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钟浴说话的时候,神色十分厌倦,如此便显得她的话很真——她是真的有弃世之心。

而寒昼也是相信的。

那天他在柳树上,看见的就是一个满身阴郁愁怨的冷漠女人,仿佛世间再没有她在意的东西。

她一定遭逢了许多痛苦,并且深陷其中无可自拔。

旧事在她身上氤氲,她漂泊着。

姚悦劝寒昼不要探究钟浴的从前,寒昼答应了,然而他做不到。

他想要知道。

他存了试探的心思,问她:“真的很辛苦吗?”

钟浴对他点了点头,皱着眉嘟囔道:“是真的很辛苦……”

她的声音拖着,配上她的神情,就有那么一点撒娇的意思。

这使寒昼觉得,他们是两个很亲近的人。

心忽然就软得没有跳跃的力量。

他平静地看着她,感受到一种祥和。

他等着她继续说究竟是怎样的辛苦,可是她却不肯再透露了。

她略眯了眼,笑着,眼神带了点锋利,自眼尾挑起来。

她故作感叹。

“我的记性坏到这等地步了……”

是的,故作的感慨,很明显的假装,是一种提醒,甚至警示。

“我忘了问,那天我走了之后,四郎……”她咬了一下嘴唇,微笑,笑得很腼腆,当然,这腼腆也是故作的,她说:“后来怎么样了呢?四郎没有大碍吧……四郎那时候看着很不好呢,仿佛浑身的血都在脸上了,你这样的年纪……”

她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笑。

这是她的反击。

很有力。

寒昼的思绪回到了那天,那一碗茶,身上的热,流出的汗,恐慌,还有……

他看向那两片湿润的唇。

人怔怔的。

忽然,他红透了脸,几乎和那日一样了,气也喘得很急,眼里也是那日看她时的不忿怨怪。

钟浴想他是要恼羞成怒了,也许下一刻就要同她撕破脸。

不过她是不在意的,她已经报偿了他的恩,对他并没有愧疚,所以无论是怎样的结果,她都是能承受的。

然而他只是红着脸和眼,转过身,抿着嘴不看她。

仿佛他是受了她的欺负,心有不平。

这是钟浴没有预料到的。

她不免笑出来,“你简直是个小孩子。”

寒昼不知被哪只鬼指使了,回过身来问她:“要是个成人,该作何反应?”

“当然是骂我凌、辱斯文,然后一走了之。”

寒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就是想要我走。”

他说的没错。

但是钟浴这会儿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所以她就否认,说:“并没有。”

算是哄人。

但是指使了寒昼的那只鬼并没有走,他竟然问钟浴:“你和我阿兄在一处时,也这样吗?讲一些撩拨的话……”

钟浴听了,就想,真是小孩子,什么都敢的。

那只鬼终于走了。

寒昼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心里很后悔,他想弥补,于是费力思索。

钟浴没有叫他为难太久,她摇着头说:“不会啊。”又问:“为什么要对他讲那种话?”

寒昼不肯再说话了。

钟浴看着他,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单刀直入地问:“四郎,你是不是心悦我?”

寒昼瞬间涨红了脸,比先前还要红。

钟浴也就清楚了。

她对寒昼说,“你不要这样,纵然我没有做成你阿嫂,你也不要这样,我是为你好,我并不是值得爱的人。”

语气十分真诚。

寒昼定了定神,恢复了他的理智。

他有话要说。

他当然有话说,如果只是因为那么两句话就退缩,显得他很可笑。

他要叫她知道他的真心。

他正要一表衷情,使女却突然走进来,他的话便没有说出来。

使女呈上了一张帖,又说:“送帖来的人,此时正在门外,女郎可要见?”

“不见。”

是许氏的帖,钟浴看了一眼就搁下。

不想去就是这种态度,连请她的原因都不肯问。

钟浴发了话,使女却没有走。

“主人有吩咐,一定请女郎见一见。”

竟然还扯着姚悦吗?

钟浴心里好奇,便请人进来。

看见来人,她也就知道了原因。

进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先出声,向钟浴和寒昼问完了礼后,开始自报家门,正是许氏的管事,说了一堆的话,总之就是许氏举宴,请贵客光降。

若只他一个人来,便是他说干了唾沫,钟浴也不会去。

这时候就需要那个同他一起来的人开口。

“我们主公请钟女郎过去。”

这个人姓刘,并非许氏家仆。

钟浴便坐车去了许家。

寒昼因为还有话要说,且无论如何等不到明天,所以也坐着车往许家去。

到许家时,已是薄暮。

门前早有人等候。

钟浴下了车,由人领着,一路转过不知多少楼台亭阁,这才到了许氏举宴的地方。

园林里的一处水榭。

这时园林各处已经点上了灯,池塘的水面上也漂浮着许多莲花形制的灯,亮如白昼。

晚风吹过池塘,吹起荷叶的清芬气息。

水榭的中央,舞伎摇摆腰肢,乐伎在一旁演奏。

亲密的主人与宾客,紧挨着坐在屏风下,手里都拿着东西,各自说话。

钟浴走进水榭,到屏风前,拱手行礼。

行的是个男子的礼。

她只是行礼,没有说话。

而且受了她这一礼的人,正同人说话,是以并不知道她已来到,还是一旁的伎子出声提醒,这才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不但看见了钟浴,也看见了钟浴身后的寒昼。

于是脸上的轻笑转作疑惑,问钟浴:“濯英,你带了人来?”

这时他旁边的人笑道:“长年,你怎么来了?”

他转头看过去。

身旁的人站起来,笑道:“孟达,我来为你引见,这是长年,我的外甥,唤我姨丈。”说着又看向寒昼,“长年还不快拜见孟达公。”

寒昼便行礼,“孟达公。”

刘适也笑着站起来,对寒昼道:“原来是四郎,我多年不见你,竟不大认得了,人生的光景,就是这样的容易过……”说着又转过头看一旁的许信,道:“子端,我也为你引见,这是濯英。”

钟浴便对许信行礼,“许公。”

许方微微一笑,“久仰。”

这颇有深意的两个字,刘适并没有听见,因他的一颗心,此时全在钟浴身上。

“子端说他新近得了件宝物,兴致勃勃地邀我共同品鉴,我看第一眼,就觉着很熟悉,再看,也就想起来了,这写的不正是你父亲著的书?这字,也是你父亲的,我就问子端,果然是濯英你,何时到的澜都?”

钟浴不答反问:“怎么你在澜都呢?”

刘适任着云州都督,此时该在云州才是。

刘适道:“转徙而已。”

钟浴就道:“你几十年都在外任,这时候叫你来都城……你竟然真的来?”

这时鼓乐恰好停了。

许方吩咐:“扰人谈兴,都下去吧。”

伎子们鱼贯退下。

许方道:“孟达,还是先落座吧。”

几人便坐下。

刘适再次问:“濯英你怎么会来澜都?”

说起这个来,钟浴没什么好气。

“……姚仲文!去年秋日,与我通信,说什么‘近来旧疾忽犯,两臂如木,举箸艰难,恐命不久矣’,我看了很难过,我想,姚仲文今年多少岁?不知道,但一定没有六十,他又一向康健,怎么就要死了?我想起久远的事,再抬头,风中满是落叶……我捧着信大哭一场,慌忙转道来澜都,唯恐见不着他……”

“我到了,去见他……他神采奕奕,一副仙人模样!也许将来还要他送我呢!”

钟浴怪叫一声:“我就不该来!我很快就走!”

刘适笑道:“很快是什么时候呢?五日后是十六郎生辰,他很想你的,时常会问起你,你在澜都的事,我先不告诉他,等到他过生日的时候,你过去找他,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的……如何?”

“怎么又是生日!”

钟浴很不想面对,趴下去,头枕着胳膊,脸藏了起来。

许方也不甚自在,忍不住看了一眼下首坐着的寒昼。

寒昼的神色倒是如常,平静地回望了一眼他的姨丈。

这其中的暗涌,刘适当然不懂,他笑着问:“生日怎么了?”这时,他想起来,又问许方:“怎么还没送过来呢?”

许方派人过去问。

刘适又把先前的话问了一遍钟浴。

钟浴有气无力道:“讨厌生日……”

正说着,许方先前派去的人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使女,一人端一个漆盘,漆盘上各有一个口的水晶盘,盘里盛着紫红的葡萄。

刘适笑着对钟浴说:“不是很爱吃葡萄?躲在案下偷吃……子端家的葡萄是最好的,甘甜微酸,汁水很足,籽又小,每一年的暮秋,我都盼望南方的来客,泥胚里的葡萄……”说着,他朝许方举杯。

许方举杯回敬,两人对饮。

钟浴望着葡萄出神。

偷吃……

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刘适,也是生日。

葡萄熟了,父亲过生日。那时的葡萄也很好,所以只吃葡萄,别的都不要,父亲就叫人把葡萄端走,叫人看住她,不许她再吃,她当然不肯乖乖听话。葡萄都摆在客人的案上,趁着纷乱,她偷偷地爬过去,爬到案下,躲好了,举起一只手,去揪盘子里的葡萄,一颗两颗三颗……统统填进肚子里。

然后就被发现了。

客人抓住了她攥着葡萄的手,她受了惊,瞪大了一双葡萄似的眼。

客人歪着身子看案下的她,笑着说:“这可是人赃并获。”说完大笑起来。

他一笑,所有人都知道她偷葡萄了。

父亲当然也知道。

她急得要哭。

看见父亲的时候,就真的哭了出来。

父亲把她从案下拉出来,拿袖子擦了她的眼泪,抱起她回到座位上。

她坐在父亲的腿上,仰头看着父亲,委屈地流下眼泪。

父亲笑着说:“濯英想要,怎么会没有呢?先吃饭,吃了饭,就给你。”

那时的世界真是美好。

钟浴微微一笑。

使女端着葡萄朝她走来。

她叹一口气。

“不用给我啦,我早不吃葡萄了。”

刘适既不知道,也不明白,他有些惊讶:“怎么就不吃了?”

“因为看到会恶心。”

钟浴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