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刘十九分明从他的声音中也听出了慌乱的感觉,本来嘛,大家急匆匆回援上邽,一走到新兴县外,随着西逃而来的胡人不断增加,大军东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各种流言在军中更是如瘟疫般弥漫,这会儿前头突然停下了,那肯定是情况不妙啊,反正大家心里都是这种感觉,秦国完了,皇帝都投降了,就剩下一个秦州依靠关山险阻在勉强支撑。
但现在陇关也破了,晋军杀入秦州攻城掠地的消息早就让人心惶惶。
好在前军的骚动渐渐安静了下来,但整支队伍却没有继续前进,反而出奇的安静,胡二感觉这种安静比刚才的骚动更可怕,心房在突突地跳动,他却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错过了什么声响。
他左右看看,发现大家似乎也都在凝神倾听,或伸长脖子张望,终于,胡二忍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喊道:“队主,我到旁边的山坡上看看情况。”
“我也去……”
“都不许乱动,谁敢违令,军法从事!”
羌人队主刚喊完,突然传来一阵阵紧急的号角声,那羌人队长听了神色大变,这是确认有敌情的号角声,这里是新兴县,离上邽还有两百多里,在这里就发现敌情,那上邽岂不是完了?自己的妻儿老小……
这时刘十九看到队主握刀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甚至忘了发号施令了。旁边的胡二小声说道:“十九,走不走?这个时候不走,等下一打起来,恐怕就来不及了。”
“再等等,再等等。”刘十九紧张地说道,整支队伍还没大乱,这个时候先跑,很容易被射杀。
刘十九说完,就感觉大地在微微颤动,天边传来若有若无的闷雷声。
“不好,是骑兵!是骑兵!”
“晋军杀了!晋军杀来了!”
“备战!备战……”
“天啊,州城真的失守了……”
“备战,谁敢违抗命令,格杀勿论!”
“……”
一时间,军中无数的声音响起,外围有军官在往来飞驰弹压,这才勉强让整支大军没有立即崩溃。
“快,备战,刘矩,带你的人到后面去,谁敢逃跑立即射杀!”
“喏!”
刘十九和胡二眼看一时逃不了,只好继续等待机会,在角号声中,在将领的呼喝下,整支队伍开始在不算宽的原野上尽量展开,摆出作战阵形。
但刘十九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是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前后左右全是自己人,有的人在忙乱中没控制好战马,两马挤在一起,发出阵阵嘶鸣;
而在外围,似乎是有人在逃跑时被射杀了,传来惊心动魄的惨叫声,还有将领的叫骂声,各人的战马也显得躁动不安,种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紧张的气氛让人心头仿佛压着巨石。
角号声停了下来,一时间四周仿佛又变得出奇的安静,静得让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大概又过了半炷香时间,这半炷香时间是如此的漫长,胡二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进攻的命令,更不知道晋军来了多少人马,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天,在胡二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又一阵号角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外头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大喊姚将军有令,全体下马,放下武器……
主帅姚盖也没有办法,他的妻儿和秦州刺史姚艾就在敌军阵前,这说明秦州城也沦陷了,国破家亡的绝望击碎了他最后的勇气。
他作为主帅,尚且如此心态,手下的士兵就更不用说了,即便强行下达作战命令,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杀戮和死亡。
杨禹见敌军肯投降,大松了一口气,不过,这样的结果并不太令他意外。
一个王朝在崛起时,总会有无数的人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因为这个时候大家都感觉有希望。
而当一个王朝在走向灭亡时,也总会有大批大批的人选择投降,无他,就是没了希望。
杨禹没时间感慨,他让贺常带一千人留下整编这一万降兵,自己带着两千人马以及姚艾、姚盖继续西进。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过新兴县不久,前方侦骑便回报说发现大量溃兵,杨禹立即下命放慢速度,派人抓了几个溃兵一问,才知道姚盖率一万骑兵回援上邽后,西秦的王松寿便发起来了进攻,留下防守獂道的后秦军队,即便是据城而守,仍是一击而溃,不仅如此,王松寿拿下獂道之后,还乘胜向东杀来了。
得到这样的消息,让杨禹的心不禁直往下沉。
獂道城是安南郡治所在地,安南郡共辖三县,三县基本都是建于渭水边,自东向西分别是新兴县、中陶县、獂道县。
后秦的残兵大家不怕,可一听说西秦的大军杀来了,杨禹手下一些将领心里就开始打鼓了,张敬劝杨禹说道:“杨参军,咱们兵力不多,而西秦兵马有多少尚不清楚,你看是不是先退守新兴县,等派人把敌情打探清楚再说。”
“不!”杨禹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咱们不止有两千人马,咱们身后还有刘太尉气吞万里的虎威,还有整个大晋朝。”
杨朗年三十六,身材魁伟,浓眉如刀,仪表堂堂,坐在马上给人一种力可拔山的感觉,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他附和道:“没错,狭路相逢勇者胜,咱们要是现在退却了,必定会助长西秦的野心,到时只怕整个秦州都保不住。眼下咱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迎敌。”
“走!”
杨禹一声令下,两千骑兵继续前进,一路上基本都是沿着渭水西行,在渭水的滋养下,那种裸露的黄土丘陵不多,两旁的山上多是树木郁郁葱葱,或是草甸丰美,宜于农牧。
***
杨禹他们疾进三十余里,杀到中陶县时,城中守军已逃散,百姓正在乱纷纷地逃出城来。杨禹顾不上这些,率军继续向西挺进。
随着上邽与獂道相继陷落,不用想也知道现在秦州各郡县肯定已是一片大乱,杨禹与西秦现在像是在跑马圈地,谁动作快谁就能多占些地盘。
秦州原辖六郡,分别是陇西郡,南安郡、天水郡、略阳郡、武都郡、阴平郡。
其中武都郡和阴平郡早就被仇池国的杨盛占据,而几年前陇西郡也被太守索棱献给了西秦,姚艾之前所掌控的其实只有天水、南安、略阳三郡。
在拿下上邽之前,杨禹便让李信、赵晟等人兵分数路,前去扫荡天水郡、略阳郡所辖各县。
而真正的关键节点是在獂道城,獂道城是南安郡的郡治所在,如果能控制住獂道,就能阻止西秦东进侵夺南安、天水、略阳三郡之地。
正因此,杨禹才亲率骑兵力主心急火燎地赶来。但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中陶县离獂道县也是四五十里左右,这天中午,杨禹带着两千铁骑赶到獂道县东三十里的一处较为平缓的黄土丘陵时,接到哨探回报,前方有西秦军队出现,约三千骑。
“再探!”杨禹吩咐下去后,命两千人马到一处高坡上停下。
他们赶了半天的路,有必要让人马稍作休息,以备即将到来的血战。
一炷香时间过后,西面便能看到有滚滚黄尘腾起,耳中隐隐传来了闷雷声,再过须臾,便看到大量骑兵出现在西面起伏的地平线上,一阵阵呜呜的号角声响彻了荒原。
“老卫,派人去传个话,我要单独会一会对方的主将。”
杨禹吩咐一声,卫长安立即派人向敌阵驰去,很快得到回复,对方主将同意与杨禹在两军阵前相见。
薛青抢先道:“杨参军,我与你同去。”
鉴于她箭术超群,杨禹便点头同意了。
“四郎,千万小心。”杨朗叮嘱道,“我与卫军主会盯着,一有情况立即杀下去接应你。”
杨禹点了点头,打马向坡下驰去,对面敌阵也驰来两骑,与杨禹二人在荒原上相隔一箭之地停下。
“我乃大晋太尉参军杨禹,来者何人?”
“我乃大秦秦州刺史王松寿,杨参军要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这个世界真是乱,取国号为秦的就有前秦、后秦、西秦,这秦州刺史也是你有一个我有一个,大家都有。杨禹刚刚俘虏一个秦州刺史,这下又来一个,这不免让人有种遇上了李鬼的感觉。
“王刺史既是河南公的部下,咱们也算是友军,幸会,幸会。”
杨禹客气了两句,还特意把河南公三字咬得特别重,去年乞伏炽磐确实曾遣使去见刘裕,得刘裕请封为平西将军、河南公。
不管你私下里叫什么大秦都好,但你既然接受了晋国的封号,明面上你就是晋国的臣子,杨禹抓住这一点,是要在道义上先压对方一头。
王松寿自然知道这一点,于是敷衍了两声“幸会,幸会。”便静待杨禹的下文。
“本参军奉刘太尉之命,率大军征伐秦州,扫荡姚秦残余,如今姚艾已为我所获,我军正准备西取獂道,以完成刘太尉之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还请王刺史立即率部退出獂道。”
王松寿一听这话,顿时冷笑道:“杨参军是不是弄错了,去年我主与刘太尉曾有约定,双方共同夹击姚泓,我主命我等率军攻打秦州,正是为了履行去年与刘太尉之约,杨参军此时让我军退出秦州,是何道理?”
“太尉有令,河南公派兵夹击伪秦之功,朝廷日后自有封赏……”
“我主不要什么额外封赏。”王松寿强势地打断杨禹道,“只要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地方就够了。”
杨禹很清楚,此时与对方撕破脸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除了云岭坞这些用巨资打造出来的千余骑兵算得上精锐外,其余那些刚招募的人马缺少整合磨练,杨禹对他们实在没有多大信心。
但也正因为如此,杨禹才更不能示弱,西秦就是一头狼,一旦让对方看破了自己的虚弱,对方一定会狠狠地扑上来,把整个秦州吞下去。
杨禹脸色一冷,沉声道:“河南公身为臣子,难道要公然抗命吗?”
“抗命?笑话,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太尉参军空口白牙,我主便是抗命?”
王松寿自然也有不能退让的理由,秦州是一块肥肉,若能趁机吞下去,西秦将会实力大增,到时就算刘裕不爽,又能奈何?
而一旦错过了眼前的时机,等晋军在秦州站稳了脚跟,再想夺取秦州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杨禹知道不能善了,他傲然一笑道:“看来,咱们是没办法好好做朋友了,那就等会儿见吧。”
说完,杨禹一拨马头,便要回阵,转身一瞬,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笑吟吟对王松寿说道:“对了,王刺史等下若是留得命在,最好回去告诉乞伏炽磐,他既然选择与我们太尉为敌,那就别怪我们太尉不客气了,让他守好枹罕,在我们兵临枹罕之前,别让沮渠蒙逊捷足先登了。”
王松寿刚要转身,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随即冷哼一声,拨转马头驰去。
杨朗望着杨禹与薛青驰回到本阵,远远问道:“四郎,如何?”
“战!”
随着杨禹一个战字出口,高坡上顿时吹响阵阵的号角声,沉闷的呜呜声回荡四野,战争的阴云随即弥漫开来。
杨禹坚定地说道:“这次必须打出咱们的气势来,一举将敌军击溃,让他们从今以后看到咱们的杨字大旗就胆寒。”
军中任队主的大侄子杨志凑过来笑道:“四叔,这话我爱听,你等着瞧吧,看我们怎么把敌军摁在地上摩擦,哈哈哈。”
“滚回本队!”杨朗一看这家伙这时候还有闲情学杨禹的口吻,不禁怒喝一声,随即一挥那丈余长的大刀,寒光映日,杀气腾腾,对身后士兵大喝道:“云岭五寨的儿郎们,这几年五寨耗费无数供养咱们,给了咱们最精良的盔甲,最锋利的战刀,今日到咱们用命的时候了,废话少说,随我杀敌!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