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慈英的情况时好时坏,周兮辞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床边,徐慈英醒着,她就陪她说说话,但大多时候徐慈英都在昏睡,她没什么事,就趴在床尾写试卷,只是思考得很慢,一天下来也写不了很多。
学校那边,周兮辞之前抽空回去了一趟,跟王沪生请了假,也说了期末会回来参加综训考核,下学期也会正常参加体育统考,只是不再提去B市的事。
王沪生没有多挽留,只是说了句:“你自己想好。”
周兮辞已经不知道怎么才算想好,也许她的选择是自私了点,可又能怎么办呢。
未来怎么样,好与不好,在这一刻都没有妈妈重要。
耳旁徐慈英的痛哼声将周兮辞从恍惚中惊醒,她依旧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只是握着徐慈英的手一下一下轻抚着。
到了傍晚,周国成提着两个保温桶进了病房,最近周兮辞在医院守着,他又回了厂里上班,空闲的时候就回家炖些补汤送过来。
起初,比起周兮辞的生疏,他的动作更显熟练,经常来了都是默不作声干事,等母女俩吃完再提着东西回去。
有一回,周国成是趁着午休的时间过来看看,也没顾得上吃饭,周兮辞就把自己手上的那一份盒饭给了他。
像是破冰的信号,之后周兮辞碰到不会的事也会主动问他,周国成偶尔也会给她带点面包饼干之类的。
“吃吧,今天炖了点排骨汤。”周国成把菜摆放在小桌上,给周兮辞盛了碗汤。
父女俩话很少,大多时候都是徐慈英在说,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趁着周国成收拾残羹的功夫,周兮辞起身拎起热水壶往外走,“我去打点热水。”
周兮辞走出病房随手掩着门,放下水壶蹲在一旁,隔着没关严的门,她很快听见了徐慈英的呕吐声。
何谓说过,癌症病人到后期基本吃不了什么东西,就算能吃进去也很快会吐出来。
徐慈英不想她担心,每回都强撑着吃进去,周兮辞看她胃口变好,还以为是病情有了好转的迹象。
只是没想到这一切不过都是妈妈的魔法,这世上根本没有奇迹。
周兮辞顺着裤脚抬起头,陈临戈跟着蹲了下来,他刚从学校过来,经过风雪,手却还是热的,捏着她的指尖低声问:“怎么了?”
没等周兮辞回答,病房里又传来一声动静。
“我以为是奇迹出现了。”周兮辞低着头,“她越来越不好了,陈临戈,怎么办啊。”
“我还有很多话没跟她说,还有很多事没做,为什么不能给我多一点时间。”周兮辞浑身颤抖,像陷入了梦魇里,“她一直希望我去更好的学校,我是不是应该听她的话,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她才病得这么严重。”
“不是。”陈临戈攥着她的手,一遍遍否认,“不是,周兮辞,不是你的错,我们每个人都会生病,小到感冒发烧大到不治之症,难道每个人生病都要在别人身上找错误吗?不是的,没有人想生病,也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家人生病,我们只是运气不好,碰到了更难治愈的病,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徐姨肯定也不想听到你这么说,你又不是病毒,怎么会因为你病得更严重,那我天天跟你呆在一起,怎么没有生病?”
周兮辞吸了吸鼻子,哽声道:“不要胡说。”
陈临戈将她脑袋按到自己肩上,掌心贴着她的后脑揉了揉,“没事的,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吗?
周兮辞闭上眼,眼泪一滴滴渗进脸颊蹭着的布料里,心中始终无解。
半个月的假过得悄无声息。
徐慈英一早便催着周兮辞回学校,“你回去就好好上课,别没事就往这里跑,我这儿有你爸。”
“爸要上班呢,有时候还是夜班,你一个人怎么行。”周兮辞拎上书包:“我跟爸都说好了,晚上我过来,反正医院离学校也不远,省得他两头跑还休息不好。”
徐慈英知道说服不了她,也没强求:“那你路上多注意安全,别骑车了。”
“知道了。”
周兮辞起初是想再请半个月假,可她也清楚,只要自己在,徐慈英总会强撑着精神跟她说话、假装胃口很好,连睡梦里也不得安稳。
她明白徐慈英是不想她担心,便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这样能多换回妈妈一点时间,周兮辞愿意担下所有的苦和痛。
医院和学校在一条线上,周兮辞没骑车也没坐车,拉高了衣领,半张脸埋进去,迎头走在寒风中。
快到学校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前边路灯还剩五秒,她抓着手机跑过马路才接通,“怎么了,我还有几百米就到了,林姐在学校吧?”
“在。”陈临戈的声音有些沉,“周兮辞。”
“嗯?”
“陶姜退学了。”
周兮辞倏地僵在原地,“退学?怎么回事,姜姜怎么会突然退学?她现在还在学校吗?”
“不在,她早读请了假,等林姐看到她消息找到宿舍的时候,她的床铺已经空了。”
“我马上到学校了。”周兮辞一边跑一边给陶姜打电话,只是一直都是无人接听。
等到学校,她直接去了林松媛办公室,陈临戈他们几人都在,邱琢玉在一旁不停打着陶姜的手机。
林松媛不知道在跟谁联系,神情很严肃:“行,我知道了,多谢陶书记,学校会想办法的。好,好,那您先忙,我这边再看看怎么办。”
她放下话机,六个人瞬间围了过去。
林松媛揉了揉眉心,“是陶姜的父亲出事了。”
陶富强这些年都在工地上干活,今年年冬包工头为了赶工期,让工人夜里加班干活。
由于工期紧张,临时搭建的脚手架不够牢固,陶富强意外从三楼跌落,摔断了一条腿。
“现在工地那边不承认夜里赶工的事,还为了不承担医药费,把责任都推到了陶姜父亲身上。”林松媛说:“村里书记联系了律师过去,但最终也只要来两万块。”
两万块。
一条腿。
邱琢玉怒斥道:“真是好划算的‘买卖’。”
周兮辞问:“那姜姜呢?她回家了吗?”
“应该是回去了,她父亲昨天刚出院。”林松媛说着就开始收拾东西,“你们先回去上课,我现在去她们家看看。”
简凡说:“林姐,我们也想去。”
“现在是上课时间,我不能带着你们乱跑,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姜姜重新回来上课的。”林松媛拍拍简凡的肩膀:“都回去吧,有什么情况等我回来再说。”
回到教室也没心思上课,周兮辞想到之前在医院陶姜说得那些话,有些后悔没能更上点心。
“要是我当时坚持再多问一点就好了。”
大约是徐慈英的事情让周兮辞对任何事都产生了强烈的责任感,现在只要有一点差错,她就会先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陈临戈明显也意识到了这点,拿笔杆往她脑袋上敲了下:“陶姜退学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如果真论起来,也是我们对她关心不够。”
周兮辞揉着脑袋:“我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
“是啊,我们也没有要追究谁的责任。”陈临戈看着她,“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她回来重新上课。”
“你说她会回来吗?”
“会,她一定会回来的。”陈临戈望着眼前的空位,“你不觉得陶姜很像悬崖峭壁上的藤蔓吗,生命力强,能扛得住风雨,只要有一点光照就能肆意生长,她是不会被打倒的。”
周兮辞认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觉得我像什么?”
“鬼。”
“?”
陈临戈对着她笑了下:“不是可爱鬼么?”
周兮辞人倏地一麻,差点滑到桌底去,强装镇定“哦”了声,慢吞吞转开了头。
-
林松媛是早上走的,傍晚才回来,周兮辞几人过去找她的时候,她正靠着椅背在休息。
简凡小声喊道:“林姐?”
“嗯?你们来了。”林松媛揉着眉心坐起来,“姜姜确实是回家了,她父亲的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下半生可能都要在轮椅上度过,她们家又是三胎超生,不符合村里的扶贫政策。”
“那姜姜……”简凡欲言又止。
“我在想办法,不读书肯定是不行的,就算不能继续学田径,但以姜姜平时训练的成绩来看,她要在溪城挑个好大学不是什么难事。”林松媛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我记得学校之前有社会资助的名额,我先替姜姜申请一下,你们也抽个空去见见她,劝她千万别自己先放弃了,我说了她可能不往心里去,但你们关系好,说不定能听进去。”
“好。”周兮辞说:“那就这周末吧,刚好也没考试。”
林松媛手上的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又继续敲了起来,“注意安全。”
到了周末,周兮辞陪着徐慈英吃完早餐,才到学校门口跟他们汇合,和夏天去陶家村的激动不同,这一趟几个人心情都很沉重。
连一向活泼话痨的邱琢玉都不吱声了,时不时拿起手机看两眼,再盯着窗外发愣。
陶家村的冬天很美,错落的矮屋房顶落满了雪,屋檐下挂着冰棱,站在高出隐约还能看见远山上白茫茫一片。
只是众人都无暇顾及美景,下了车走进村落,泥泞的道路像泼在白纸上的墨,破坏了原先不沾尘埃的美。
陶姜的家还在原来那座小土坡上,远远能听见鸡狗低叫的动静,周兮辞和简凡走上前,看到穿着旧棉袄的陶姜正坐在门前洗衣服,大冬天,一双手泡在冷水里,被冻得发红。
陶妈妈抱着儿子坐在一旁喂饭,一只大黄狗无精打采地趴在两人脚边。
廊檐下堆满了木柴和各种杂物,山里的阳光明明很亮,这一处却好似暗得不见天日。
在那一瞬间,周兮辞忽然想起小时候陈奶奶常挂在嘴间的一句话。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许是察觉到陌生人靠近,大黄狗坐起来叫了声,陶姜抬起头看见站在院外的周兮辞和简凡。
她擦着手走下廊檐,“你们怎么来了?”
“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还不许我们来找你吗?”简凡红着眼:“你怎么都不跟我们说。”
陶姜沉默了会,无奈道:“我能怎么说呢?”
他们都还不曾长大,没有替他人遮挡风雨的能力,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伤心。
“我家里的情况不是一时就能解决的,我爸我妹妹,还有我弟弟。”
陶姜想到未来,只觉得眼前一片黑,而她就是在黑暗里摸着石头走路的人,指不定哪一步踩下去,就跌入了万丈深渊,她不能把别人也拉进来。
“可总会有办法的。”简凡说:“林姐跟我们说学校有社会资助的名额,她在替你争取,姜姜,我们不能不读书啊,我们还这么小。”“社会资助的名额每年都是给成绩好的学生,我怎么可能拿到。”陶姜笑了笑:“不过还是替我谢谢林姐。”
“姜姜……”简凡还想劝,可眼前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很无力,即使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不要怕的人才有路。”陶姜看着周兮辞,“我没有怕,我只是不得不认命了。”
她走不出这座山了。
-
回程的路更显沉默和压抑。
周兮辞靠着陈临戈的肩头看窗外连绵的群山,有人热爱征服高峰,有人却永远被困在这里。
她闭上眼,眼前全都是陶姜说她认命时的眼神,那么的不甘却又那么的无可奈何。
生而为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周兮辞也没有答案。
回到医院,徐慈英正坐在床上织毛衣,被子上压着几团毛线球,周兮辞走过去拿起一个,“怎么突然想起织毛衣了?”
徐慈英笑了笑:“这不是快到你的生日了。”
周兮辞是三月中旬的生日,过去十几年徐慈英每年都会给她织一件毛衣,颜色都不带换的,只改一下心口处的数字。
她随口道:“那还早着呢。”
徐慈英手上动作没停,只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周兮辞意识到什么,放下手中的线团,侧对着徐慈英坐在床边,指尖紧抓着床沿。
她咬着牙,忍住难过忍住眼泪,深吸了口气说:“好,那我过生日那天穿给你看。”
徐慈英停下动作,几秒后,她拿起还没成型的毛衣:“你站起来,我样一下看看大小。”
周兮辞快速抹了抹脸,背对着她站了过去,抬起胳膊让她比划着,“我感觉我都没怎么长,去年的毛衣我都还能穿呢。”
“那是你不讲究,袖子短了长了,你也不注意。”徐慈英量完,说:“长高了,袖子也要长一点,今年我给织大一点,你能多穿几年。”
周兮辞喉咙哽着,攥着手应了声:“嗯……”
病房里开着空调,闷得人喘不过来气,她没敢回头,丢下一句“我去买饭”便快步走了出去。
陈临戈看到她出来,挂了电话朝她走过去,“怎么了?”
“没事。”周兮辞呼吸很沉,强装平静道:“你跟蒲靳哥聊完了?”
“嗯。”
“那我们去买饭吧,我爸今天中午过不来了。”
陈临戈不想戳穿她的平静,点点头说:“好。”
医院对面有一家养生粥店,周兮辞之前给徐慈英买过一次,她吃了不少,还一直说好吃。
周兮辞打包了三份粥,又额外加了两份蒸饺,“他们家饺子我也吃过,味道还行,反正能吃到肉,但是素馅饺子真的好难吃。”
“你在说大点。”陈临戈凑在她耳边,“你看看后厨的大厨会不会冲出来揍你。”
“……”周兮辞瞄了眼柜台后面面无表情地收银员,生硬地加上了一句:“当然我的口味不代表大家的口味,我只是比较喜欢吃肉馅饺子。”
陈临戈笑着“嗯”了声,拎起打包好的东西,“走了。”
周兮辞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粥店。
在路边等红灯的时候,有抱着小孩的妇人拿着小碗过来乞讨,嘴里一直念着:“各位行行好,孩子生病没钱治,几天没吃饭了。”
周围的人都见怪不怪,佯装看手机避开了这对母女,她们走到了周兮辞跟前,依旧念着同样的话。
她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母女俩,把刚才买饭找零的十块钱放了进去。
妇人忙合手作揖:“谢谢谢谢,谢谢你小姑娘。”
周兮辞不知道说什么,正好红灯跳转,随着人流往对面走去,只是走了一半,她忽然又往回跑去。
“周兮辞!”陈临戈没拦住,只能跟着跑了过去。
周兮辞跑到那对母女前,抖着声说:“抱歉,能不能把刚刚的十块钱还给我?”
几分钟前还感恩戴德的妇人这会像是变了个人,“你都给我了,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
说话间,陈临戈也跑了过来,“怎么了?”
“我不想给了。”周兮辞抓着她的胳膊,近乎哀求,“把钱还给我吧。”
“不行!哪有这样的人。”妇人叫嚷起来:“老天爷啊,小姑娘欺负人了啊,抢钱了啊。”
陈临戈厉声道:“阿姨,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哪想到妇人叫嚷得更大声了,甩开周兮辞的胳膊就坐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我可怜啊可怜啊!”
周兮辞呆愣地看着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妇人趁着他们不注意,抱起小孩就冲了出去,陈临戈追了两步又担心周兮辞,只能放弃了继续追过去。
他走到周兮辞面前,低声安慰道:“十块钱,不多的,就当是做善事了。”
“我不该给的。”周兮辞越说眼泪掉得越快,“我为什么要给她钱,她可怜吗?她的小孩真的生病了吗?别人都没给,为什么我要给,我凭什么啊!她有那么多可以赚钱的方式,她为什么要带着孩子在街上乞讨!”
她失控大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活得这么难?”
压抑了这么长时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周兮辞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在冬日的街头奔跑起来。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她像什么都听不见,一直跑一直跑,穿过大街小巷,热闹与繁华。
陈临戈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了上来,拽住她的胳膊,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周兮辞,周兮辞……”
她快要窒息了,语无伦次地哭诉道:“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生了我又不要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为什么还要让我再失去一次,我什么都没有了啊,我只有妈妈了……”
“你什么都没做错,是他们不对,是他们不负责任。”陈临戈抱着她,近乎用尽全力。
他心里发酸,牙齿咬得很紧,下颌线紧绷着,在她耳边重复道:“你还有我,我在,我一直都在。”
周兮辞下巴狠狠磕在他肩上,浑身颤抖着,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像绵绵细针扎在陈临戈心头,他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更用力地抱着她。
这个冬天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