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陵定下心神,他便提步朝着那酒楼过去,既然已经来了,便先过去喝杯水酒。
他走向酒楼,掀开帘子进去,酒楼中人来人往,十分繁华,傅长陵这时才想起来,轮回桥四面冷清,为什么这里就建了一座酒楼,而酒楼之中又时时有这么多人呢?
他怀揣了几分好奇,但也没做声,提着剑穿过人群,寻找了靠了窗边的位置。
窗边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轮回桥,如今并非冬日,那轮回桥上,一半冰雪一半晴,桥下流水也是如此,一半冰封一半流动,看上去颇为怪异。
傅长陵将罗盘和剑放到桌上,手搭在剑边上,一手撑着下巴,抬眼看着不远处的轮回桥。
小二肩上担了抹布,手里提了茶壶和碗筷,利索穿过人群,来到傅长陵边上,将茶壶碗筷一放,热情道:“客官要点什么?”
傅长陵听着小二的招呼,转过头来,认真打量了小二片刻,认出这人和他上一世来这里时那人眉目有几分相似,左思右想才想起来,这便是当初给他伞那个掌柜了。
如今他还当着跑堂小二,没想到四十年后,便就成了这家店的掌柜。
“客官?”小二见傅长陵看着他发呆,不免有些疑惑,傅长陵回过神来,笑道,“上你们的招牌吧,尤其是酒。”
小二听到傅长陵如此豪气,立刻眉开眼笑,高兴道:“客官放心,我们家的米酒醇香,远近驰名,多少仙家慕名而来,绝不让失望!”
“行。”傅长陵笑着点头,拍了拍小二肩,“你好好干,你有前途。”
小二愣了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客官您可是仙家,您这么一说,小的都不好意思不送您点东西了,多送您一盘花生米,听书喝酒吃花生,惬意!”
说着,小二便转过身去,傅长陵听周边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他抬起头来,才发现一位青年走上台。
那青年穿着一身青衫,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致谢,傅长陵辨认了片刻,发现这人就是当年说书那个老头子。如今他还在大好年华,看上去意气风发。
“谢过各位捧场,各位应当也知道,在下已经得了鸿蒙天宫的招考令,明日就要启程,赶赴天宫考试去了,这一去或许就不回来,诸位莫要挂念。”
“先生,您要是不回来了,谁给我们说书啊?”
有人在下面大声发问,青年笑起来:“我能说的也差不多都说了,你们还想听什么呀?”
“说个大事儿!”有人高喊道,“没听过的!”
大家说话间,小儿将酒菜花生端到了傅长陵面前,傅长陵靠在桌上,夹了花生米,有些好奇起来,这个青年会说些什么。
那青年认真想了想:“说大的……不如你们问吧,想听什么,我知无不尽。”
说着,青年坐了下来,扇子一开,颇有几分潇洒味道。
“说说旁边那个无人的村子呗。”
傅长陵大声开口,一听这话,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那说书先生摇着扇子,笑眯眯道:“这位公子外地人吧?”
“你怎么知道?”傅长陵撑着下巴,懒洋洋道,“我口音和你们也没区别呀?”
“因为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这周边不是一个村子无人,是除了轮桥附近,就没有村子有人。”
听到这话,傅长陵微微一愣,那说书先生缓慢道:“怎么,仙家不知道吗?这附近自从越思南建血池之后,灵气枯竭,除了轮回桥这附近还能有植物鸟兽存活,早已住不得人了。”
“种下的植物会死,人兽待一阵子,就会快速衰老死去,年轻人该离开的都离开,只有离不开的,还留在这里。”
“为什么会离不开?”
傅长陵有些疑惑,说书先生笑了:“留在这里,还有些田地,出去能做什么呢?”
“是呀,”旁边人附和,“听说外面也是许多人田地种不下去,个个往着大宗门跑,想去灵气富饶的地方,和外面这么多人抢粮食,倒不如留在这里。”
傅长陵听着,皱起眉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灵气枯竭这一件事,早在这么久以前,就已经在普通百姓里严重至此。
他想了想,又注意道:“越思南是在这附近建的化血池?”
“对啊,”说书先生抬起手,指向傅长陵来的方向,“就在那附近,快十五年的事了。”
“这事儿我还记得呢。”其中一个中年人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傅长陵来的方向,“当初那边还有一座城,抓了好多人,建了一个巨大的池子,当时我们还在想,她建这么大的池子做什么。”
“你是在场的人吗?”
傅长陵直起背来,颇有几分严肃。
说话人叹了口气:“不错,我那时候正是被她抓起来的人。她让我们修了一个圆形的池子,还让我们雕刻了很多纹路在里面,接着让我们站在里面,然后就放出了很多木偶,一个个把我们砍杀之后吊起来,把血倒在池子里。”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旁人疑惑。
“她看到一半,就有其他仙师来阻止他,当时满天都是修士,我就趁机跑了出来。等后来我就听说,那些修士,都被她杀了。”
中年人说得咬牙切齿:“魔头啊。”
说书人听着中年人的话,也感慨起来:“的确,其实当时我也在。”
“先生也在?”
傅长陵有些好奇:“先生那时应当很小吧?”
说书人点了点头:“我与这位老爷应当算是同乡,当时我不过六岁,我家人都在城里,越思南来抓人去修建血池时,我被父母藏在了巷子里的箱子里。说来好笑,当时许多人都会把自己孩子藏起来,我被爹娘放进箱子里时,还认识了一个奇人。”
“这样也能遇到人,”傅长陵笑起来,“当是生死之交了吧?”
“若他还活着……算了,其实我也没管过他,大概率也是没什么交情的。”说书人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惋惜,傅长陵奇怪道:“为何,是出了什么不测吗?”
“这个人说是奇人,其实年纪很小,当时比我小两岁。”说书人说着,傅长陵下意识就想起秦衍来。
十五年前的四岁,那倒是和秦衍一个年纪。
“是当年城里出了名的人物,出身城中唯一的仙门秦氏,一出生就是天灵根,听说他父母是打算把他送到鸿蒙天宫学习,可谁知道出生下来,竟然天生缺了魂魄。”
傅长陵听着“秦”这个姓氏,不由得有些敏感,随后道:“后来呢?”
“出事之后,他父母将他藏在木箱里,算是逃了一命。我那时候年幼,只顾着自己逃命,等城里安定了,大人都被抓走之后,我偷偷爬了出来,也没管他。我就在城中四处流浪,回家里翻找东西吃。接着我就听说有仙人来了,我赶紧出城,想去找我父母,这时候,我又遇到了这位秦公子。”
说书人回忆着,面上露出怜悯之色:“他是个缺了魂魄的傻子,当时已经饿得只剩皮包骨头,明显没吃过饭,谁也不知道这么十几天不吃东西,他怎么活下来的,可能这就是天灵根吧。当时小孩子都往城门口赶,他也是,只是他比其他人动作更慢,像是……”
说书人说着,皱起眉头,终于寻找到合适的用词:“像是用丝线吊着往前走,被人拖过去一样,许多小孩到城门口了,他还在慢慢走。我上去同他答话,他也不说话,我来不及管他,就自己跑了。”
“等我跑到城门口,就看见天上的修士一个一个炸开,血肉都落进那个巨大的圆形池子里去,许多小孩子都被吓哭了,哇哇大哭,我也是吓傻了,在城门口呆呆看着那些修士落进血水里,有个一紫衣少女站在池边,还说他们脏。”
“那个孩子呢?”
傅长陵不知怎的,就异常关心那个孩子。
修道人的直觉,都是天道的提示,虽然这种想法来得莫名其妙,傅长陵却也不克制,执着询问。
说书人是个嘴散的,也不刻意隐瞒,回忆着道:“所有孩子都在害怕,那个秦公子却是一点都不怕,他就一步一步往血池走,走得异常坚定,我叫了他好几次,他都不答我。天上剑光到处砸落,下面的紫衣魔女和他们打得难舍难分,秦公子运气也好,谁都打不着他,就看见他走到了血池里,‘噗通’一下,就跳了下去。”
“那他肯定死了。”
先前说话的中年人皱起眉头:“那血池可深呢。”
“我也是这么想。”
说书人露出严肃的神色来:“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还活着?”
旁人惊讶询问,说书人面上有了几分惧怕,他点了点头:“当时我被吓坏了,腿软,跑不动,然后一个石头下来,就砸在了我旁边,我蜷缩起来,刚好卡在了石头夹缝之间,就看见外面修士打来打去。”
“最后所有修士都被杀了,血池的血都满了,然后吧,我就看见越思南跌跌撞撞站到血池边上去,又念又跳,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接着整个血池都沸腾了,然后那个秦公子,他就被送了上来!”
说书人面带惊色:“他不仅没死,他还睁开了眼睛,口齿清晰问了越思南一句‘这就是云泽?’,你们说怪不怪,之前他魂魄有失,根本就不会说话。”
傅长陵听着这话,面带惊色:“你说的可是当真?”
“千真万确。”说书人抬起手来,一副发誓的模样道,“我只能说有些事儿我可能记不清,但这绝不是捏造。”
“后来呢?”
傅长陵急急发问。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简单了,既然越思南当年在太平镇亲眼目睹着蔺尘的死,既然越思南成了一个魔头,她的反抗,就仅仅只是和仙道作对杀几个普通人吗?
她为什么修建化血池?当初太平镇的那个气脉封印是谁破的?
这么多的业狱修士,难道都是从那一个气脉封印里冲过来的?
这才是关键。
越思南在蔺尘死后,发狂一般修建的化血池,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才是关键!
“后来,我就晕了。”
说书人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年纪太小,又饿,被吓坏了。”
傅长陵听到这话,简直想打人。
他克制住情绪,问了自己最想问的一个问题:“那个秦公子叫什么?”
如果当真是天灵根还活着,不可能默默无闻。
说书人想了想,终于想起了那个孩子的名字。
“秦衍。”
傅长陵听到这话,猛地睁大了眼睛,那人折扇往手上一拍,随后指向傅长陵,肯定道:“就叫秦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