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王氏产下一女,行七。
显国公府上空笼罩着一层阴霾,下人们今日都安静得出奇,会盘算的已经去找关系往二房攀了。
西院二房里,卢氏的笑容是怎么压都压不住,拉着陈婷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都满意,老爷今日升了工部五品侍郎都是亲家在背后扶持。
而大房又生女,宫里那位金贵的嫡长女生女伤身,再无生育缘分,老天爷都偏帮着二房。
“好孩子,你是个有福气的,书林去读书,你在屋里左右无事,便来我这可好?我这事多,早想要个可心的人来帮我了。”
陈婷的容色不过寻常,今日着一条海棠红缠枝并蒂莲莲纹立领红绫裙,将眉间的春色衬得更浓,倒也有两份娇俏来。
她知婆母这话是叫她也跟着管家了,心中暗喜,面上却不显。
“昨日归宁,家中姐妹都羡慕我有母亲这般可亲的婆母,儿媳年轻,有两把子蛮力,母亲若不嫌弃儿媳愚笨,只管打发儿媳给您跑腿。”
卢氏拉着她坐下,道:“远的不说,后日洗三便不能小办了去,七姐儿可是咱们府里金贵的嫡出小姐。”
卢氏被王氏以长嫂的身份压了二十年,直到今日才算是扬眉吐气了,老爷仕途有望,儿子在国子监念书,儿媳出身高贵,待来日儿子袭爵,自己就是这府里的老祖宗,这洗三酒要办,风风光光的办,让外人看看她卢氏的荣光。
陈婷心中亦是如此想。
寝房内早已收拾妥当,香炉里燃的藏春香却盖不住萦绕在屋内的血腥味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屋内众人今日发生了何事。
汗湿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王氏的脸上,她静静躺着,双目空洞,像被抽走了生魂般,呆呆的望着帐顶,心如死灰。
她不明白老天为何要这般作弄自己。
想起接连失子的那几年,白日里,她要做端庄的国公府当家主母,夜里背着人时又肝肠寸断。
旁人都劝她,还年轻,还能生,她也凭着这股信念在活,在她迫切需要一个孩子抚平心伤的时候,颜儿来了,自己用半条命生下来她。
虽然她是个女孩儿,也是她下半生的寄托,她倾尽全力教她。
如她所愿,颜儿处处出挑,乃是京都贵女中的典范,是她的骄傲,也因太过于让她骄傲,被锁进那四方深宫牢笼,再也出不来。
她早已经绝望,以为下半生都要活在愧疚中,不能给爱重自己的丈夫生一个嫡子来继承家业,不能给颜儿一个同胞手足做依靠。
老天又跟她开了个玩笑,让她在当祖母的年纪有了身孕。
却又是个女儿。
也就罢了,大女儿在宫里本就艰难,现下无法再生育,无子傍身,此生如何还有希望?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般待她们母女二人?
王氏不甘的合上眼。
刘妈妈试探道:“太太,先用些粥再继续歇息可好?”
适时,隔壁厢房传来的婴儿啼哭声犹为刺耳,王氏烦躁的睁开眼,冷冷道:“刘妈妈,掐死她,不要再让我听到她的声音。”
刘妈妈大惊,“太太,那……那是您亲生的……”
“掐死她!快去!”
王氏骤然狂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自己坐起来,红着眼睛红着眼睛将榻的物什全部扔出来,吓得屋内众人纷纷跪下。
刘妈妈更是进退两难。
王氏盯着她,道:“好,我使唤不动你们了,那我自己去。
刘妈妈和几个安立即跪着哭着抱住她的腿,“太太,您的身子要紧啊。”
“我数到三,若还不放开我,今晚就叫牙婆子来都捆出去卖了。”
屋内动静大,屋外候着的都听见了,也跟着跪下,念娣抖若筛糠。
自从知道太太生了个女儿后,一颗心始终悬着,在此刻终于死了。
她好后悔。
却不知道自己能后悔什么。
进太太院子里当差,是她一心一意努力争来的,是证明她有本事,她不后悔。
说出蓝袍道士和石榴之间的缘分,是个事实,临近人家都知道,她不敢撒谎蒙骗太太,她没法后悔。
太太现在连亲生的女儿都想掐死……那五妹妹和自己呢?
“在闹什么?还不扶你们太太回去躺着?”
朱重德沉着一张脸进来,武将身上的肃杀威压尽数放出,换做平日,刘妈妈几人恨不得缩地三尺,现在却像看到佛祖菩萨一般。
“老爷,您劝劝太太吧!”
正屋这么一闹,没一会儿整个东院都知道太太不待见七姑娘了。
石榴和阿大住的屋原是小厨房的小库房改做的,置放两张床后更显逼仄狭小,石榴双手抱膝窝在墙角,整个人浸在黑暗中。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
虽然早在心里做了千千万万遍准备,但没想到王氏这么疯狂,连亲生女儿都要掐死,自己怕不是要被剁成肉酱。
人最怕是给了希望又失望。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
王氏是这样,自己也是。
自己原本就是死了又生,更知道活着有多好,现在叫她再去死一会,当真舍不得……
冷静,逼迫自己冷静。
一定会有办法的。
今夜阿大被她娘叫了去,不知回不回来睡觉,因此石榴没有锁房门,只是掩上了。
有人进来时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等她反应过来,那冰凉的剑尖已经抵在她的喉口,犹如黑夜中盘缠在她身上吐着危险的信子。
“你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石榴出声的同时凌镜的剑也动了。
凌镜以为是万骷楼的人追到了这,没想到是个女人,闻声立时收剑,但仍能感觉到剑尖划过那人的皮肤。
又吹燃火折子一看,不过是个面生的丫头,腹后部传来的灼烧痛感叫嚣着要上药处理,凌镜迅速一掌劈在她的后颈处,人便靠着墙晕过去了。
可怜石榴被突如其来的火光亮瞎了眼,还没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就眼前一黑,失去知觉了。
打晕、锁门、上药、离开,一气呵成,前后不到过是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小库房内又恢复了安静。
仿佛不曾发生过。
石榴第二天一大早是被冷醒的,都还没到当值时辰。
若不是有脖子上的伤痕,都要以为昨天自个儿是做了梦。
只记得那人戴了个黑红色的面具,连上面的花纹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就晕过去了,难道是什么江洋大盗?
石榴上上下下把自己检查了个遍,除了脖子处的伤痕和稍微酸涩外并无其他不适。
随即又联想到了什么,也顾不上遮掩连忙跑到外面去看,整个东院都还在沉睡中,连廊下值夜的婆子们也摇晃着脑袋,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血雨腥风。
她朝廊下的婆子走过去,轻声道:“吴妈妈,吴妈妈。”
吴妈妈正在半睡半醒中,恍惚间见着一个女孩,脖子上挂着血,还以为梦到了女鬼,骇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鬼啊!!!”
旁边的婆子睡得正香,被她这么一嗓子给吓醒了,反手就把绣花脱下,摇晃着身子要打鬼,“哪里哪里?鬼在哪里?”
石榴也吓了一跳,急忙拉住两人,比了个嘘,“妈妈,我是小厨房石榴,你看看,我是活的。”
两人这时也清醒过来了,吴妈妈捂着胸口瘫软在地,抖些手指着她道:“吓死我了,你个死丫头,没声没息的还搞成这副死样子专门来吓人,吓得老娘差点就去西天拜见佛祖了。”
旁边的婆子套上鞋子,亦是一脸奇怪的望着她,“就是,大半夜不睡觉出来做什么鬼?”
石榴也来不及解释,忙问道:“妈妈们,昨夜可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或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两人拧着眉上下看了她几眼,最后一致盯着她的脖子,齐声道:“你最奇怪,好端端的想不开在脖子上划到口子作甚?”
“噢,呵……那个……昨夜睡觉时不小心划到了搁置在床头的簪子。”
石榴又与她们周旋了几句,确定一切如常后,摸着脖子上凝固的血迹一边郁闷的往屋里去,一边将昨天那个人的八十代祖宗骂了个遍。
报刺客?进贼?都不对,就她一人见过,府里没出什么事,东院更是一切如常,说出来没人信。
她脖子上的伤格外引人注目,念娣还以为她想不开,劝了好久。
石榴虽纳闷,但无从问起,只得暂将这事搁置脑后暂且不提。
卯时初,晨钟一响,太乾殿的宫人们便井然有序的忙起来。
“冯全,凌镜可以来了?”
建彰帝由宫女和小黄门伺候着,冯全在一旁摆早膳,闻言立即回道:“回皇上,凌大人一早便候着了。”
“传。”
凌镜进殿后,冯全早已领着宫人退了个干净。
“回皇上,显国公朱家长房妇王氏于丙寅年癸辛月丁巳日丁酉时产下一女,眉间带红痣。”
“当真!?”
“千真万确。”
建彰帝又自己默念了几遍,“丙寅年癸辛月丁巳日丁酉时……”
真的与梦中那蓝袍道人所说的一模一样!
“明日有一女,产于丙寅年癸辛月丁巳日丁酉时,眉间带红,乃是文殊菩萨座下女仙子所转世,此女命格贵重,可保大齐皇室三百年辉煌……”
未卜先知,真是高人!
那其所说的其他事……
建彰帝神色骤变,呼吸变得粗重又短促,手指微微颤抖,喉结似被一双大手扼住一般,许久才艰难的发声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冯全,今日罢朝,朕身体不适。”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
求收藏~
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