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征抱着脚踝扭伤的伍洇洇,准备离开。
温鲤不知从哪找来了勇气,忽然开口:“等一下。”
陈鹤征身形一顿,却没有转头,背对温鲤。
角度的关系,伍洇洇的视线越过陈鹤征的肩膀,刚好落在温鲤身上。
伍洇洇梳着两股甜酷感的拳击辫,皮肤很白,打量温鲤时的目光也是清澈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味道。
“是我不小心撞到人了,责任在我,”温鲤说,“医药费,我会赔的。”
话音落下,没人搭茬,周遭一时静寂无声。
温鲤握紧微微汗湿的手指,说下去,“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
伍洇洇不缺这点医药费,正要开口,余光瞄到陈鹤征的表情,她一怔。
她居然在陈鹤征紧皱的眉头里读出了心疼,还有不忍。
他是在心疼谁?又是在为谁隐忍?
伍洇洇的爸爸叫伍绍清,知名钢琴演奏家,也是陈鹤征的忘年交。伍洇洇第一次见到陈鹤征,是在三年前,德国斯图加特,她爸爸新购置的小庄园里。
天生反骨的年轻男人,身段挺拔,眼神又深又烈,有做浪荡子的资本,却不抽烟,不酗酒,也不跟女孩子玩暧昧。
伍洇洇对他印象很深,存了接近心思,故意带陈鹤征去泡夜店,酒精和光影之下,总会发生点故事。
那家夜店在当地的华人圈里很出名,去的大多是留学生,年轻的男男女女。陈鹤征一杯酒都没喝完,酒保就用小托盘送来几张小卡片,上面用唇釉凌乱地涂抹出联系方式。
四周充斥着震耳的电音,频闪灯快速切换,光怪陆离的世界。
一起来玩的同班坏笑着让陈鹤征从托盘里随便挑一个,约过来坐坐,找乐子么。
陈鹤征没说话,夺过同班咬在嘴上的烟,按进手边的杯子里,起身的同时推开了酒保递来的托盘。
同伴嚷嚷着让他留下来多玩一会儿,陈鹤征头都不回地摆了摆手,他说困了,回家睡觉。
形形色色的年轻男女高举着手臂疯狂摇摆,陈鹤征越过那些,往夜店出口的方向走。
他越是不近人情,越显得勾人,耀眼,容易吸引女孩子的目光,也容易引来飞蛾扑火。
伍洇洇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这样一个人,野性、桀骜、凉薄而冷漠,却出奇得干净。
很难不对他动心,更难的是,不去试图得到他。
仿佛有什么情绪在伍洇洇心底被点燃,转瞬之间焚遍旷野。
伍洇洇一面回忆起这段往事,一面注意着陈鹤征此刻的表情。
他背对着那个女孩子,神情不是惯有的冷漠,而是压抑,像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这两个人是认识的,伍洇洇万分笃定地想,而且关系不一般。
不一般的关系,又是什么关系呢?
不等伍洇洇想出头绪,陈鹤征声音很淡地说:“歉意我收下,医药费就不必了。”
不必了。
“你说不必了,道不同就此作别。”
多应景的一句歌词。
温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已经这样明确地拒绝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陈鹤征再未停留,抱着伍洇洇离开球场,看方向,是往停车的地方走。
直到两人走远,连背影都看不见,温鲤才踉跄了一下。她在看台的椅子上坐下,折起长及脚踝的裙摆,露出被遮挡住的膝盖和小腿。
有个散步的女生在这时走到温鲤身边,惊呼:“天,你是摔跟头了吗?”
小腿和膝盖都破了皮,严重的地方有些渗血。
温鲤一面拿出手机打给傅染宁,一面对那个女生解释:“没留神,被绊了一下。”
“我送你去医务室吧,”女生将拎在手里的小挎包背在肩上,“伤口挺大的,得上点药,不然容易感染。”
傅染宁的电话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
温鲤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女生说:“给你添麻烦了。我本来想叫我朋友,但是她在上课,走不开。”
“帮个忙而已,”女生挥了下手,“没什么麻烦的。”
医务室的位置有点偏,温鲤进去时,有个女生正躺在病床上挂水。
温鲤对送她来的女生道过谢,女生说了句不客气就离开了。
校医看了眼温鲤的伤口,转身打开药柜拿消毒水,温鲤坐在病床上,听见挂水的女生跟陪诊的同伴聊天,“那个‘好想和陈鹤征谈恋爱’的陈年老帖怎么又被顶上来了?”
女生单手拿着手机,拇指点击屏幕快速滑了几下,突然从病床上坐起来,一脸激动地撞了撞同伴的肩膀,“我天,陈鹤征今天回校了,去了静园球场,还公主抱了一个脚踝扭伤的女生去医院!偶像剧竟在我身边,就是情节有点土!”
两个女生围在一起轻声讨论,校医端着医用托盘走了过来,对温鲤说:“伤口沾了灰,得用生理盐水洗一洗,有点疼,你忍忍。”
温鲤天生冷白皮,晒不黑似的,此刻她双唇泛白,有种脆弱的易碎感,表情却倔强,说:“我不怕疼。”
校医带着口罩,看不清五官,从发型和内搭的衬衫来看,是个气质不错的年轻男人。
闻言,校医弯了弯眼睛,像是笑了一下。
冰凉的液体碰到伤口,与此同时,温鲤听见旁边两个女孩子的聊天声:
“扭伤脚踝被抱走的居然是文院的伍洇洇,大美女哎!论坛上都在猜陈鹤征和伍洇洇会不会是男女朋友,这群吃瓜上瘾的家伙居然还搞了个投票!”
“我听说陈鹤征在桐大读书时有个初恋,谈得可高调了,恨不得把人宠上天。”
“初恋就是小孩子的家家酒,闹着玩罢了。早分晚分,早晚得分,躲不开的bad end。”
“我也更看好陈鹤征和伍洇洇这一对,多般配啊,你把投票贴的链接给我,我去看看。”
……
痛感骤然尖锐,却不是从腿上传来的,而是心口,那个心脏跳动的地方。
温鲤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她用牙齿咬住嘴唇,低垂着眸,睫毛在皮肤投出倒影,似一片小小的雨林。
校医蹲在旁边帮温鲤上药,注意到小姑娘在细微地发着抖,笑着逗了她一句,“实在太疼的话,你可以哭出来,我会帮你保密的,绝对不说出去。”
温鲤脱口而出:“我才不要哭呢!”
话音一处,医务室里仅有的几个人都愣了。
浓浓的鼻音和哭腔,委屈到不行。
校医愕然,“真哭了啊?”
温鲤转过头,垂落的长发挡住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很瘦,肩膀单薄,那种脆弱的感觉愈发明显。
校医拿着医用棉球,有点手足无措,干巴巴地劝了一句,“你别哭了。”
温鲤,别哭了。
印象里,也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候姐姐温祁刚嫁入江家,她是跟在姐姐身后的拖油瓶,江应霖看她不顺眼,不停地找她麻烦,欺负她。
陈鹤征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温鲤,别哭了。”
“我在呢。”
曾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人,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她的人,如今,已和她分道扬镳,恩断义绝。
她要不到他的联系方式,不能在他生病的时候去探望,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其他人,保护其他人。
酸楚累积太多,崩溃只在刹那。
那一秒。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无声无息,亦无法停止。
她带给陈鹤征的那些伤害,就是烙印在她身上的罪。
她必须背负,必须忏悔。
不可以因为时间过去五年,就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没办法原谅自己,宽恕自己。
也走不出那些沉甸甸的梦魇。
可陈鹤征,是她没办法不去喜欢的人。
即便背负着罪,她依然无法停止喜欢他。
只不过,没资格再说给他听了。
他身边有伍洇洇,有郑嘉珣,有很多比她更好的人。
她不该再连累他。
可是,真的好喜欢他啊。
那么那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