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过后,黄梅雨季如约而至,潮湿又闷热的天已经持续好几日了。
天傍黑时,疏疏的雨丝将青石板路打湿了薄薄的一层。
武安侯府门前,李蘅随着婆母、大嫂等人翘首以待。
今日,她夫君赵昱凯旋,晌午时分便已入宫面圣,迟迟未归。半个时辰前才派人送了话回来,说晚饭前到家。
李蘅见婆母无暇看她,手悄悄在自个儿腰间揉了揉。
她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过,腰上留了暗伤,每逢阴雨天便要发作。这腰已然疼了好几日了。
她年纪轻轻,却绾着老气的低髻,簪的也是一根不起眼的银制祥云簪。青涡色大袖襦裙压住了她满面的朝气。厚重的衣裳黏腻地贴在身上,腰间的疼痛也加剧了些,很不舒坦。以至于她翘挺的鼻尖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但她只能在这站着。赵昱得胜归来,她自然该在门口迎接,否则不说别的,单婆母这一关便过不了。
婢女春妍见状,将雨伞往她头上偏过去,往前一步,悄悄扶住了她。
“老夫人,侯爷说外面下雨,叫您老人家不要在门口守着。”赵昱的随从子舒打马而来。
韩氏见了他忙问:“子舒,承晢人到哪了?”
她喊的是赵昱的小字。
“侯爷一会儿便到了。”子舒跳下马儿,回头看了一眼:“不超过一刻钟。”
韩氏闻言,转而朝着李蘅吩咐道:“李氏,你去一趟土市子的甜香居,买一笼玉霜小方糕。一定要在那里等着他们现做,承晢最爱吃那家现做的小方糕。”
“是。”李蘅低头应了。
马车自武安侯府而出,穿过半个上京城,最终抵达韩氏所点的“甜香居”。
甜香居是上京城首屈一指的点心铺子,铺如其名,尚未进门便有点心的甜香气扑鼻而来。
时候不早了,又是下雨天,甜香居难得不是很忙碌。
“来了客官,要点什么?”
伙计热情地询问。
“招牌的红豆酥、芙蓉糕、透花糍各来一份,再要两份雪花饮,在这处吃。”李蘅熟稔地一一道来,末了才道:“另外,现蒸一笼玉霜小方糕带走。”
“好嘞,这就来。”伙计唱着答应了:“您先请进去坐。”
李蘅带着春妍进铺子里,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了。
伙计果然很快将她要的东西送了上来。
“春妍,坐下一起吃。”李蘅招呼婢女。
“夫人。”春妍坐下看了看外面,小声道:“您这会儿吃饱了,等会儿晚饭……”
李蘅抿了一口雪花饮,捏起一块红豆酥,潋滟的桃花眸天然带着笑意:“你以为他们会等我用晚饭?”
韩氏将她支出来,不就是故意不想让她用这顿晚饭吗?赵昱有出息,一枪一刀为武安侯府拼出了个光明的前途。
武安侯府已然不是三年前岌岌可危的时候了,如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韩氏心里只怕是已经生了别的想法。
春妍闻言,心疼地看着她:“夫人……”
“快吃,别这样看我。”李蘅催促她。
主仆二人填饱了肚子,玉霜小方糕也蒸好了。
李蘅提着油纸包好的小方糕出门,仰头看天:“天公作美,雨停了。”
待马车再穿过大半个上京城,回到武安侯府,已然将近亥时。
她径直进了韩氏的玉堂院,今日家宴便预备在这处。
才一进门,便遇见小姑子赵月茜迎面而来。
“二嫂,你才回来,我们都吃完了。”赵月茜怀中捧着一堆东西,远远地朝她走来。
赵昱兄妹四人,赵月茜是最小的,生得又貌美娇俏,向来最得韩氏宠爱。
“你二哥呢?”李蘅提着小方糕问了一句。
“在里面和我娘说话呢。”赵月茜回了一句,又道:“陛下赏了一斛螺子黛,你的那份儿我拿去送人了,反正你也不用。”
她说着,步伐都没停下,便抱着东西走了。好似她拿李蘅的东西,是天经地义的一般。她这人一直说话口无遮拦,做事也是随心所欲,从不为旁人考虑。
李蘅不曾理会她,拾阶而上,走到廊下,正要敲门,听闻里头传来韩氏的声音。
她的手顿住了。
“二郎啊。”韩氏语气颇为慈爱:“你大哥没福气,就那么走了。你两个妹妹是女儿家,又不中用。
娘膝下就剩下你这么一根独苗苗,娘不管和你提什么,都必然是竭尽全力为你考虑的。”
“娘不妨直说。”
赵昱嗓音干净清透,即使对着自己的母亲,语气也是波澜不兴的。
“那娘就直说了,你这次回来,别让李氏怀上你的孩子。”
韩氏径直说了出来。
门外的李蘅撇唇轻嗤,她早已猜到,武安侯府此番发达了,韩氏看不上她了。
“儿子不明白娘的意思?”
赵昱语气里有了疑惑。
“娘和你直说吧。李氏她又不是兴国公府亲生的女儿,对你的前途没有任何助益。”韩氏道:“近日兴国公夫人屡次登门,他家找回去的那个嫡女,名叫‘林婳’的,你们小时候就认得吧?
娘看兴国公府有意和咱们家结这门亲,你和林婳又是青梅竹马,不如你休了李氏,娶了林婳。
兴国公是皇帝的舅父,和他家做亲,对你的前途大有益处。”
“娘。”赵昱语气依旧平淡:“儿郎的前途要靠自己,靠裙带关系得来的前途,必不得长久。
李氏是儿子的发妻,若无错处,她永远是儿子的妻。
休妻这样的话,还望娘日后不要再提。”
“承晢,那你们成亲三年了,李氏也无所出,这难道不是错……”韩氏还要再劝。
“那是因为儿子常年征战,不在家中。没有旁的事,儿子就先……”
李蘅听得差不多了,恰到好处地抬手叩门。
“进来。”
韩氏应了一声。
李蘅进门,朝韩氏和赵昱一礼:“婆母,侯爷。”
她接着将手里的油纸包放在了桌上,嗓音清软:“小方糕买回来了,侯爷趁热吃吧。”
她说罢,低眉顺眼地立在一侧,十足的贤良淑德。
她模样生得极好,再老气的发髻和衣裳,也压不住她极盛的容颜,低头站在一侧,脖颈处露出的一片雪白也分外惹眼。
赵昱澹静的眸子从她白玉般的脖颈处掠过,微微拧眉:“为何不留在家中一起用晚饭?”
他是注重家庭的,征战归来,只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
李蘅却缺席了。
这不是一个贤妻该有的作为。虽然是为了去给他买小方糕,那也不应当。
“你别怪她,是我叫她去的,我想着你爱吃这个。”韩氏看向李蘅,皮笑肉不笑:“李氏饿了吧?是娘疏忽了。
这还有两个鲫鱼头,配上粳米饭,你凑合吃一顿吧。”
韩氏年轻时容貌自是极佳的,如今仍然有迹可循。只是到底是有了些年纪在身上,身子发了福,坐在那处显得丰腴。
“不了,婆母。”李蘅摇头:“我不饿。”
“你是不是嫌弃这是剩菜?这两个鱼头都没人动过……”韩氏继续开口。
赵昱不肯让李蘅走没关系,她有的是法子让李蘅自己走。
“娘。”赵昱起身打断她的话:“时候不早了,我和李蘅先回院子休息了。”
他说着提起小方糕塞在李蘅手中,率先转身去了。
李蘅拜别韩氏后,才转身跟了上去。
赵昱身高腿长,步伐极大,丝毫没有等李蘅的意思。高大挺拔的身形很快便消失在疏疏落落的花影之后,徒留路边的灯笼在微风中轻晃。
李蘅平日尚且跟不上他的步伐,何况今日腰间旧伤疼痛难忍?她很干脆地没有去追赵昱,放慢步伐缓缓走着。
春妍性子急,实在气不过,上前扶着她:“夫人,老夫人怎么这样?
三年前夫人来的时候,武安侯府什么都没有,还不都是靠夫人苦苦支撑,侯爷才能在外面放心打仗?
如今侯爷才立了功,老夫人就要过河拆桥了?林姑娘恢复了兴国公之女的身份,还要抢走侯爷,她凭什么两样都占?
还有四姑娘,螺子黛是多难得的东西?她说拿走就拿走了,凭什么?”
“你别生气了,谁让我不是兴国公亲生的呢?”李蘅自嘲地笑了笑。
她原本确实是兴国公唯一的嫡女,很得兴国公夫妇的宠爱,几乎是捧在手心里养大。
直至三年前,兴国公长子忽然查出,当年兴国公夫人在边关与梁国公夫人同时生产,正逢敌人进攻,慌乱之中抱错了孩子。
事情大白,兴国公府理所当然要拨乱反正,将梁国公府的孩子接回去改姓林,名唤林婳,百般宠爱,千般补偿,自是不在话下。
而李蘅则不消说,顺理成章就是梁国公府的孩子了。可怜梁国公府满门忠烈,几乎尽数马革裹尸,如今府上就只余下个陛下亲封的老太君,还有才堪堪成人的弟弟李传甲。
当初武安侯府摇摇欲坠,韩氏登兴国公府门求娶的其实是亲女林婳。老武安侯对兴国公有救命之恩,林婳所在的梁国公府,原先和老武安侯也是至交,梁国公去世后,赵昱一直守护着梁国公府,与林婳也算是青梅竹马。
韩氏原以为求娶林婳十拿九稳,没料到兴国公夫妇舍不得才寻回来的亲女,说李蘅也和他们亲生的一样。
李蘅为了报答兴国公夫妇的养育之恩,点头答应嫁给了赵昱。
眼下这情形,韩氏当然更看不上李蘅了。
*
清尘院。
李蘅沐浴出来,赵昱已然侧卧在床榻上,阖着眸子似乎睡着了。
李蘅扶着腰,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赵昱模样生得极出色,阖着眸子乌黑的长睫笔直。鼻梁高挺,鬓角下颚犹如尺量刀裁的一般,一切都恰到好处。
李蘅顺着他的脸往下看,赵昱身子也好看,身形修长,宽肩窄腰大长腿。尤其那副窄腰,腹肌分明,却又不会太夸张,劲瘦有力,近乎完美。
只可惜,赵昱永远都是一副禁欲板正、一丝不苟的模样。就好比现在,赵昱穿着寝衣,领口也都系得紧紧的,似乎生怕她瞧了半分去。
“安置吧。”
赵昱忽然睁眼。丹凤眼狭长乌浓,瞧人时天然带着几分锐利。
李蘅吃了一惊,应了一声,上床迈过他,在床里拉过被子欲侧躺下。
一只大手忽然揽过她的肩,赵昱将她往怀中带,眼神掠过她颈下一小片腻白耀目的肌肤,眸底平地起了波澜。
李蘅蹙眉,下意识往床里侧躲了躲,惹得腰间又一阵痛。
“怎了?”赵昱乌浓的眉皱了皱,有所不悦。
除了来月事,李蘅从未拒绝过他。何况他这么久没回来,李蘅更不该拒绝他了。
“没事。”李蘅躺平了身子。
赵昱没有再问,抽身熄了蜡烛。
卧室内一暗,李蘅察觉他贴在她身侧,胸膛滚烫,她忍着腰痛往床里侧挪了挪。
黑暗中,赵昱的大掌精准地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一把将她拖到了怀中。
李蘅闷哼了一声,腰痛得险些落下泪来。
赵昱从不多言,做事干脆利落。
在外征战这么久,终于归家,将妻子抱在了怀中,他确实很想念她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何况他们夫妻是久别重逢?
成亲后,李蘅同赵昱也做了一阵子夫妻,之后赵昱才去的边关。
她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也就是喜欢他这一副好腰,才捏着鼻子当武安侯府的穷家,否则她早撂挑子不干了。
但今日腰伤犯了,痛苦难捱,她就没多大兴致了。赵昱简直像是在给她上刑。她泪花花在眼眶里直转,赵昱就是从来都不知道体谅,她腰疼他都看不出来。
她真是越想越气恼,攀在赵昱背上的手用力挠了一下。
赵昱是行伍出身,这点伤对他自然毫无影响。
李蘅今夜与从前的乖顺不同,这叫他心底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成亲以来,李蘅一直很贤淑温顺,未曾有过今日这样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李蘅疲惫至极,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赵昱终于起身去了湢室。
李蘅歇了半晌,都难以起身,本就疼痛的腰身这下更做不了主了。躺在那处思量着,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亘古不变的姿势了。
赵昱这人,正经到令人发指,大概连避火图之类的东西都没看过。
赵昱回来时,牙白的寝衣又系到了领口,是一贯禁欲淡漠的模样,仿佛方才尽意驰骋那么久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他拉开被子,背对着李蘅侧躺,阖上眸子低声道:“明日晌午,你去东城的安悦客栈,将黛娘和孩子接回府中来,给个妾室的名头。”
李蘅闻言如遭雷击,半阖的眸子猛然睁开。赵昱说什么?妾室?孩子?
成亲三年,赵昱有两年半多都在边关,她还没有孩子呢。此番得胜归来,赵昱就带着妾室和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专栏预收:《嫂嫂看看我》表嫂开门,我是我表哥。
长宁侯家的嫡女李婳生的花容月貌,娇养却不骄纵,与人为善,在上京颇具美名。
良都侯嫡子赵骁打小便是个混不吝,十岁那年,夫子打他掌心并表扬了揭发他的李婳。赵骁便骗李婳说夫子得了不治之症。
李婳信以为真,跑到夫子家中痛哭宽慰,丢了好大的一个人。
从此,娴雅端方的李婳和赵骁成了死对头。
李婳成亲那一日,赵骁跑死了三匹马从边关赶回来,就为了靠在门框上嘲笑她一句:“你眼光真差,居然能看上那样衣冠土枭的小白脸。”
李婳则讽道:“你就这样和表嫂说话?”
*
成亲不到两年,长宁侯牵扯进谋逆案,全家入狱。幸好李婳已经出嫁,并未被牵连。
可那文官清流的夫家却急着撇清干系,借口无后一纸休书将她赶出了家门。
头顶滂沱大雨忽止,李婳抬头,是赵骁手里的油纸伞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赵骁还是那副放荡不羁的模样:“我就说你眼光不行。”
春光无限好,繁花丛中小儿女轻笑低语,女儿家纤白细腻的脖颈处红痕宛然。
“赵骁,你娶前表嫂,罔顾人伦!”
赵骁揽紧怀中的人儿,回头望着来人唇角笑意散漫:“表哥说错了,是亲上加亲。”
*
后来,上京有传言说,良都侯家的小侯爷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为了娶表嫂六亲不认,将表哥一家送上了流放之路。
【小剧场1】
李·无家可归·婳靠在死对头家的墙上,惭愧而无助。
赵骁单手撑在她头顶,偏头望着她:“现在我是你的衣食父母,打算怎么回报我?”
李·弱小无助·婳抬头目露迟疑:“义……义父?”
【小剧场2】
后来。
李婳:“妹妹说孕期咱俩该分房睡。”
赵骁揽过她笑得暧昧:“莫信她胡言,有身子的人火旺低,我得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