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这话后,傅长陵心跳得飞快。
当时他是没想这些的,可如今停下来,他梳理着之前的事,不免有了几分疑惑,秦衍那一剑,出得太恰到好处,也出得太不合时宜。他为什么会恰恰就在那时使出那一招能让他清醒认知到晏明便是他的一剑春生?
一件事若有了苗头,不免就会多想。纵然在上一世,这个时间段里,他和秦衍并没有接触过,可仔细想想,纵使秦衍天纵英才,不过十七岁,这与人交战的手法也太过利落了些。毕竟修为可以闭门造车,可真正实战技巧,却必须在一场又一场生死相逼的交战中打磨。大多数修士的十七岁,还在宗门中受长辈庇护,出去历练也有前辈领队,根本没有真正面临生死的时候。可秦衍的剑法,却似是已在血海刀山中走过了一遭一般。
种种苗头,让他不由得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如果他能重生,那秦衍……
“你既然知道一剑春生,”秦衍在问完之后,伸手去端了面前沏好的茶杯,声音平淡,“就该知道,它有清心凝神之效。”
傅长陵得了这话,不由得愣了愣,秦衍神色如常,抿了口茶道:“当时你被心魔所困,我欲为你驱除心魔。”
“这样么?”
扇子在傅长陵手里打着转,他思索着,慢慢开口:“你既然早知晏明不是真的晏明,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不确定的事,我不开口。”
傅长陵点点头,这倒的确是秦衍的风格。他只觉得晏明有问题,就只提醒有问题,他发现晏明是心魔,就告诉他是心魔,过多的猜测,他不会什么都告诉他。
“不确定的事你不开口,秦道友必定是个谨慎的人。那么,”傅长陵抬眼看他,注视着他的神情,“秦道友说奉苏少主之命而来,在上官家就救我,到璇玑密境就杀我,最后又准确无误指出璇玑密境封印有问题。天命推演,能算个大概便是不错了,苏少主竟能算到这样细致的程度吗?而这中间,秦道友又没半点怀疑?”
说着,傅长陵加重了声音:“杀我,毕竟是一条人命。”
这件事傅长陵早有些怀疑,只是过去他没有深想。如今他有了那个荒谬猜测,便突然觉得一切顺理成章起来。
如果秦衍和他一样,都是重生而来,那么秦衍的一切举动,就都有了理由。
秦衍之所以来上官山庄救自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在上官家遇险,然后坠入璇玑密境,接着在璇玑密境里打开业狱封印,他为了阻止这一切,所以提前来到上官山庄,一心一意保护他,试图带他离开上官山庄,他在上官山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他进入璇玑密境。
可最后他们还是进入了璇玑密境。这件事或许让打算改变命运的秦衍觉得命运不可违背,于是下定决心杀他。但因同心咒的阻挠,以及其他的原因,或许是他内心的道义,又或许是他还保留着上一世的情谊,最终选择和自己合作,让自己答应不开璇玑密境。
可如果他真的是重生……
傅长陵心里又有了些波动,以上一世秦衍那般决绝的态度,他怎么可能又这么心无芥蒂来救他,和他如此平和相处?
毕竟当年,他那样羞辱折磨他……
傅长陵想到业火中那个身影,他呼吸一窒,慌忙低头去拿了茶杯,想遮掩自己的情绪。秦衍坐在对面,似乎什么都不知一般,平静道:“推演之术我不懂,你可以问问机。既然是问机推演出来的,”秦衍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我信。”
“若他错了呢?”
“若他错了,我杀你,我便为你抵命。”
听到这话,傅长陵忽地失去了问下去的兴趣。
他大概是太过多疑,重生一事如此诡异,他一人重来也就罢了,秦衍也重头开始,哪里有这样的巧合?
他也不想追问,久久不语,秦衍见他无言,便催促道:“可还有其他想问?”
“也没什么了,只是颇有些惊叹,”傅长陵最后一个问题,问得意兴阑珊,“你如今年不过十七,其剑意却堪比大能,似乎久经生死交战,不知道友贵为鸿蒙天宫首徒,”傅长陵抬眼看他,“是怎么有这样的剑意的?”
这次秦衍没有回答,他看着他,眼里全是戒备。
傅长陵这才反应过来,这样直接质疑他人修炼功法,在修士中算极为无礼了。
他笑了笑,低头道:“抱歉,一时好奇没了礼数,还望见谅。”
两人沉默下去,只有傅长陵沏茶的涓涓水声,响在耳边。
周边云雾缭绕,飞舟似乎穿梭进云层之中。秦衍在短暂沉默后,却还是回答了傅长陵:“我师父修炼,本就要求于实战中悟剑。我曾随师父剑挑百宗。”
剑挑百宗。
当年江夜白便是少年成名,如今年不过三十四,却已是修真界四位渡劫大能之一,秦衍在他的教导下能有如此剑意,倒也的确不算奇怪。
听到这解释,傅长陵终于彻底放下。
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有庆幸,又有酸涩,百般滋味在心头,一杯苦茶尽压。
他给秦衍倒了茶,不愿再问了,便换了话题道:“秦道友方才是有什么想问我?”
“密境里的封印,你最后……”
“我重新封上了。”
傅长陵知道他要问什么,立刻开口,秦衍得了这话,点头道:“做得极好。”
“可是没有什么用。”傅长陵扭头看着窗外流云,声音平淡,“我法力微薄,设下的封印并不牢固。这件事背后有高人操纵,他破解阵法,最多不过几个月的事情。”
“高人?”
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点点头,他拿起小扇,摩挲着刻着符文的扇柄,梳理着思绪:“你可记得在上官家,我们在上官月敏背后看到的符文?”
秦衍听得傅长陵的话,他认真想了想:“有几分印象。”
“我在破解璇玑密境阵法时,再一次看见了。”傅长陵脑海中再一次闪过璇玑密境的阵法,他感受着小扇上光滑冰凉的手感,接着道,“若我没猜错,从两个符文的形式来看,它们应当不是符文,只是一个阵法的阵眼,而这个阵法,是个召唤阵。”
说着,傅长陵抬眼看着秦衍:“上官家是子阵,璇玑密境是母阵,上官月敏并不是死于无尸罗之手,她是作为开启母阵的祭品而死。母阵开启之后,它会召唤子阵中的人进入母阵之中。但一个密境无法承担这么多人进入,所以他们原本的计划,可能是要利用无尸罗,杀光上官山庄其他人。”
“如果说无尸罗本就是他们控制,那么在上官鸿已经被你杀了的情况下,她还要杀我们,也就能说通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秦衍有些不解,“若只是要你我二人进入璇玑密境,在我们脚下布召唤阵不就可以了吗?”
秦衍一本正经说这话,把傅长陵逗乐了,他坐在秦衍对面,一条腿盘在身下,一条腿微微曲着,握着折扇的手轻轻搭在膝盖上,扇子随意坠在半空。
他忍不住微微起身,往前探了过去,凑在秦衍面前,小声说了句:“秦衍,你是不是傻呀?”
秦衍抬眼看他,面色如常,两人距离很近,秦衍抬眼那一瞬,傅长陵就感觉到他们气息交融起来。傅长陵愣了愣,秦衍一双如冰的眼只是静静看着他,傅长陵不由得僵住了,目光稍稍一偏,便落在秦衍眼角一抹微红上。
他眼角的皮肤似乎是天生要稍微薄些,又生得白净,那眼角处对比之下,近处看,就有了些薄红。那薄红如艳霞,若不被秦衍周身冰雪所遮,便带了几分艳丽。傅长陵看得愣了,旋即就听到秦衍冷声道:“你在看什么?”
傅长陵猛地回神,他强逼着自己不着痕迹移开目光,含着笑慢慢抽身,摇着扇子扇起风来,继续道:“搞这么麻烦,自然是希望我们没发现这件事。如果你没有提前阻止我打开璇玑密境封印,我没有在最后识破这两个召唤阵,或许对我们而言,我们就是在上官家误入璇玑密境,然后我为救晏明打开璇玑密境封印,我们甚至看不到那封印之下是什么,就从璇玑密境离开。我们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就像上一世一样。
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打开璇玑密境意味着什么。如果他早点知道,至少在最后一刻,他能像现在一样做出弥补,而云泽高层也会早点知道业狱存在,为即将来临的大敌做出充足准备。
如今的云泽,对业狱的存在近乎一无所知,所有人都忘了那场遥远的仙魔大战,还生活在修真盛世的美梦里。
秦衍听了傅长陵的话,他消化了片刻后,总结道:“所以这件事,是背后有人布局。当年上官鸿利用上官月敏建了一个吸收灵力的阵法,帮他继续进阶,这个阵法却在两年前被一个紫衣女子所破,而后有人给了上官鸿一个吸收他人灵力的功法,作为交换,又或者是其他原因,上官家成为召唤阵的子阵,无尸罗被背后人控制袭击我们,我们落入璇玑密境,吴思思和晏明都想利用我们打开璇玑密境的封印,那么,”秦衍看着他,“璇玑密境封印之下是什么?为什么要指定我们两进入璇玑密境?”
傅长陵不语,他张合着小扇。
璇玑密境那道封印之下是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可他如果告诉秦衍,那就必须要和秦衍解释,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那是业狱。”
“业狱?”
秦衍低声重复了一遍,他垂眼看着茶杯,傅长陵转动着扇子解释:“业狱的存在,就是苏问机告诉你,我若进入密境,就会导致云泽生灵涂炭的原因。”
秦衍沉默着,似乎是在消化傅长陵所说的内容。傅长陵伸手拿了茶杯,抿了口茶:“当年仙魔大战,剑尊叶澜将魔修驱逐至蛮荒之地,然后封印,那个关押魔修的地方,就是业狱。”
傅长陵说着,转头看向窗外。
“为了彻底的封印业狱,叶剑尊选择了一个特殊的封印方式,它封印了业狱衔接云泽的四条气脉。这些气脉本是两界灵气流通之处,被封印之后,云泽的灵气便不会流窜到业狱去。业狱本就是荒芜之地,没有灵气供养,时间长些,这些魔修便会自行消亡。这四道封印不仅在遏制业狱的发展,同时也加固了业狱之门的封印。也就是说,”
傅长陵转眼看着秦衍:“如果想要打开业狱之门,首先要打开四个气脉封印。我猜,璇玑密境里那个封印,其实就是四个气脉封印之一。如今他们开了这个气脉封印,云泽的灵气便可以流窜到业狱,业狱借助云泽灵气变得强大,他们打开业狱大门的主封印,也就是早晚的事。”
秦衍静静听着,他面上没有半点诧异,也不知是早已得知,还是他惯来如此,让人窥探不得半点情绪。
“若真是如此,”秦衍目光落到身前长剑上,“云泽会发生什么?”
“最初是灵气衰竭。”
傅长陵叹了口气,他想起当年的云泽来:“而后会有一些业狱魔修出现在云泽,他们会将云泽修士灵力和命作为养料,迅速强大起来。而云泽也有很多修士,会在灵气衰竭之下,走正道无门,改投魔道。”
“等他们人数多起来后,就是仙魔大战,也许我们会赢,也许我们会输,不过不管怎样,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这样说?”
秦衍忽地出声,这一句话他问得极快,甚至有了几分不属于他的急切在里面。
傅长陵回忆着上一世,没有察觉这片刻异常,好久后,他才道:“无论输赢,都改变不了云泽灵气枯竭的命运。云泽大劫,劫不在业狱,在天道。”
“所以,”秦衍放在桌下的手捏紧成成拳,“无论做多少牺牲和挣扎,哪怕我愿为此刀山火海,挫骨扬灰……”
“你不必!”
听见“挫骨扬灰”那四个字时,傅长陵猛地提了声音,这一声高喝似是惊到了秦衍,他静静看着傅长陵,傅长陵扭过头去,面上带了几分狼狈。
他低着头,捏紧了扇子,克制着自己回想着上一世秦衍在业火中燃成灰烬,他从主座上站起来,一口血呕在长桌前的场景。
可他控制不住。
当年秦衍是渡劫金身,所以业火整整焚烧了三天。
那三天,观礼人越来越少,只有他一个人,一直坐在主座上,从头到尾观看完了整场行刑。
后来漫长的岁月,他一闭眼,就可以清晰想起每一个片段。可当年他不敢承认自己对秦衍的情谊,那尚还能安慰自己,这是对仇人的铭记。可如今当他真的接受自己内心,当年剜在秦衍身上的每一刀,就都剜在了他的心口,当年烧在秦衍身上每一簇烈火,都灼在了他心上。
他听不得秦衍论及生死,于是他捏着扇子的手轻轻颤抖,他抬起头来,盯着秦衍:“你记好了。”
“这一辈子,无论为了什么,不管是苍生还是云泽,是恩情还是爱人,你都不必搭上性命。”
“你会好好活着。”
“这一世,”他注视着面带诧异的人,想用笑容遮掩自己的情绪,却在出口时仍旧含了哽咽,他说,“你会是一辈子的云泽天骄,秦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