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使寒晳深受苦楚的,正是她的婚事。

楚王成与幽州刺史齐尚几乎同时遣使至寒宅拜会中书令寒复,意在为子求娶佳妇。

楚王是武帝的第四子,今上的亲弟,如今都督江州,深受重用,他的嗣子粱襄,年二十二,早前也是娶了妻的,只那女子命薄,出嫁后不久便害重病死了,眼下零落山丘,留粱襄一人在世,枕孤衾冷。

至于幽州刺史齐尚,他是今上的表弟,其母为已故的康邑大长公主,父亲则是太尉齐竞,现今正驻兵安州。齐尚是齐竞的独子,齐宜又是齐尚的独子。齐宜的年纪小些,今年才十九岁,还未有过婚配。

想要求娶中书令独女的,大有人在,但楚王与齐氏已经表了意,谁又敢再争呢?

所以也还只是粱襄和齐宜。

寒晳只需二者选其一。

她的父亲完全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她,只看她的喜好。

寒晳哪个也不想要。

可她又缺乏拒绝的勇气。

因此,只能无奈地受着折磨,等待最终之日的来临。

钟浴表露出想要去看望寒晳的意思。

许韧当然表示赞同,并且她愿意安排钟浴与寒晳的相见。

她甚至不愿等待,当即夺走钟浴手中的笔,拉着人往外去。

钟浴的意思,只见寒晳就好,不必惊动别的人。

许韧就说:“我是姨母家的常客,各处都熟的,不需人引也知路该怎么走,待会儿到了,我就直接带濯英姊过去见表姐,见不到旁人的。”

她信誓旦旦。

她完全是个单纯烂漫的小女孩。

钟浴也就信了她。

下了车,一人拿起一顶帷帽戴上。

许氏的仆从上前交接。

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钟浴跟在许韧身后进了寒宅。

两人连同许韧的使女,一行四人,都不说话,只一心行路。

行到一处园林,很清幽的地方,钟浴的步伐慢了下来,她正要对许韧说,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她回身看过去。

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使女。

许韧的一个使女上前,将人拦住了,两人一番交谈。

说完了,许韧的使女又赶回来,附在许韧的耳边说了两句话。

许韧看向钟浴,一副受窘的神色。

“姨母生气了……说我来了她家,却不先去拜见她,太没有礼数……我得过去了……先叫如莹带着濯英姊你去寻表姊,可好?”

如莹是许韧使女的名字,另一个叫如华。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许韧带着如华走了。

如莹道:“女郎请随婢子来。”

她躬身走在前面。

这个灵慧的女子,领会了钟浴想要观赏的意思,脚下便放得很慢。

钟浴在后头,掀起了帷帽的纱。

墙是灰白色,爬着绿苔,也有疏落的藤蔓,挨着墙栽的是松,枝叶茂盛,青青如盖,头顶的天日被遮掩了,幽深就是从晦暗里来。

钟浴仰头张望。

突然,前头的如莹停下了脚步。

钟浴发觉了,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松盖。

如莹悄声道:“婢子告退。”

她转到岔路去,身影消失在山石后。

留钟浴孤身与来人相对。

安排了这次会面的,除了许韧,不作他想。

钟浴垂首,一声慨叹。

白色的履映入眼帘。

钟浴轻轻地喊,

“三郎……”

而后抬起眼。

眼尾高高地挑着。

“许久未见,三郎,你可还好?”

寒夙看起来不是很好。

可见的消瘦了,脸色泛青,有郁悒色。

从前他是有着光辉华彩的美玉,如今的他失掉那份华彩,是透着苍凉的古玉。

另样可赏的美。

钟浴又叹气了。

她看着他,满眼的爱怜。

寒夙不答钟浴问的他好不好的话,他动了动喉咙,眼里是悲哀,说:“你看着倒很好。”

钟浴再一次叹气。

她说:“三郎,不要作这等姿态。”

“为什么?”

寒夙不解,而且愤怒。

“你为什么要来?你明知我在这里……”

钟浴道:“我是来寻清微的。”

“你不该来……也不该……”

也不该是这样轻松不在意的姿态。

你怎么能不怨我呢?

寒夙几乎不能喘气。

钟浴笑着道:“兰姿说不会惊动旁人的,我信了她的话……怎么,我给你带来了困扰?”

寒夙的眼睛是红的。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那天我不应该去找你……我宁愿从来没有得到过……”

钟浴道:“这就是三郎和我不同的地方。”

她说:“我是只要欢愉的,只要拥有过,我就知足。”

她看着寒夙,“你应当同我一样,这样你就会有快慰的余生。”

寒夙闻言失笑,他问钟浴:“不会不甘心吗?”

钟浴笑道:“再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虽然笑着,却很有萧瑟的意味。

她直视他,一刻也不松懈,“三郎肯为我抛却你有的一切吗?”

在钟浴极有力量的眼神里,寒夙一寸寸弯了脊背。

他急促地喘息。

钟浴捧起他的脸。

他们对视,他仰着脸看她。

她轻轻抚摸他的脸。

她温和地对他笑,像一个宽容的母亲看着她的孩子,眼睛里甚至有泪光。

“三郎,我是只想你好的。”

“兰姿……”

“她很好,不是么?”

“她会是你的妻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爱情是你生命里的必要吗?”

“你我的爱,很重要吗?”

“你要忘掉我,过你的生活,将来你身居显要儿女绕膝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是完全不重要的。”

“你要过得好,这对我很重要……”

眉宇之间,满是慈悲。

寒夙突然就笑出了声。

笑完了,他说:“你真是薄情,你这样利落,常使我觉得你没有爱过。”

“我当然爱过。”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一只手抚上心口。

“我十分富有感情……”

“是三郎你……”

“不是我的错。”

她收了笑。

“这是最后一回,往后我们再不会见了。”

她收回搁在他脸上的手,越过他要往前走。

这一次是他拉住她的手。

他没有说话。

但是她们两个都知道,他是恳求的意思。

钟浴笑着说:“三郎,不要纠缠,很失风度。”

寒夙不松手,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水意。

钟浴咬着唇,很显无奈。

她张嘴,是要说话,可是却遽然转过头,望向一棵松,冷声问:“谁?”

寒昼缓缓从树干后现身。

“原来是四郎。”

钟浴又笑起来。

她看一眼寒昼,又扭过身看寒夙。

寒夙也看寒昼。

寒昼在看被寒夙握住的钟浴的手。

寒夙终于缓慢地拿走了自己的手,他轻轻地颤着。

钟浴转身,对寒昼道:“我要到清微那里去,烦请四郎为我带路,可否?”

寒昼无言走在前头,钟浴闲适地跟在后面。

她甚至吟唱起来。

寒昼忽然停住了。

钟浴也立即停住了。

寒昼转过身,面向钟浴。

钟浴道:“作何这样看我?”

寒昼不说话,眉头隐隐地皱着。

钟浴很有自觉,她当即意会,也蹙起了眉。

“我难过而已,你以为什么?你也太冒犯。”

寒昼开口了,“你难过?”

钟浴立刻点头,很理所应当地道:“我当然难过。”

良久的安静。

寒昼忽然侧身让出了路,“过了桥,就到了。”

钟浴抬头,看见一座木桥,架在水流和山石上,挨着依依青柳。

钟浴知道这是告别的意思,就说:“四郎,多谢你。”

她动身往桥上去。

寒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二人擦肩的时候,寒昼忽然道:

“你真是好手段,我还没见他这样狼狈过,是因为他没有去西山,所以你有意报复?”

钟浴停下了,她转过身。

“我有意报复?”

寒昼看着她不说话。

钟浴笑起来。

又遽然收了笑。

色正芒寒。

“我只会爱他。”

忽然又笑起来,眼锋收敛,眉眼都疏阔,很显轻佻。

“是他辜负我。”

“我现在是脾气变好了,要还是以前那种暴戾性子,我就一定会叫你们知道,什么叫两败俱伤。”

“四郎,你的话真的使我生气了。”

很委屈的语气。

说完话,她转过身,欢快地跑过桥,像一只轻灵的雀。

寒昼久久地在原地站着。

见到钟浴,寒晳很高兴。

“濯英姊!”

钟浴斜倚在门上,一双笑眼。

寒晳朝钟浴走过去。

钟浴还是倚着门,仿佛离了门站不稳似的。

寒晳就道:“可是累了?”

钟浴道:“你家好大。”

寒晳笑着道:“我是住的偏些,辛苦濯英姊了。”说着执起钟浴的两只手,扯着她往内室去。

钟浴在榻上躺了。

寒晳坐在她旁边,问:“濯英姊怎么来的?”又说:“该早叫她们告诉我的,我到门前去迎。”

钟浴呼出一口气。

“我坐兰姿的车……小孩子到底不可靠,今日我是领教了。”

“兰姿也来了?她在哪里?既然是她带了濯英姊来,怎么濯英姊你一个人过来?她竟不陪着?这也太失礼!”

钟浴坐起来,朗声地笑,道:“你可饶了她吧!”

寒晳愈发好奇,“到底是怎么了?”

钟浴道:“先不要提她,我是为清微你来的,我听说清微你正择婿,不知道选哪一个,愁得很,可有此事?”

寒晳忍不住苦笑,“濯英姊不要取笑……”

钟浴忽然叹了一口气。

寒晳就问:“濯英姊因何太息?”

“要是别的,我大可助你一把,咱们一起拣一个好的,可我既厌姓梁的,又恶姓齐的,清微你可真是坏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