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时的私宅是套临江的平层,紧挨着中心商圈,寸土寸金,地库堪比豪车俱乐部,汇聚着各个品牌的尖端车型。
这是温鲤第一次来叶清时住的地方,虽然已经知道了门锁密码,但她没直接进去,规规矩矩地按门铃。
音乐响到第四遍才有人开门,叶清时头发乱糟糟的,眼白发红,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住门把,哑着嗓子抱怨:“不是给过你开门密码吗?按什么门铃啊,吵死了!”
门敞开着,温鲤却没往里进,她站在外面将手上的购物袋递过去,说:“你要的东西我都买来了。时间不早了,你还病着,我就不进去打扰了,你吃了药早点休息。”
叶清时原本已经转过身,准备进客厅,听见这话他又转了回来,单手插在裤袋里,眉梢微微一抬,轻笑着,问:“不敢进来?怕我居心不良?”
这是个年近而立的男人,事业有成,平日多以端方持重的面目示人。
此刻他脱了衬衫正装,身上是质地柔软的T恤和长裤,挑眉轻笑的样子,竟带上了几分罕见的少年气,有点痞,有点混不吝,更多的是倨傲和清旷。
玄关灯光略暗,浮沉的光线下,温鲤不合时宜地恍惚起来。
她好像看见了大学时期的陈鹤征,人尽皆知的风云人物,他将她堵在教学楼的走廊尽头,话不多,却霸道,低声问她想不想谈一场让所有人都羡慕的恋爱。
温鲤只觉心跳不由自主地发酸,在眼神透漏出更多情绪前,她移开视线,平静地说:“药和晚餐一共两百四十块钱,收据在袋子里。你与其请我进去坐坐,喝杯水,说些客气话,不如把钱转给我,让我早点回家休息。”
叶清时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直接笑了,气笑的,点头道:“温鲤,你真是……”
真是干得漂亮!
她严格守着一条线,将叶清时划分在寻常朋友的范畴里,不接受任何暧昧,也不许对方越界一步。
为了心里的那个人,她几乎把自己圈禁了。
叶清时怎么可能不明白,越是明白,越是咬牙切齿。
她是被他逼来的,无论是送药还是晚餐,都不是出自她的本愿。心不甘,情不愿,所以逆反的情绪格外明显,甚至连掩饰都不屑添加。
她根本就不在乎他是否生病,又是否有人照顾。
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温鲤没作声,再次将手里的购物袋递过去。
叶清时心里压着火气,他没接,只是伸手过去,把放在最上面的收据拿了出来,边看边说:“总消费共计两百四十七,报账的时候怎么能抹零呢,多吃亏啊。”
他故意冷嘲热讽,温鲤没生气,顺势接了一句:“加上打车费,应该是三百。”
叶清时再度咬牙。
这小姑娘给人添堵的本事真是一绝!
客厅里开着空调,电器运作时发出轻微的响声,在静默的氛围之下格外明显。
叶清时还在发烧,他侧头轻咳,同时,温鲤闻到一点烟味,淡淡的,混合着果木的味道,应该是某种雪茄。
她正要开口,叶清时抢先一步,轻悠悠的语调,说:“你刚进reborn舞团的时候,待遇很差,一直坐冷板凳,根本排不上像样的演出,对不对?”
这个时间和地点,并不适合追忆往昔,温鲤斟酌了一下,说:“你先吃药,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你把病养好,我们再聊。”
叶清时单手扶着门框,手指在上头一下一下地点着,继续说:“后来,是我捞了你一把,让reborn的管理层允许你代表舞团参赛,你在比赛上拿了金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舞团总监蒋瑜桉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给了你一些关照,对吧?”
叶清时的语气很淡,可每一句话都像是要往温鲤的脊背上砸,要她看清现实,也要她明白局面究竟掌控在谁的手里。
温鲤觉得呼吸不顺,她下意识地握紧小挎包上的链条,骨节轻微泛白,点头说:“这些事我都记得。”
“这点人情,你还或者不还,我并不在乎。”叶清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别过头,对着地面咳了几声,说下去,“但是,我希望你记住——拿了我给的好处,就要学会在我面前低头。我说我们是朋友,那是抬举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之间的空气仿佛是冰冷的,让温鲤有一种透骨生寒的错觉。她觉得脊椎处的骨骼好像被什么东西砸碎了,一寸一寸,七零八落。
当初是她不够坚定,接受了叶清时的施舍,如今被踩在脚下,完全是咎由自取。
她活该。
温鲤抬起眼睛,去看叶清时,而叶清时刚好也在这时转过脸。两相对视,因为发烧,叶清时的呼吸声很重,心口处明显起伏着。
“那么,我要怎么做,”温鲤看着他,“才能还清之前欠叶老师的这份人情呢?”
她吐字极轻,落在夜色里,像一页单薄的纸片,被风吹得作响。
“我不需要你还我什么,更何况,你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还我。”叶清时笑了笑,傲慢的味道从骨子里透出来,像个高高在上的恶魔,“你要做的就是收起那点廉价的骄傲和自尊,在我面前把脑袋低下去,做小伏低这个词,需要我来教你吗?”
说完,叶清时不等温鲤反应,直接嘭的一声甩上了房门,将温鲤以及她带来的药品和晚餐,一并关在了外面。
一梯一户的住宅,小方厅里空空荡荡,墙壁上的镜面装饰映出温鲤的影子,脊背很直,却单薄,眼圈透出浅色的红。
购物袋沉甸甸地提在手上,里面的海鲜粥和清炒时蔬早就冷了,温鲤咬住嘴唇转身将东西一股脑地扔进垃圾桶,然后迈步进了电梯。
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小屏幕上的楼层数字由高到低变化,温鲤这时才松开紧咬的齿列,毫不意外地尝到了发甜的血腥味。
她用手背按了按眼睛,将委屈悉数咽下,不允许它们泄露出半分声响。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起风了,淡淡的凉意。
走到住宅区的入口处,温鲤拿出手机,点开导航软件,路程规划显示,距离最近的地铁站步行需要七分钟。
确定好路线,温鲤走入夜色,她脚步很快,几乎是小跑,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快点离开,离叶清时越远越好。
不知走了多远,身后突然传来厚重的低鸣音,一辆恩佐呼啸而来,堪堪停在温鲤身侧,前灯将路面照得雪亮。
温鲤吓了一跳,透过洞开的车窗,看见叶清时坐在主驾驶。他单手搭着方向盘,五指修长,眉眼看上去冷淡至极,却又透出一种雕塑般的精致。
叶清时在街灯的光芒下朝温鲤瞥来一眼,瞳仁冷得像结冰的湖面,毫无温度。
他像是在温鲤主动开口,说什么都好,哪怕只是蹭个顺风车,让他送她回家。
偏偏温鲤与他无话可说,埋头继续往地铁站的方向走。
叶清时很轻地笑了一下,眉眼更加冰冷,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车里扔出来,被风一吹,几乎扑到温鲤脸上。
温鲤下意识地别开头,恩佐在这时重新启动,越过她,飞快地冲出。
跑车的嗡鸣声犹在耳畔,叶清时扔出来的东西被车身带起的气流携卷着,在半空中翻了几下,之后,悠悠荡荡地落在温鲤脚边,悄无声息地舒展开——
三张百元面额的纸币。
温鲤一路疾走,总算赶上了末班地铁,这个时间车厢里乘客稀少,她靠坐在角落里,不断回想,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叶清时,为什么会让自己落入如此难堪的境地。
故事的源头,恐怕还要从她执意与reborn舞团签约说起。
reborn舞蹈团是由唐和传媒旗下的一间子公司投资经营的,两年前,温鲤本科毕业,当时很多同学都选择了转行,能拍戏的拍戏,能做网红的做网红,没几个想在跳舞这条路上一口气走到黑的。这条路太苦太累,出头的机会少之又少。
温鲤则留了下来,把简历投给了reborn,当时傅染宁都以为她疯了。
唐和传媒在内娱首屈一指,综合实力很强,创始人叫陈鹤迎,是陈鹤征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温鲤和陈鹤征分手分得那么惨烈,还敢跑到唐和的地盘去签约,能捞到好果子就怪了!
Reborn方面大概是收到了总部的指示,给温鲤的合约为期十年,条件苛刻得近乎霸道。
舞团的业务总监蒋瑜桉是从唐和总部调出来的,飒爽干练,一身女强人的气场。
面试时,她对温鲤跳的那支名叫《长安调》的舞蹈印象很深,非常看好这个女舞者,同时也好奇温鲤到底为什么对reborn如此执着。
毕竟,即便有唐和传媒做靠山,那份为期十年的合约也有太多值得慎重思考的地方。
当时,温鲤坐在蒋瑜桉的办公室里,黑色办公桌的对面。
春寒尚未消退,她穿着白色的针织衫和半身裙,长发拂过肩膀,模样干净清秀,像个刚迈进校门的学生。
百叶窗将阳光分隔,有细小的颗粒在其中旋转浮沉。
温鲤声看着蒋瑜桉,说:“我和一个人约定过,要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要一直跳舞,做优秀的舞蹈演员,他要写好听的歌,做最棒的音乐人。reborn不仅能让我跳舞,还是我能找到的离他最近的地方,我希望可以留在这里。”
蒋瑜桉来自唐和总部,对老板弟弟的那点儿感情纠葛略有耳闻,但是,她在圈内拼杀多年,离过两次婚,见惯了男女之间的拉拉扯扯,心硬得像石头,并没有多少触动,甚至觉得这样温情的理由有些幼稚和可笑。
没有哪段感情值得用前途去缅怀,这种自我感动,跟愚昧没有区别。
还是年纪太小,有气力爱来爱去。
这些嘲讽的话蒋瑜桉自然不会说出口,她用手上那支造价昂贵的钢笔在桌面上轻轻一敲,提醒:“你想好了,合约一签,白纸黑字,后悔是要付钱的,还是你付不起的价钱。”
温鲤一时没做声,只是垂下了眼眸。她睫毛长,略微低头时,侧脸的弧度尤为温柔。
蒋瑜桉以为她被吓住了,正要把没盖过公章的合同丢进碎纸机,就听温鲤语调平静地开口:“我想好了,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