过去,遮挡在他上方。
周边有蝉鸣声、鸟雀声、涓涓流水之声。
秦衍缓缓睁眼,他神色不动,仰头看着那尊神像。
神像上的石头一片一片碎裂,而后露出那人俊朗熟悉的面容。
他站起身来,走下神坛,宽大的黑色绣金纹法袍垂在地面,金冠半挽长发束于身后。
梨花随风而来,飘洒在两人之间,他停住步子,低头看着面前一身蓝色道袍的青年。
“师兄,”傅长陵伸出手来,“我来接你了。”
彼时浮云流转,凤鸣鱼跃,紫霞自东而来萦绕道观,苍穹顶上,华光大盛。
秦衍弟子慌张而来,等步入道观之后,只见岁晏道君一手执着酒杯,一手撑着额头,却是在睡梦之中,羽化而去。
而后神坛之上,江夜白与傅长陵中间,一位蓝衣道君手执拂尘,长剑反手执于身后,目光眺望远方山河。
那个时代最后一位尊神,终于得成大道,飞升为圣。
一场生死悲欢浮沉,尽在这一梦之后,归于万世传说。
传说中,有人谈及的是那些修仙大道。
而有人谈及的,却是那记载于野史传说中的一句话。
他们说,华阳真君以身殉道之时曾说——
傅长陵心无大道,两世救世,两世为圣,都只为一人。
所谓生死之情,或许本为凡人,却可为一人,逆天成圣。
如秦衍。
如,傅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