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把傅长陵问愣了,缓了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斟酌了片刻道:“师兄不必多想,万骨崖本就凶险,总有人会受伤。若是我受伤,也得劳烦师兄照顾。”
“可为什么是我呢?”
云羽扭过头来,盯着他,眼眶微红:“为什么就是我呢?”
傅长陵不知如何应答,云羽撑起身子,看着他,吸了吸鼻子:“你不敢说,我来说。因为我学习不精,因为我没有能力,因为又笨又懒!”
“我在鸿蒙天宫十年了,”云羽声音低下去,“怎么谁都比我好啊?”
傅长陵沉听着云羽的话,心中慢慢明白过来。
云羽看似开朗大方,心里却也是如常人一般,会嫉妒,会难过,会羞愧。
他比云羽强,云羽尚可安慰自己,是因为他在万骨崖下单独呆了八年,另有奇遇。可上官明彦也比他要顶事,对于他这个师兄来说,便是屈辱了。
越是亲近之人,越难以接受关系上的改变,傅长陵思索着,才慢慢道:“云师兄,修仙路上很长,人不能同别人比,同别人比较,心就不在自己这儿了。”
“我也不是比,”云羽声音小了下来,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想不对,他说话间,底气有些不足,“我只是觉得,自己作为师兄,不仅没能帮着你们,还要拖累你们。”
傅长陵笑笑没说话,他自然知道这是云羽的遮掩,但他也没有揭穿。然而过了一会儿后,云羽却还是道:“而且,我觉得,我要被抛下了。”
“大师兄是你的师兄,”云羽抬眼看着傅长陵,认真道,“谢师姐是上官明彦的师姐,而我就只有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是了。”
“师兄,”傅长陵盯着他的眼睛,平静道,“大师兄不是我的师兄,谢师姐也不是上官明彦的师姐,他们是他们自己,而你也是你自己。修道之人,你必须属于你自己。”
“万骨崖下八年,”云羽笑起来,“你倒真学了点东西。你呢?你的心,属于你自己吗?”
“不属于啊。”傅长陵跟着云羽笑起来,吊儿郎当的模样,云羽当他玩笑,翻了个白眼,“你可别忽悠我了,就你这性子,你的心不属于你自己,还属于谁?”
“这还用猜吗?”傅长陵打开扇子,遮住半张脸,抛了个媚眼,捏着嗓子道,“当然是师兄啊。他不属于我,我可属于他呢。”
云羽似乎是被他刺激,哆嗦了一下,自己抱着双肩擦了擦手臂,哆嗦着道:“你太恶心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傅长陵收了扇子,倒也没多说。云羽说完这些,似乎觉得累了,他躺了下去,让了半边床给傅长陵,叹息道:“我憋了好几天了,说出来舒服多了。”
“别放在心上就好。”
傅长陵说着,就去旁边柜子里翻了被子,抱着走到小榻边上。
云羽睁着眼,有些疑惑道:“你不同我睡一张床啊?这床挺大的。”
“不了,”傅长陵淡道,“我睡小榻就行。”
“那多硬啊,”云羽催促他道,“你别同我客气啊,师兄都跟我睡过呢。”
傅长陵铺床的动作顿住了,云羽继续道:“你别折腾你自己了,那个没铺褥子很难睡的。都是同门师兄弟,多睡睡,感情更好。”
傅长陵听着他的话,直起腰来,他转头看向云羽,笑了笑道:“师兄也同你睡过一张床啊?”
“是啊。”云羽点头,“以前出去时候,房间不够就一起睡啊。都是男人,别那么讲究。”
“啊,我突然想起来,”傅长陵突然想起来什么,“你是不是需要扎针了?”
“扎针?扎什么针?”
云羽有些茫然,傅长陵从灵囊里拿出一个针包,握着走到云羽身边,温和道:“最近太忙了,忘记给你扎针,扎几针好得快些,你别怕,云师兄,我很温柔的。”
云羽咽了咽口水,他看着傅长陵捻了根长针,心跳有些快了。
他直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能商讨着道:“要不让它慢慢好吧。”
“不行,云师兄身上的伤早好一日,就能不胡思乱想一日,会有点疼,”傅长陵五指夹针,“唰”的拉开了云羽的衣服,一把按住云羽,露出他整个背来,微笑着道,“忍一忍就好了。”
话音刚落,针如雨下,直直落在云羽背上,在灯光下轻轻晃动,云羽惨叫出声,傅长陵一把捂住云羽的嘴,云羽拍打着他挣扎起来,傅长陵继续道:“别怕,冷静些,还有几针!”
傅长陵和云羽打闹的声音传到隔壁,秦衍静静听着,他忍不住笑了笑,侧过身去,便闭眼睡了过去。
等第二天醒来,上官明彦下午又来看他们,傅长陵正和云羽吵嘴,秦衍坐在一边打坐,上官明彦金冠华服,倒的确是人间富贵公子的模样,他进来朝着是三个人行了礼,云羽嘟囔着道:“你早上去哪儿了,怎么不早点来见我们?”
上官明彦笑了笑,倒也是好脾气,没理会云羽找茬,解释道:“早上陛下让我同师姐游花园,我将昨日的商量告诉了师姐,师姐同意了我们的安排,说会尽量帮着我们。”
“昨天我们也没说多少事儿,”云羽翻了个白眼,“你和师姐能说一早上?”
上官明彦听到这话,脸顿时红了起来,他苦笑起来:“云师兄,你有什么火儿直接冲我发吧,你这么说话,我挺难受的。”
“我不正冲你发火吗?”云羽直接道,“我现在特别嫉妒你,像这种时候,和师姐成亲,拯救所有人的这种事儿,就应该让我来。我比你进门早,我比你长得高,我还比你英俊,我修为也比你高那么一点,结果现在你大出风头,我能开心吗?”
云羽这么一顿乱骂,所有人都笑起来,秦衍瞧了他一眼,破天荒少有道:“下次给你出风头。”
云羽抛了颗花生扔进嘴里,勉强道:“行吧。师兄开口了,我不说了。”
说完,云羽就缩到一边,上官明彦感激看了一眼秦衍,接着道:“我已同师姐商量好,假意答应谢慎的条件,让师姐讨好谢慎。谢慎对师姐似乎极为疼爱,如果顺着他的意,应当没有大碍。明日我会向他提出让各位协助礼部操办婚宴,到时沈兄打算如何计划尽管告知。”
“好。”
双方交换了消息,又再讨论了婚宴的具体流程和计划。等到晚饭,上官明彦看了看天色道:“我与师姐说好,如今要在谢慎面前伪作恩爱,我现下得去凤仪殿与师姐和谢慎一起用饭,先行退下。”
秦衍点了点头,上官明彦便退了下去。三个人自己吃了饭,傅长陵和云羽正准备回屋,就听秦衍叫住他:“长陵,等一下。”
傅长陵回过头来,恭敬行了个礼道:“师兄。”
云羽看了看傅长陵,又看了看秦衍,便知道秦衍是有话要和傅长陵说,他轻咳了一声道:“那个,我先走了。”
说着,云羽便自己回了房间,屋里留下秦衍和傅长陵,秦衍悄无声息打开了结界,而后他抬眼看向傅长陵:“计划,可能要变一下。”
“嗯?”
傅长陵有些茫然,秦衍静静注视着他:“你我代替明彦和师姐留在这里,等他们安全离开后,我们还得留在万骨崖。”
傅长陵听到这话,顿时有些明了,他脱口而出:“封印?”
秦衍点头,想了想,他又解释道:“你若不愿意,我可以先将你送离万骨崖。”
“然后把你留在这里?”傅长陵笑起来,“这种事,你也想得出来。”
秦衍不语,傅长陵靠着旁边长柱,他双手环胸在前,低着头,过了许久,他迟疑着道:“那个,师兄。”
秦衍闻声看他,傅长陵慢慢道:“你……单独留下我,是为什么?”
“师父说,封印由你来加固,更加合适。”
傅长陵听到这个答案,眼中有了几分失望,他笑了笑,勉强道:“这样啊。可是如果师兄留下我是想让我来加固封印的话,这可能有些不太好吧,我现在没了金丹。小打小闹还好,加固封印这事儿……”
“万骨崖下,有一朵往生花,”秦衍声音很淡,“我会为你取来。”
傅长陵愣了愣,片刻后,他觉得有一种涩意和荒唐涌现上来。
他忽地觉得,命运像是一个你绕不出去的圈子,你以为再如何的改变,似乎都会兜兜转转,在那一个点上,回到最初的时候。
他同上一世一样开了璇玑密境,而秦衍也同上一世一样要为他取往生花。哪怕原因大不一样,可结果上,似乎都并无不同。
“阵法一事,你最精通,最近的时间,除了安排大婚上逃跑的流程,还需注意寻找封印的位置。”
“我明白。”傅长陵低着头,“只是有一事,我疑惑不解。”
傅长陵抬头看向秦衍,他注视着他:“师兄只字未提寻找往生花的地方,师兄似乎早已知道所在之处?”
往生花这东西,他在万骨崖几乎已经翻遍了,至少在郊外,绝对没有这东西的存在。
秦衍初来万骨崖,如今同他提起往生花,明明应该急着寻找的东西,他竟然连找这件事,都没有提过。
傅长陵直觉不对,他看着秦衍,等着答案,秦衍神色不动,他一贯平淡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师父同我说过。”秦衍平静解释,“所以它所在之处,我知道。”
“那不去取?”
“花期未至,”秦衍摇头,“取不了。”
“它在哪儿?”傅长陵盯着他,秦衍迟疑了片刻,才慢慢道,“等开的时候,你便知道了。”
说着,秦衍极其生硬转了话题:“你可知封印具体如何找。”
“等他出现的时候,你便知道了。”
傅长陵直接以秦衍之前的话回了回去,秦衍神色微微一僵,傅长陵心里有些烦闷,便行礼道:“如无他事,长陵告退。”
傅长陵转身往外走去,他冷着脸走到长廊上,走了没几步,就听那位前辈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气恼什么?”
“他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傅长陵烦躁道,“过去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他当我是傻子吗?往生花的事,他一定瞒了我什么。”
“那你,不也没告诉他吗?”
前辈声音很轻:“这小辈,我看他也有一段日子了,他并不是你所说那样,有话不说的人。”
傅长陵顿了顿,前辈平静道:“长陵,有些时候,有些话,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什么话不能说呢?”傅长陵慢慢平静下来,“如果事情和两个人有关,为什么不能说出来,一起面对?”
前辈静默了片刻,过了很久,她才道:“他初来万骨崖时,和檀心说过一句话。”
“什么?”
傅长陵有些茫然回头,前辈声音里带了笑:“那时候,你和他吵架,他说等找到你们师姐,就让你们师姐把你送出去,他留下。你问他留下做什么,他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你打断了,然后你说,他是为封印而来,你可还记得?”
“倒也记得几分。”傅长陵坐在长廊椅子上,“后来……我似乎是亲了他一口跑了。”
说完这话,傅长陵有些不好意思来,他忙解释道:“当时太生气了。”
“他回来后,我让檀心问他,”前辈声音温和,“他原本想留下是想做什么。他同檀心说,他想为你取往生花。”
傅长陵愣了,前辈继续道:“取了往生花,让你恢复金丹,而他当时的打算,是自己去加固封印。可如今他却让你留下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
当初的秦衍,做所有事,都习惯想的是一个人。哪怕江夜白同他说,这件事傅长陵做更好,他却也决定自己一个人去。
因为他骨子里,总是一个人。
可如今他却愿意留下傅长陵,而这个决定,他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有什么改变。
傅长陵呆呆坐着,前辈温和道:“一个人真正的转变,从来都是难以发现的。如水滴石,如草破土,长陵,你该明白,等待不仅仅只是自己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给对方,等待更重要的,是真正理解,他是谁,他是怎样的人,也让他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这样,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才有走在一起的机会。”
傅长陵静静听着,好久后,他忍不住笑了:“前辈,你懂得真多。”
对方沉默,好久后,她声音里有了几分温柔:“因为,曾经有一个人,这么等过我。”
“我明白了。”傅长陵深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往回走去,“我去同他说。”
说着,他便折回了房间。
秦衍还坐在原地,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了一壶酒,没想到傅长陵折回来,他微微一愣,随后故作镇定,将酒打算重新收回灵囊。但傅长陵动作更快,但秦衍握上酒壶那瞬间,他也握了上去。
他的手交叠在秦衍手背上,秦衍手微微一颤,傅长陵笑起来:“师兄一个人喝闷酒,这不是个好习惯。”
说着,傅长陵放开手,将酒壶从秦衍手里抽走,从旁取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上,从容坐在秦衍面前:“我陪师兄喝。”
“怎么回来了?”秦衍见酒杯到自己面前,他垂下眼眸,傅长陵笑了笑,“路上自己反省了,我对师兄放肆了。”
秦衍没说话,他喝了酒,听傅长陵道:“师兄凡事都瞒着我,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心中烦闷,方才语气不好,我自己罚酒一杯,还望师兄见谅。”
傅长陵说着,将酒一饮而尽,而后他抬眼看向秦衍,认真道:“我想问问师兄,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选的路,”秦衍声音平淡,“不想让人插足。”
“这条路与我有关吗?”
“无关。”
“往生花和我无关吗?”
“无关。”
听到这话,傅长陵不由得笑了:“你为我取往生花,怎么能说与我无关?”
“我自己愿意取,我自己愿意给,这是我的事,故而与你无关。整件事中,唯一与你有关的,只有一件事,”秦衍抬眼看他,神色平静,“就是我给你那一刻,你愿不愿意要,而那一刻,已与我无关。”
傅长陵听着,他人生头一次,终于明白了秦衍做事的逻辑。
他以前一直以为,秦衍是不擅长说话,把所有事藏在心里,不与人告知。而如今却才明白,他并不是把该说的话藏在心里,而是当他选择不说的时候,就是他已经做好的、不该说的决定。
傅长陵曾经想过,秦衍恨他。
秦衍上一世,在他面前碎了自己的情根,自爆了自己的识海,是他对他的报复,他死之前,或许充满悔恨,恨着不该爱上这么一个人。
可如今他却突然懂了。
秦衍不会恨他,他最后说那句“真君再无困扰,我亦再无困扰。”,并不是气话。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么做,对于傅长陵来说,是更好的。
他没想过傅长陵会喜欢他,而傅长陵那句喜欢,也再没有机会告诉前世那个为他付出了半生的人。
傅长陵将酒灌入喉咙,他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自己做事,自己决定,他人不能干涉,刚好,”傅长陵笑起来,他抬眼看向傅长陵,“我也是这样,我们真是师兄弟。”
秦衍看着他的笑容,他无言,傅长陵举起杯来,同秦衍干杯道:“来,喝酒。”
秦衍倒也不含糊,只是低声道:“别让云羽知道。”
“明白,”傅长陵笑了笑,“你还要管他们呢。”
秦衍得了这话,眼里露出一抹浅笑,面前这人似乎完全不是他师弟,而是知己好友,把酒两杯。
傅长陵放松下来,他感觉自己和秦衍,从没这么坦率过,他以前和秦衍说话,两人要么你隔着一层,我隔着一层,如今他却觉得,他们似乎都放下什么,日后,他什么话都可以同秦衍说,当然,除了那一句。
他们的酒从屋里喝到屋外,秦衍坐在长廊椅子上,傅长陵坐在地上,扭头看着靠着柱子坐着的秦衍,忍不住问他:“你自个儿这么爱喝酒,怎么管着所有人不喝?”
“这不好。”
“那你还喝?”
“我无所谓。”
傅长陵笑了:“那看来以后我得管着你。”
秦衍斜昵看他,傅长陵喝了一口酒:“你无所谓,我有所谓啊。”
“你管不着。”
“你能不能被管是你的事,可我管不管你,”傅长陵笑弯了眼,“就是我的事了。”
秦衍皱起眉头,似是认真思索。傅长陵见他深想,赶紧道:“别想了,开心点,我送你朵花吧?”
秦衍听到这话,面露不满,轻叱道:“放肆。”
傅长陵笑起来,他手在地面一撑,整个人便朝着庭院一跃而起,而后长剑化光落入他手中。秦衍转头看过去,便见月下少年扬眉一笑,在空中腾空一转,划过一道漂亮的剑光。
“我闻长安落日花,头顶凤冠披彩霞。”
傅长陵的剑,和他的人一样,华丽漂亮,自写风流。更难得的是,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永远磨不掉的少年气,这份少年气息鲜活炙热,却又不似真正少年那样无知莽撞。他经历雨雪风霜,千锤万练,最后在岁月里化作一坛醇香的美酒,落入秦衍染了颜色的薄唇,一路流灌而下。
这种知世故而不世故,历沧桑而不沧桑的美好,对于这世间大多数人来说,都是致命的吸引。
尤其是对于那种,自己冷了一辈子,却向往着炙热的人。
“愿斩荆棘行千里,”傅长陵的剑划过枝头,一朵梨花完完整整落在他剑尖,而后随着他的旋身,一路送到秦衍面前。
剑风拂过秦衍长发,剑尖载着梨花停在他眼前,秦衍垂下眼眸,看着月光流淌在梨花之上,听傅长陵低声开口:“取花携酒,再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