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陵没说话,他呆呆看着秦衍。
秦衍很少对他笑,记忆里他笑过的时刻,屈指可数,而对他傅长陵笑,更是近乎没有。此刻他笑起来,笑容温和又克制,似如朗月清风,端是君子风度。
常人听着这话,是该松一口气的。
无论过去是什么样,当得到当事人原谅那一刻,总该放下几分。可傅长陵却在听到这话的片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钝痛在心上蔓延开来,他也不紧张了,就静静坐着,秦衍等他回复,等了片刻,没听得傅长陵出声,便道:“若是没有他事,我便去揽月宫了。”
“你不会不在意的。”
傅长陵突然出口,秦衍没想到他竟是说了这一句,不由得有了些许诧异,傅长陵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认真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不能说这声不在意。如果你根本没经历,不了解,你就不是那个人。你没承受过那个人的痛苦,也没经历过那个人的绝望,你不能,也没有资格,替他说那句不在意。”
傅长陵说着,声音里带了几分颤:“你不知道他多在意,他不会放下,如果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那你也放不下。”
傅长陵说着,自己也有些茫然,他自个儿都辨别不清,他说的放不下,放不下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面对着这个陌生的、平静的秦衍,他竟然觉得,比面对着当年用剑指着他,试图杀了他的那个岁晏魔君,都让他来得惶恐。
这种惶恐让他不自觉绷紧了身子,捏着床单的手微微颤抖,秦衍看着他,他察觉到此刻的傅长陵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弦,如果他再继续说下去,这根弦或许会就此断掉。于是他沉默着,迟疑了片刻后,他才道:“或许吧。”
“毕竟,”他慢慢道,“你说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秦衍这么一提醒,傅长陵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勉强笑起来,想遮掩自己方才那些胡言乱语:“我想起些其他事,乱了思绪,师兄勿怪。”
“无妨。”
傅长陵不敢再想其他,他掀了被子,起身道:“师父今晚要开璇玑密境?”
“嗯。”
“那我也去吧。”傅长陵站起身穿衣服,“阵法是我弄来的,我最清楚。”
秦衍迟疑片刻,点头道:“好。”
傅长陵穿了衣服,他还有些虚弱,走路的脚步略显虚浮,但秦衍也并没有让他去休息,他们两人走到月拱门前,傅长陵正要御剑,就听秦衍道:“我带你吧。”
傅长陵愣了愣,便见秦衍并指一划,枕雪剑便跃了出来,停在两人脚下,扩大了一圈,而后秦衍回头,将白玉剑剑鞘探出来半截,递给傅长陵。
傅长陵看得那半截白玉剑鞘,不由得笑了,他伸手握住那半截剑鞘,熟悉的触感便涌了上来。
他跟着秦衍一起站到枕雪剑上,秦衍似乎是照顾着他刚醒不适,飞得缓慢,傅长陵看着前方人的背影,方才酸涩的心又放平缓下来。
月光洒落在前方人身上,如银雪披身,流光盈溢,只是看着这背影,傅长陵就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涌上来。
他忽然觉得方才自己有些许可笑,其实他来这里,便已经与前世没了多大的瓜葛。前世他和的秦衍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善终,无论是傅家还是江夜白,都是他们两之间迈不去的坎,重活这一辈子,他要做的,就是珍惜现在。
他不必纠结过往,也不必纠结秦衍一句偶然的放下不放下。
若是喜欢一个人,上一世喜欢,这一世再见,也会喜欢。就像如今的秦衍,哪怕这一世他们只是初初相逢,他这么静静看着这人背影,见他君子姿态,他也会觉得,有没有上一世,他都会把这人放进眼里。
那秦衍也是如此啊。
上一世他喜欢了傅长陵。
傅长陵忍不住抿了唇,看前方人的背影突然有了些不好意思,悄悄把目光挪开,又忍不住挪回去。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就觉得,这一世的秦衍,也会这么喜欢傅长陵。
想到这件事的一瞬间,傅长陵忍不住开口:“师兄师兄。”
“嗯?”
“你什么时候知道沈修凡是我的?”
“文试便有怀疑,灵山遇见你后,便确定了。”
秦衍倒也没遮掩,傅长陵有些奇怪:“你怎么怀疑是我的?”
秦衍听到他问,颇有些嫌弃看了他一眼,直接道:“品味。”
“这么了解我?”
傅长陵往前了一小步,他试探着拉上秦衍的衣袖,凑上前道:“师兄,你既然这么早就知道是我了,怎么还让我进鸿蒙天宫啊?”
“我不让你进,你就不想其他办法?”
“那肯定要想。”傅长陵老老实实道,“我就算为了月华草也得来啊。不过,师兄,”傅长陵亮着眼睛瞧他,“你放我进来,是不是因为我在灵山救你,把你感动了?”
秦衍无言,似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傅长陵笑容更盛:“你在金光寺面前没把我供出来,是不是也是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傅长陵大拇指掐了食指,比划着道,“一点点心疼我?”
“傅长陵,”秦衍终于开口,“你别多想。”
“我不多想,”傅长陵摆着手,抿唇低笑,“师兄你放心,我知道你是害羞的人,我真没多想。”
秦衍冷眼扫他一眼,皱眉开口:“我不供你,有我的考量,你别想太多。”
“我明白,”傅长陵点着头,“这就是你作为师兄对于师弟的责任,你对谁都这么好的,你放心,我没想多。”
他话说到这份上,秦衍明知他是敷衍,却也不知怎么劝阻,犹豫半晌,终于只是硬邦邦道:“随你。”
“师兄,你别这么严肃嘛,”傅长陵逗着他,“我们都是师兄弟了,你对我多笑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啊……”
秦衍冷着脸没说话,抽了袖子一甩,就直接给傅长陵拍到到了问月宫的地面上。
傅长陵整个人直直砸进土里,惊到了问月宫所有人,秦衍收了剑,从半空施施然落了下来,此时问月宫人来人往,明显十分忙碌,谢玉清带着另外几位亲传弟子守在门口,见秦衍和傅长陵,她眼里带了几分诧异,将目光落到傅长陵身上,疑惑道:“沈师弟这是……”
“起来。”
秦衍踹了傅长陵一脚,傅长陵立刻撑着自己起身,带着泥土的脸上露出一个朝气满满的笑容,朝着谢玉清道:“师姐,晚上好。我刚才把师兄惹生气了,您别奇怪。”
谢玉清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秦衍。秦衍走上前去,朝着谢玉清行礼,傅长陵自己站了起来,拍开了自己身上的泥土。
“此刻可方便进去?”
秦衍和谢玉清打完招呼后,看向屋里,直接开口询问。谢玉清摇了摇头:“宫主已经领着众长老、掌门、家主在里面开启璇玑密境了,让我们在外镇守。”
秦衍点了点头,他对江夜白是极为放心的。
“那我一起吧。”
秦衍说完之后,便同谢玉清一起站在门口。傅长陵听他们一问一答,转头打量着四周。
问月宫上一世他是来过的,后来一比一重修过,但是那个问月宫和如今的问月宫差别却很大。他记得问月宫常年冰雪,冰冰冷冷的一片,可如今的问月宫,却是草木郁郁葱葱,庭院里错落有致种着花草,明显是有人精心打理过。
傅长陵看着这些花草,抬头同秦衍道:“师兄,我去逛逛园子。”
秦衍抬眼看他,傅长陵给了他一个眼神,秦衍便道:“去吧。”
傅长陵笑了笑,便慢慢悠悠往后院走去。
问月宫此刻已经被布下结界,云泽大能齐聚于此,他不敢太直接去窥探,便借着赏花的模样,围着后院闲逛。
傅长陵走开后,谢玉清抱着剑,淡道:“听说今天你遇到了魔修,救下了云羽明彦,还有沈修凡。”
“嗯。”
“云羽明彦没什么事,是被人用手刀劈晕的。你那师弟好像被盯上了,你注意些。”
“好。”
秦衍点头,谢玉清沉默片刻,突然道:“你好像还挺喜欢他。”
秦衍动作顿了顿,他抬头看向谢玉清,皱起眉头:“何出此言?”
“你对其他人,没这么上心。”
谢玉清说得直接,秦衍无奈低笑:“倒让你看出来了。”
“认识你很多年了。”
谢玉清抱着剑,看着不远处的花草:“本来以为还算了解你,如今却突然看不明白了。”
“哦?”
“我期初以为你不喜欢沈修凡。”谢玉清转头看他,一双清明的眼注视着他,仿佛能看透一切,“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只是突然觉得,”秦衍垂下眼眸,“逃避并非解决之道。有些事,有他在会更好,我不该感情用事。”
“你似乎经历了许多。”
“的确。”秦衍声线放低:“在外有了些际遇。”
“为何要帮傅长陵遮掩?”
谢玉清难得话多,秦衍有些意外。这位师姐同他一般修无情道,却比他更早入寡情境界,她很少与人这样攀谈,在他记忆中,他与谢玉清说话几乎没有聊过这样的私事。
可谢玉清问起,他也没有遮掩,直接道:“他有些身份,不宜为他人所知。”
“他是你朋友?”
“他是个无辜之人。”
谢玉清听到这里,大致也已明白,秦衍这个人,哪怕是素不相干的人,他也会维护一份公正。谢玉清点了点头,犹豫着,似乎是要说什么,秦衍见她欲言又止,主动道:“师姐今日,为何问阿衍这样多?”
谢玉清抿了抿唇,这话她说得艰难,然而她憋了又憋,才终于说出口:“你若有什么难处,可同我说。”
秦衍听到这话,露出几分诧异,谢玉清抱着剑,转过身去,僵硬着声:“我毕竟是你师姐。”
秦衍没说话,他看着面前的庭院,一瞬间想起的,是上一世鸿蒙天宫那一场熊熊烈火,以及弟子出殡那一日,漫天白花。
他看着面前身形高挑、面容清冷的女子,垂下眼眸,好久后,低哑出声:“师姐不必担心,我并未有何难处。只是在外游历后,心境有所变化。以前阿衍没好好关注周边人,现在想多照看照看,多为师父打理打理庭院,让他别老喝酒,多给师弟师妹上上课,带他们出去历练。还有,”秦衍抬起头来,看向谢玉清,他面上依旧清冷,眼里却柔软了许多,“多陪师姐练练剑,免得师姐无聊。”
得了这话,谢玉清动作有了些僵硬,他没看秦衍,只道:“话多了许多。”
秦衍知她别扭,便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说着话时,傅长陵游走到后院,他一面观察着地形,一面按着记忆走到了最合适看到正室的一个位置。到了那地方之后,他左右看了一圈,见周边人少,他纵身一跃,便上了一颗大树。从这大树上,他可以看到里面的场景,屋内七位鸿蒙天宫长老围成了一圈,半空中悬着一个小球,这小球正是璇玑密境。
小球在空中缓缓旋转,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正下方是一个特殊的阵法,和小球的光芒链接起来,像水一样缓慢流淌。
傅长陵一想就明白,如今璇玑密境几乎已经是半残的状态,随时可能坍塌,如今要进入璇玑密境,必须依靠外界的力量,撑住璇玑密境内部状况。
傅长陵观察着璇玑密境灵力波动,期初还算平缓,但没了多久,小球就开始震动起来,应该是里面发生了什么斗争,七个长老立刻变化了手中结印,让小球安定下来。
傅长陵扫过这七位长老,观察着七个长老的表情,所有人都是表情凝重,额头上冷汗涔涔。
只是其中一位,冷汗远比其他人要冒的多些,便是道宗长老,玉琼真君。
傅长陵脸色微冷。
上一世,业狱气脉打开之后,有许多云泽修士在魔修引诱之下堕魔,这位玉琼真君,当年就是其一。
所以,这位玉琼真君到底是在后来业狱气脉打开后和魔修勾结,还是如今,他本就是魔修的卧底?
傅长陵说不清楚,他观察着玉琼真君的姿态,七位长老一起为璇玑密境护法,按理说大家所使用的灵力应当差不多,可这位玉琼真君灵力流失,明显要比其他人快。
他皱了皱眉头,眼见璇玑密境越转越快,这是密境之中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打斗太过所致,他纵然不知是什么变故,但也知道,此刻要让里面的修士尽量退出来,而里面的修士到底是受什么阻拦退不出来?
傅长陵犹豫了片刻,翻手捻诀,抬手往玉琼真君方向一弹,玉琼真君被他一扰,当即被震翻了开去,也就是那一瞬间,璇玑密境传来一阵巨大的灵力波动,所有人都被震开,三宗掌门和四家家主一齐被密境弹了出来,跌在地面上,呕出血来。而傅长陵趁乱化作一道华光,直接进了璇玑密境之中。
他一进入璇玑密境,便见里面已是天崩地裂,不断有巨石从天上砸落而下,地面剧烈晃动着,将他曾经住过的小镇撕裂开来,根本没有人落足之地。
傅长陵御剑朝着封印的位置急急行去,老远就看到一阵华光冲天而起,傅长陵凑近来看,便见江夜白一人站在阵法中间,他的剑插在封印之上,剑下一个阵法慢慢往封印沉下去。如野兽一样的声音从封印下传过来,不断有手掌突破结界冲上来,试图干扰着江夜白。
周边几百人将他团团围住,江夜白身边结界摇摇欲坠,他明显是受了伤,那些人似乎随时就要破开结界冲过去,将江夜白啃食干净。
傅长陵见得这样场景,二话不说,一面从瓶中拿出了丹药,一面将手中聚灵塔往前一送,整个璇玑密境的灵气都往着聚灵塔涌了上来,傅长陵一面小心翼翼控制着灵气输送,一面将金扇合上抵在唇边,口中嗡念有声,金色的符文朝着江夜白呼啸而去,贴在江夜白周身结界之上,江夜白斜昵了傅长陵一眼,见得来人是谁,他大声开口:“护法!”
无需他说,傅长陵早已做好准备,他御剑停在搬空,金扇极快往手上一划,血珠从他掌心滚落而出,傅长陵捏起拳头,金扇抵在唇边,开始嗡念有词。
血液落下来,在半空形成一个阵法,下方的人似乎意识到什么,纷纷朝着傅长陵冲去,傅长陵阵法成型极快,在这些人冲上来那一瞬间,他脚下的血阵瞬间扩大,朝着下方直直砸了下去!
江夜白闭上眼睛,手中长剑往下一压,灵气朝着他的方向涌灌而去,他的剑一寸一寸封进阵法之内。
周边狂风猎猎,傅长陵站在高空,只觉天裂得越发严重,他看不清那灵气漩涡之中的江夜白,只觉飞沙走石,火光从四处升腾起来。
傅长陵往上看了一眼。
璇玑密境快塌了。
七宗掌门都被璇玑密境震了出来,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外面。
秦衍和谢玉清对视一眼,谢玉清走上前去,恭敬道:“各位前辈,可需要帮忙?”
“先不必。”
玉琼真君急切开口,听得这声音,秦衍毫不犹豫,极快出剑,直接劈开了大门,而后同所有人一起将目光落在转得飞快的璇玑密境上,他一眼扫过屋里人,脸色瞬间大变,一贯平稳的语调都忍不住为之提高:“我师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