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天微微明。
橘红的朝阳透过纸窗射进车厢,谢兰胥在光线的微弱变化中逐渐醒转。
他伸出手,下意识遮挡直照双眼的阳光。
意识仍有些昏沉,婆娑的视野让他分不清方向,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东宫的湖心楼。
谢兰胥觉得身体格外沉重,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病体的缘故,直到他的视线触及盖在身上的大氅和各色衣裳——衣箱里能盖的东西几乎都在此了。
在小山般的衣裳后,是一个贴着锦帘闭目小憩的身影。
她用包括自己的外衣在内的几件单薄衣裳加固了锦帘,将寒风挡在厚厚的帘子背后,自己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蜷缩着身体坐在门口。
谢兰胥刚动了动手,想要将身上沉重的衣裳山推开,坐在门口的少女就倏然睁开了眼。
她根本没睡着。
“殿下!”荔知脱口而出。
像是第一次学说话,谢兰胥断断续续地问道:
“……我昏迷多久了?”
“快三天了。”荔知说,“大夫说只要烧退就有转机,昨夜你刚退烧,今日果然就醒来了。”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荔知拿起水壶倒了一盏清水,像此前喂药那样主动扶起谢兰胥。
和之前不同的是,谢兰胥现在是清醒的。
荔知扶起他的时候,感受到了明显的抗拒。
她识趣地让他自己靠在车壁上,只是将茶盏送到了谢兰胥的嘴边,后者一个偏头,避开到了嘴唇边的茶盏。
“水是我试过的,就是单纯的溪水。”荔知补充道。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讶异她会知他所虑,又像是在掂量她的话是否可信,片刻后,他终于松开嘴唇,让荔知喂他喝下清水。
许是渴极了,谢兰胥喝完一杯后,没有拒绝荔知送来的第二杯。直到三杯清水下肚,他才推开茶盏,虚弱道:
“劳烦荔姑娘将衣物移开,我动不了了。”
荔知连忙将小山般的衣物重新整整齐齐收进衣箱。
然而,身上只剩一件大氅盖着后,谢兰胥依然无法动弹。
他的双腿像是还没醒过来似的,无论怎么拍打都没有反应。眼见谢兰胥脸色发白,用到腿上的力气越来越大,荔知死死按住他的双手,恳求道:
“殿下别急,或许是病没好全。我马上去求甄长解,让他去给你找大夫。”
看着谢兰胥不再敲打双腿,荔知急匆匆地就要往马车外走。
“……把你的外衣穿好。”谢兰胥的声音压抑而克制。
如果就这么穿着里衣出去,还不定被传什么闲话。荔知连忙穿上外衣,揭开锦帘就跳了下去。
“甄长解!”她喊道。
甄迢就在不远处,听见她的呼声知道谢兰胥出了事,快步走了过来。
“发生什么了?”
荔知把谢兰胥的症状给他说了一遍,甄迢脸色难看,登上马车查看谢兰胥的双腿。
“……殿下,失礼了。”
甄迢告罪后,将谢兰胥抱至车内条凳上,然后轻轻敲击谢兰胥左右膝盖正下方一点的位置,像是在等待什么反应,一边敲一边看着谢兰胥。
谢兰胥看着甄迢,荔知也看着甄迢。
两个膝盖被敲了个遍,什么事也没发生。
甄迢的脸色越来越沉。
“甄长解,我的腿怎么了?”谢兰胥问。
“……殿下,卑职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是待大夫看过之后再说吧。”甄迢避开谢兰胥的目光。
甄迢下车后,让荔知继续留在车上照料行动不便的谢兰胥。
其实甄迢的脸色,敲的那许多下膝盖,已经让荔知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谢兰胥下身风瘫了。
她相信坐在条凳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谢兰胥和她有一样的猜想。
但是在大夫真正确诊前,谁都没有把那一句话说出来。
傍晚时分,甄迢带着一个不会说官话的赤脚大夫回到马车。赤脚大夫拿出一包满是银针的针包,用手指那么长的银针刺入谢兰胥膝盖附近的穴位。
这幅画面冲击太过强烈,就连荔知也感觉自己的膝盖处隐隐作痛起来。
大夫看着谢兰胥,比划道:“有感觉吗?”
谢兰胥面色苍白地靠在车壁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夫又刺了腿部的其他穴位,谢兰胥依然没有感觉。
终于,那条插满银针的针包在荔知和甄迢面前收了起来。大夫摇了摇头,一脸无计可施的模样。
“……在下只能猜测这是温病留下的后遗症。”
“能治好吗?”谢兰胥当着荔知和甄迢的面问。
大夫神色为难,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安慰话。看得出来,他对谢兰胥双腿的恢复并不抱希望。
甄迢送大夫下车后,荔知仍留在车上。
她正在思考说什么话来安慰谢兰胥,后者忽然说:“我想如厕。”
“什么?”
荔知愣住了。
谢兰胥转过头,视线从虚空移到荔知脸上。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如厕。”
荔知终于回过神来,他双腿无法动弹,又两日两夜没有方便,便是神仙也忍不住了。
要不是憋到极限,恐怕谢兰胥也不会找她开这个口。
荔知心知他内心的尴尬和羞辱,悄悄下车转述甄迢,让甄迢背着谢兰胥去了林中。
谢兰胥再回来时,周身气息更加冰冷,对留在车上的荔知,他没有驱赶也没有搭话,甚至就看不到她的存在一样,目光始终怔怔地望着合在一起的木格窗。
荔知虽然没有此类经验,但她能够想象谢兰胥刚刚下车后,更加直面地感受到的那种失去尊严的痛苦。
真正的天之骄子,在失去一切后,连自己的双腿都失去了。
荔知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确确实实地对此刻失魂落魄的谢兰胥生出一丝同情。
“殿下不必过于忧心……乡里的赤脚大夫医术不精,等到了鸣月塔,一定有更好的大夫来为殿下医治。”她试着说些什么来宽慰谢兰胥,但她发现,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她更怕——谢兰胥捕捉到她神色和话语里的怜悯。
“……若是治不好呢?”谢兰胥用游魂一般的声音说。
“若是治不好——”荔知顿了顿,“民女愿做殿下的双腿。”
“你?”谢兰胥终于把视线落在荔知脸上。
“民女听说有出神入化的木匠会打造一种带轮子的椅子,这样即便坐在椅子上,只要有人在后边推着,一样可以到各个地方。等到了鸣月塔,若是大夫治不好殿下的腿疾,民女就让殿下坐在轮椅上,推着殿下去寻访各地名医治腿。”
“……流放之人没有赦免不能离开流放地。”
“那我就凑钱请大夫来鸣月塔给殿下看病。”荔知认真道,“殿下放心,民女不会放弃的。”
“事到如今,你还不放弃是在等什么?”谢兰胥皱起眉头,“我已经形同废人,连自己能不能活着抵达鸣月塔都不能保证——”
“民女能保证。”荔知说。
她看着谢兰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只要民女活一日,殿下就会活一日。”
她说:
“而民女——是一定会活着抵达鸣月塔的。所以,殿下也是如此。还请殿下不要失去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民女都会在殿下身后。”
荔知字字肺腑,谢兰胥被她眼中的真诚打动,神色中出现一丝罕见的茫然。
“……为什么?”他问。
“因为倾慕。”
“我已经听过了。”
“殿下听过,可是却没有相信过。”荔知说,“所以殿下无法释怀,因为殿下找不到其他的可能了。”
谢兰胥无法否认荔知的话。
她的理由显然荒诞,可是除此之外,他没有找到任何可能的理由。
若说是为了在流放之路上有个靠山,或者日后有个特赦的希望,但如今,随着他双腿的风瘫,一切都显得遥不可及了。
她的态度却依然没有变化。
“即使我永远站不起来,你也不会改变心意吗?”谢兰胥问。
“若有一句谎话,民女愿天打雷劈。”
“……好。”谢兰胥说,“我便信你一次。”
“殿下等我一会。”
荔知想起什么,从条凳下面拿出一碗冷掉的绿色糊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殿下养好身体,以后才有力气去治腿。”荔知说,“这是民女趁煮药时煮的野菜羹,虽然没有荤腥,但也比光吃干粮好得多。”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
荔知以为他是对这碗野菜羹抱有怀疑,正要当着他的面先尝一口,谢兰胥已经接了过去,不急不缓地用木勺送往口中。
虽然是冷掉的野菜糊糊,但多少是个滋味儿。荔知看着谢兰胥吃,自己也不禁咽了口唾沫。
荔知自以为掩饰得挺好,直到谢兰胥递还还剩半碗的野菜糊糊,淡淡道:
“你也吃罢。”谢兰胥说,“既然要照顾我,那你比我更需要体力。”
她推拒不过,用同一个木勺把剩下的野菜羹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片粘碗的叶片都没有留下。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我关系匪浅,以后你分到的口粮最好也不要入口了。”谢兰胥说。
“殿下怀疑有人下毒?”
“不是怀疑。”谢兰胥说得笃定。
以他的机敏和多疑,荔知并不意外他提早识破敌人的诡计。
“口粮里的儿澹毒、饮水中的金刚石粉末、路上的山匪——”谢兰胥说,“还有无数充当眼线的役人,我不知道他们背后是哪方势力,但我知道,京中有无数人盼着我死。”
荔知能料到谢兰胥处境艰难,但如此艰难还是令她不免沉默了。
“后悔了?”谢兰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从那双沉静似海的眸子里,荔知猜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她摇了摇头,将碗勺放下,提起盖在他身上的大氅,捏了捏衣角。
“如果因此退怯,民女才会后悔一生。”荔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