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风浅,月华如水。
卫芙倚坐在芙蓉花窗前,仰头看着外面的一轮明月,手里的汝瓷酒杯所盛酒液只剩下一小半,酒液随着她转动酒杯的动作轻缓摇晃,映着头顶的一片月色如水清溶。
不知是不是这新出的桂花酿酒劲太大,卫芙不过饮了五六杯,便觉得眼前仿若出现了幻影——
眼前那轮清辉明月上渐渐出现一个人影,白衣少年衣角翻飞,执一雪剑于月中起舞,一招一式带着凌厉果决,带着一剑封喉的气势。
溶溶月色被他一剑斩成数道流光,纷飞溢彩。
卫芙瞪着那道月中身影看了一会儿,心中莫名有些意动。
她抬头将杯中最后一点桂花酿饮尽,略有些摇晃地起身。
银兰赶忙过来扶着她:“夜深了,小姐不宜再多饮酒,不如饮了解酒汤先睡吧。”
卫芙在孟重宜身边待过几年,孟重宜最爱饮酒,千杯不倒,卫芙起初觉得这些酒辛辣难以入口,后来竟也喜欢上这种味道,但她还是更喜欢甜酒的味道。
喝着喝着就醉了,口中是甜的,连梦一起也是香甜的。
但她酒量不行,银兰一早吩咐厨房备下了解酒汤,卫芙自己若不起来,她待会儿也是要劝上一劝的,毕竟先前才因为饮酒吹风生了一回病,可不能再折腾身子了。
卫芙将汝瓷杯扔到一旁,她一双眼睛还算清明,但双颊绯红已现醉意,她站在原地稳了稳心神,摇了摇头:“不,我要作画。银翘,把我的画笔和画纸拿过来。”
西侧书室里笔墨纸砚俱全,作画的颜料更是齐备。
银翘将东西一一取了过来,铺放在屋中的圆桌上。
卫芙浮着脚步走到桌前,她铺开一张白纸,盯着那白纸看了会儿,心中构图浮现,提笔就开始作画。
或许是今日午后那场景映在脑中太过鲜明,这幅画完成得很快,笔墨蜿蜒勾勒出少年出剑的身形,他身形腾空,剑端直直往下刺去,鲜红的朱砂色泽点缀在空中和他手中的那柄长剑上,像是雪中的一朵朵红梅。
这是整幅画唯一的色彩,红到极致,是血。
泼墨起兴而成的一幅画,没有多么精细,更多是酒醉后的随意抒发。
卫芙画完欣赏了一会儿,白衣、玉冠、雪剑,似像又不像。
她想了一会儿对丫鬟吩咐道:“把这幅画送到笃思院,告诉他,等他手背上的伤好了,我教他射箭。”
楚大哥更喜欢射箭,矢不虚发,百步穿杨。
不知他能练到什么程度?
比起琅华院的灯火通明,笃思院烛光略显昏暗。
少年坐在烛台下静静擦着那把雪剑,直到剑上再无一丝血迹,他收剑入鞘,随意拿起一本兵书翻看。
他睡眠不多,也睡不深,闲来无事就将卫芙留在这里的书翻出来看。
书中偶有少女留下的笔注,字迹并不秀气,反倒有一种泼墨洒意的随性,需要细细辨认。
宿渊难以入眠时,就会随手从床头拿出一本书,翻到有她笔迹的那一页,去看那几行快要飞起来的字迹,一字一字辨认。
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却莫名能让他内心时时刻刻准备卷土重来的躁动稍稍停歇。
只是这些兵书上,很少会有她的笔注,她还是更喜欢看地志杂技、奇花百草和神奇怪谈一类的书。
他看书很快,一目十行,如今只剩下这些兵书还没读。
但放在床头的,还是那几本笔注密密麻麻字迹随意的杂书。
宿渊将手中的兵书翻到一半,外面响起了小厮的敲门声。
他头也没抬,道:“说。”
小厮没有进门,而是站在门口回话:“宿公子,大小姐那边派人送来了一幅画和一壶桂花酿,还传话说改日教您射箭,让您今夜饮了这桂花酿好入眠。”
宿渊喜静,这如今是整个笃思院都清楚的事,没人想在这个阎王头上生乱子,说话能简洁就简洁。
“进。”
里头这位“主子”说话也简略得很,小厮进来把画和酒都放下,然后脚步很轻地转身离开。
宿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向那张铺开的画,刚刚画好的画,怕把墨汁染到纸上,自然不敢卷着放。
宿渊很快认出画中的人是自己,被银兰银翘误认为是梅花的红点,他一眼看出是血,血从他的手背蜿蜒流淌到他手中的银剑上,剑柄上的芙蕖随意画了几笔,也沾了些许温热的血液,像是没有生气的花被血液浇灌着盛放。
只是,画中人的眼睛是闭上的。
宿渊记得,他在使出这一招时,并没有闭眼。
桂花酿的香气从没有封严实的酒壶里泄了出来,一丝一缕,像是无形的诱惑,勾缠着人。
宿渊很少饮酒,他更多时候是用酒处理伤口。
今夜不知是不是这桂花酿香气太诱人,他将手中的兵书看完,酒香似乎已经要将他人包围起来,不由他不动心。
茶杯盛了半杯酒液,入口不是想象中的辛辣苦味,是甜酒独有的甘甜清香。
与芙蓉糕的甜软不同,桂花酿再甜也是酒,入喉别有一番滋味。
像是书中那些潦草随性的字迹,需要细细品尝回味才能发现甜中那一点涩。
不苦,只是有点特别。
宿渊饮了一杯,没再喝。
他想起拂雪阁内某人双颊绯红如云的模样。
酒会让人失控。
他不需要那种失控的感觉。
更不需要酒来助眠。
但许是这新出的桂花酿后劲真的很足,宿渊做了一场梦。
梦中还是那片花瓣纷飞如雨的桃花林,他将人抵在树干上,一手掌着她脆弱的脖颈,埋头在她颈间去寻那奇特的香味,但是今夜香味不在,取而代之是浓重的桂花酿酒香。
他困惑抬头,墨瞳之中倒映出少女染着红云的双颊,她不知从哪儿抱出来一个酒瓶,一边努力开瓶塞,一边叹气摇头:“这么好的酒你不喝,你竟然想吸我的血?你吃点好的吧。”
酒香四溢,似比那异香还要蛊惑人心。
少年张开獠牙,獠牙刺穿了少女的肩膀,鲜红的血液流出,没有令人兴奋的血腥味,却泛着浓重的酒香……
宿渊从荒唐的梦境中醒来,外面晨光倾洒而入。
他眸中的红光渐渐退去。
那场荒唐的梦境却似乎还未消散。
他的身体在渴望那异香,不仅仅是相拥,还有鲜活的血液。
卫芙饮完一壶桂花酿那天,侯府来了位客人。
来人生着一张圆圆的脸盘,一双眼睛明亮又圆润,一笑起来十分讨喜。
她一进内室,就扑进了卫芙怀中,弯着眼睛笑道:“这么多日没有见我,你有没有想我?快说你想我了。”
卫芙被她扑到榻上,捏起萧挽音的脸颊,就是一声感叹:“多日不见,阿音你这脸颊似乎又圆润了些。”
“那当然,你是不知道江南饮食有多好吃,我要是不多吃点,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尝到呢。”萧挽音拍了拍自己的脸,十分得意。
两人是表姐妹,说话并无那么多顾忌。
当初福安大长公主嫁入箫府,她和夫君只得一女,为了萧家偌大的家业有人继承,孟重宜从萧家旁出子弟中选出一人养在身边,教导他成人,此人便是萧挽音的父亲萧平野,如今的兴平侯。
虽不是亲生子,但萧平野一向敬重感激孟重宜,卫芙和萧府也有往来,她与萧挽音是幼时处出来的亲密关系,旁人比不得。
说了一番江南的奇遇后,又把自己从江南带回来的礼物一一拿出来,萧挽音才凑到卫芙耳边问起外边的那些流言。
“你真的买了一个异域少年回来?他长得如何?我能见见吗?”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满是好奇,比起外面那些奇奇怪怪的流言,她还是更好奇这人长着怎样一张脸,才能入她表姐的眼?
“可以,午后我要教他射箭,你和我一起过去。”
说好的教他射箭,卫芙还特意让人去买了一副弓回来,她自己用的弓是早在经州时楚寒之帮她找人做的。
卫芙许久没有拿出这把弓了,但是楚寒之教她的那些东西,她一点也没忘。
箭矢破空而出,正中靶心。
宿渊到演武场时,正看到这一幕。
少女一身嫣然红衣,挽弓射箭动作没有一丝的停顿,一气呵成潇洒利落。
她身旁站着的蓝衣小姑娘看到这一幕,转身就把卫芙抱住,蹦蹦跳跳,还不停地夸赞:“芙芙你好厉害!快教我快教我。”
芙芙……
宿渊眉眼未动。
旁人唤她大小姐,小姐,却很少有人用芙芙这么亲昵的词唤她。
萧挽音就喜欢这样的叠词,她接过卫芙手中的弓试着去拉,却没拉开。
“这弓怎么这么难拉,芙芙你怎么、欸,他是……”萧挽音终于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少年。
今日他穿了一袭蓝色衣衫,腰间系着黑色的腰带,束发的依旧是一顶玉冠。
少年宽肩窄腰身形挺拔如竹,站在那里如同一柄刚出鞘的利剑,带着让人不敢接近的锋芒,只是那张脸实在太过蛊惑,让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去看第二眼……
萧挽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的目光落到那相似的一张脸上,不需卫芙解释太多,一切都明了了。
她却没有提这点,反带着笑看向卫芙,调侃道:“看来这流言也不能尽信,什么异域少年嘛,跟我们大晟人的长相也没什么不同,他哪里值一千两了?”
“比如,你挽不开的弓,他能轻轻松松拉开。”
卫芙说着将早已准备好的弓扬手一扔。
宿渊抬手就接住了那把沉甸甸的弯弓,他单手轻轻松松接过,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感受到。
萧挽音觉得他仿佛是接了一片羽毛过去。
但是她试过那弓的重量,她拿不起来。
萧挽音不高兴了,她严肃看向卫芙:“芙芙你这是在瞧不起我。”
卫芙被她拼命板起来的脸逗笑了,她拍了拍她的脑袋,宽慰道:“不要紧,就算我们阿音学不会射箭,到时候冬狩也一定是猎物最多的贵女。”
再过些日子就是今年的冬狩了。
卫芙到时候会和孟重宜一道前往,她这些年很少在京都露面,关于她的话什么都有,既然大家这么好奇,那就让她们看看,她们眼中肆意妄为离经叛道的怀宁县主是什么模样好了。
冬狩不止男子可以入林狩猎,女子也可以。
萧挽音以往都不参加,但今年不同,她要带着卫芙大杀四方,让她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猎手!
卫芙一句话哄好了萧挽音,宿渊也已经走到近前。
对面有三个靶子,卫芙站在最中间的靶子前面,她让萧挽音自己玩一会儿她的弓,先去教宿渊射箭。
少女近前,指导他如何挽弓放箭。
离得近了,宿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是那壶桂花酿的香气。
她今日又喝酒了。
但是没有喝醉。
香气隐隐逸散开来,宿渊想到梦中他贪婪汲取的异香,他听着卫芙的指导,手上的动作却怎么也做不对。
卫芙说了几次发现他好像听不明白,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在认真听我说的话吗?”
“我不会。”
宿渊垂下双目,似乎真的不知该怎么摆弄手中这把弓。
卫芙想了想,只好放弃演示给他看的想法,上手去教他握弓。
少女离得更近,她身上的酒味似乎也变得浓了。
许是在外面待久了,她的手指很凉,贴到他的手背上,被他手上的温度感染,一点点变热,她握着他的手指去调整他握弓的手势,一度近到彼此衣衫相碰发出摩挲的声响。
卫芙今日的衣裙颜色鲜亮,她本就肌肤雪白,红色衣领覆盖下更显脖颈修长白皙,仿佛一手就能掌控。
宿渊余光看到那一抹赤色与雪白。
离得近了,只有桂花酿的酒香,却无更多了。
宿渊敛眉,在萧挽音连续唤了好几次“芙芙”后,他终于学会了正确握弓的方式。
接下来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起来,弯弓射箭,箭矢飞射而出,虽然没中靶心,但射中了靶子的外围。
这对于第一次射箭的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卫芙诧异地看了一眼,眼中难掩怀疑,她越发觉得宿渊刚刚连弓都握不好的样子很是可疑。
宿渊像是察觉不到她的情绪,他放下手中的弓,转头问道:“这样可以吗?”
卫芙在那双眼里看不到多余的情绪,她无意继续探究,点头:“不错,再练练,说不定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她说完转身回了萧挽音那边,萧挽音连弓都很难拉开,更不要说是射箭了,但她很有兴致,缠着卫芙不放,一口一个“芙芙”,时不时再夸赞几句卫芙射艺好。
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说话,越发显得那边一人练习射箭的少年孤孤单单。
宿渊只觉得有些吵,吵到快要把“芙芙”两个字映在他脑子里。
他手中一松,箭矢飞射而出,朝着靶心直直而去。
与此同时,萧挽音手中的箭脱靶了。
一支脱靶的箭,一支正中靶心的箭,还有同一个师父。
卫芙眼见着萧挽音看向宿渊的表情越发咬牙切齿,而那边的少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还云淡风轻地又射了一箭。
又中了靶心。
“他是在嘲讽我对吧?”萧挽音觉得她要气死了。
卫芙也不解地看向宿渊,虽然可能是巧合,但她总觉得他今天有些怪。
少年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没抬眸,只是放下弓,看了一眼自己右手背上的伤。
他的手背上还包着纱布,那里的刀伤还没好,似乎射箭太过用力,伤口裂开,纱布上渗出了血。
卫芙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那点血,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或许应该等他伤好之后再提射箭这事。
“怎么,伤口裂开了?”卫芙上前查看。
宿渊点头:“刚刚用力过度。”
卫芙想到他不怎么能感觉到疼,怕是看到纱布上的血才意识到伤口裂开了。
她命人取来纱布和伤药,宿渊自己把旧的纱布解开,果真他手背上伤口已经裂开了,他自己给自己上药,只是到包扎的时候怎么都有点费劲。
卫芙看他包了半天,包了又松,松了又包,终于看不下去,将纱布接了过来帮他包扎。
少女垂着眉眼认真帮他包扎伤口。
宿渊目光落在她耳边轻轻晃悠的红色耳铛上,细长的银链时而触碰到她的颈间,红色的珠子将她肤色的白映衬到极致。
他想,她有时候真的挺好骗的。
低着头把自己最脆弱的后颈露出来,也不怕发疯的恶狼上去扑上去撕咬。
摆明很好骗的少女将他的手包扎完,抬起头来,她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轻轻扬了笑:“我刚刚在想,你到底哪里奇怪,现在我明白了。
“宿渊,你是在吸引我的注意吗?
“先是不会握弓,现在又不会包扎,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我什么都看不出吧?
“我没那么好骗哦。”
卫芙笑意盈盈。
她又轻声道:“我说过,你只是我的护卫,你不要让我为难哦。”
作者有话要说:到底谁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