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暑假终于迎来了尾声,伴随着一场大雨,沉寂许久的校园重新敲响了昭告着旧梦结束的铃声。
周兮辞被铃声和教室嘈杂的动静惊醒,一旁抄作业的简凡忙里偷闲问了句:“你昨晚干嘛去了,怎么一大早来学校就睡觉?”
“就是没睡好,困。”她揉着发酸的眼皮,耳旁的教室热闹得像菜市场,抄作业的交作业的,找作业的收作业的——
“我擦!怎么这里还有张空白的!班长班长救命啊!!江湖救急!”
“谁拿了我的英语卷子!快点要交了!”
“随便填几个就可以了,哪个老师会认真看,收回去都是当废品卖。”
“谁的卷子没写名字,我交上去不管了啊。”
周兮辞起身从人来人往的过道中间走过,听学渣跟组长讨价还价:“再抄一道!真的!就一道!”
心软的组长和没所谓的课代表讨价还价:“就差一个就差一个!等会。”
最后没所谓的课代表向老师夸下海口:“真的收齐了,一个都不差,不信您数数。”
林松媛看着桌上这一沓明显缩水的暑假作业,身体往后一靠,抱着手臂看向自己的课代表:“周兮辞,你是不是以为你林姐真的不会数啊?”
周兮辞心虚得紧,但嘴上还是坚持:“真的收齐了。”
“行,不到黄河心不死是吧。”林松媛伸手从抽屉里翻出一把直尺,贴着暑假作业一比,又拽出桌上另外一个班级的作业对比了下:“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周兮辞打眼一看,同样的暑假作业,他们班起码矮了一截。
她用手搓了下鼻尖,讨饶似的笑道:“林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了……”
林松媛也不想为难自己的课代表,“作业先放着吧,等下我拿过去挨个点名,谁交谁没交一清二楚。”
周兮辞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只能在心里替那些没交的和偷工减料的同学默默点了根蜡烛:“好的,那林姐我先回去了。”
周兮辞走到门口又回头问:“对了林姐,你不是说这学期我们班会来几个插班生吗,怎么没看到人啊?”
林松媛瞧了眼时间:“差不多快到了,正好,你回去叫班长过来一下。”
九中高三教学楼是单独的一栋,靠近操场和食堂,教职工办公室、会议室以及多功能教室都分布在同栋楼内的三层。
以这一层为分界,一到二层是文科班,四到六层是理科班,文理两科都是楼层越高班级含金量越高。
高三二十五班在四楼的南边,紧贴着楼道,周兮辞从后门一呲溜跑进去,冲到教室第一排,拍了下正在写试卷的徐林林:“班长!林姐叫你。”
徐林林是学渣中的学霸,带着黑框,文文弱弱的一个女生,被周兮辞那么一拍,吓得脸都白了一瞬。
她推了推镜框:“好的,谢谢。”
“客气。”周兮辞大摇大摆走到教室角落的最后一排坐下:“你们几个数学作业都交了吧?”
简凡还在埋头苦写物理试卷,“我交了啊,咋了。”
“我们少的太过分了,林姐等下要来点名。”周兮辞戳戳陶姜的后背,“姜姜,借支笔。”
陶姜回头递了支笔:“邱琢玉的好像没交。”
周兮辞幸灾乐祸道:“那他死定了啊,林姐哪回不逮着他开涮。”
她抬头看了一圈:“他们人呢?”
“搬教材去了。”简凡语气苦涩:“这才刚开学,学校就已经开始发一轮复习资料了,真是赶鸭子上架,不拿我们当人啊。”
“嘿,你这个歇后语用的真是——”
“恰到好处是吗?”
“一言难尽。”
“……”
教室里仍旧躁动,没收完作业的课代表在过道来回窜,“理综卷子你们交的时候记得分开,不要订在一起,不然到时候容易乱!”
四组的组长佟央点完试卷,朝后面喊了声:“周兮辞!简凡!我们组就差你们两个了!快点啊。”
简凡还差最后一张,“马上马上!”
她嘀咕着:“周兮辞你这写的啥?”
周兮辞凑过去,认得也有些磕巴:“绣线菊品种A净合光速,诶不是,净光合速率曲线过……天啊,这写的啥?”
简凡难以置信:“这是你的作业吧?”
“但不是我写的。”周兮辞记得这一套理综卷子都是陈临戈替她写的,可能是写的着急,字迹有些潦草。
“你哥给你写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
“也是,对了你不是说他八月底开学吗?”简凡扭头看周兮辞:“什么时候走啊?”
“快了吧。”周兮辞转头看向窗外。
蓝天白云下,绿荫成影,夏日仿佛被拧住进度的发条,停留在已经到来的秋日。
距离醉酒那天晚上已经过去三天,周兮辞对那晚的记忆模糊,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陈临戈没有离开溪城,周兮辞和他一起读书、长大,从未错过彼此任何一个时刻。
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以至于她醒来后,也仍然记得梦里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梦醒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周兮辞!你脸红什么?”简凡交完作业,见她盯着窗外出神,凑过去却发现她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
周兮辞猛然回过神,下意识摸了下脸:“什么脸红?我脸红吗?”
“红。”简凡用手贴了下:“还热。”
她往后躲开了:“当然热了,你也不看看今天多少度。”
简凡并不太信:“是吗?”
“不然呢?还能是什么?”周兮辞余光瞥见走廊林松媛的身影,忙坐正了:“林姐来了。”
简凡虽然交了作业,但也偷工减料撕了好几张,这会看着林松媛抱着作业走进来,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林姐不会真一个一个数页数吧?”
“谁知道啊,她以前也没这样管过我们交多交少。”周兮辞贴着墙,看向站在讲台的林松媛。
“场面话我就不多说了,现在开始点名,没点到名的今天上课给我去后面站着。”
林松媛拿起一本作业,念了一个名底下应一声,等全部念完,周兮辞估算了下,差不多有十一二个没交。
“其他科的也一样,各科课代表今晚之前把没交的名单交给各科老师,怎么处罚看他们。”林松媛看着底下的学生:“你们高三了,难道还想这样一直混下去吗?我们分班时是吊车尾班级,但这也不是你们混日子的理由,难道你们就愿意被叫三年吊车尾吗?”
气氛正绷着,门口有人打了声报告。
徐林林站在门内,身后有人影闪动,白色衣角若隐若现,教室有人探头往外看。
林松媛问:“拍完照了?”
徐林林点头:“拍了,下午去取就行,校服要明天才能到。”
“行,进来吧,你们四位同学也请一起进来吧。”林松媛说:“这学期我们班新转来四位同学,大家欢迎。”
周兮辞人靠着椅背翘起前腿来回晃,不甚在意地鼓着掌。
先进来的是两个男生,穿白T恤牛仔裤,一胖一瘦,中间进来的是个女生,白白净净的。
讲台站不下,林松媛往旁边挪,最后一个人也走了进来。
教室角落倏地传来“咚”地一声。
一屋人顿时全都扭头看向了四组的角落——周兮辞突兀地站在那儿,先前那声是她椅子落地的动静。
林松媛笑了声:“周兮辞你干嘛呢?见到新同学至于这么激动吗?”
班上哄笑起来。
周兮辞一点也笑不出来,脸色甚至还有些发白,简凡帮她扶起凳子,拽着她胳膊,小声说:“你先坐下来。”
她被简凡硬拽着坐在凳子上,脑袋像被打了一棍,嗡嗡直响:“小凡,你掐我一下。”
“不用掐了,不是做梦。”简凡也觉得跟梦一样,“你不是说他考……”
见周兮辞脸色实在差,简凡及时打住了疑问的话头,只搓了搓周兮辞有些发凉的手:“没事没事,等会下课问清楚就行。”
周兮辞直直盯着站在讲台上的陈临戈。
他背朝台下,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转身过来的时候也没有往周兮辞这里看,声音冷冷淡淡的:“大家好,我是陈临戈。”
他个子明显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光影也格外偏爱他,落了一缕在他脚边,整个人像站在光里。
英俊出挑的眉眼,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引人注目。
班长女生开始交头接耳,男生也对他的身高产生攀比的心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好了,你们四位新同学先找空位坐下,等摸底考结束之后,我会重新调整座位。”林松媛叮嘱道:“有什么事你们就找班长徐林林。”
四人纷纷点头应道:“好的,谢谢林老师。”
教室留的空位不多,分布在一二两组的前中排,陈临戈也没多走,坐在靠门边的第一排。
和周兮辞呈斜对角,隔着一整个教室。
林松媛走之前交代道:“这节课自习,你们别吵别闹,这学期教导主任就在你们楼下的办公室,跑上来都不要三分钟。”
班上顿时哀声一片,这以后还能不能自由飞翔了。
“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吗?”
哀声立刻消失不见。
林松媛抱起作业:“纪律委员和学习委员看一下记录,谁乱跑乱叫,把名字给我记下了。”
教室响起两声“好的”。
“林姐咋回事啊,突然变这么严。”简凡看着林松媛走出去,戳了下周兮辞的胳膊:“你还好吧?”
周兮辞搓了搓脸,脑袋里像塞着一团乱麻,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以至于没忍住,直接在教室里叫了一声:“陈临戈。”
她忘了这是在教室,也忘了此刻她和陈临戈只是初次见面的同学,喊完见一整个教室的人包括陈临戈都转头盯着她看,周兮辞一时赶鸭子上架,豁出去了:“能不能加个微信?”
人多,陈临戈还算给面子,在转过身之前说了句:“下课给你。”
这下教室的其他人不安静了,副队邵宇平打趣道:“周兮辞,平时怎么不见你对我们这么不矜持啊?”
“是啊,小辞同学,你今天怎么回事啊?”队里的男生接茬,可劲开着周兮辞的玩笑。
周兮辞先前头脑发热,这会冷静下来才觉得丢人,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少管闲事,补你们的作业去吧。”
纪律委员适时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别说话了,等会楼下办公室该听见了。”
周兮辞松了口气,从书包里翻出手机给陈临戈发微信,等了半天没见回复,一抬头才发现他趴在桌上像是在睡觉。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周兮辞顾不上什么,急匆匆冲过去,拽着刚睡醒的陈临戈就往外走。
教室里先是安静了一秒,而后起哄声几乎要掀翻天花板,一组的男生推开窗外向外吹了声口哨:“周小辞!你够勇啊!”
周兮辞懒得搭理,教室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拉着陈临戈往楼下去,走到三楼刚好迎面撞上了从办公室出来的教导主任方平。
三个人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方平在九中任职十多年,把持着严谨、严肃、严禁三严校风,将九中治理的远近闻名。
他没到开学第一天就有人这么没所谓的手拉手在校园里逛,当他是不存在吗?
“你俩……”方平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这手牵的好啊。”
周兮辞眼皮一跳,知道方平是误会了,忙不迭解释道:“不是不是,方主任我们不是——”
“不是?”方平倏地拔高了嗓音:“不是你还不松开他的手!当我是死的吗!”
周兮辞:“……”
陈临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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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开学一天,方平为了整肃校风,愣是不听周兮辞的任何“狡辩”,把她和陈临戈拎到办公室一人罚了一千字检讨。
周兮辞长这么大,为逃课写过检讨,为逃课翻墙写过检讨,甚至还为逃课翻墙不小心踩死了几株校长种在围墙边的蔷薇花写过检讨,但为早恋,还是疑似早恋写检讨,算得上是人生第一回。
不过检讨写得多了,下笔也如有神,周兮辞在方平的注视之下,埋头唰唰写了起来,一副深刻认识到自己错误的样子。
反观陈临戈,估计在以前的学校也没受过这种委屈,捏着笔在第一行写下检讨书三个字之后,一直没往下写。
方平走过来敲敲他桌边,“想什么呢?还不写等着我来给你写啊?”
“没有,我在反思错误。”陈临戈挪动了下板凳,胳膊搭在桌沿,一本正经道:“从反思中吸取教训。”
周兮辞:“……”
方平被他这么一说,也不好再揪着不放,哼哼两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了。
狭窄的室内,吊扇吱呀吱呀转着,期间混杂着方平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动静。
周兮辞和陈临戈面对面坐在办公室另外两位老师的桌前,风从窗口吹进来,桌上的资料被吹得哗啦响。
她从桌角找了个订书机压在上边,视线落到陈临戈那边,看了几分钟都没收回来。
“咳咳——”方平眼神挪了过来。
周兮辞在陈临戈抬头看过来之前低下了头。
不过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开学第一天,方平不可能把时间都用在盯人上,很快有其他年级组老师过来叫他去开会,瞧见待在办公室的两位学生,这位和方平年纪相仿的老师笑道:“方主任,这是刚开学就开工了啊。”
“害,这些学生一点事都不懂,都高三了还在到处乱晃,不让他们吃点教训都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方平道:“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
“行。”
等人走后,方平关了电脑,起身走到两人跟前,语气严肃:“写完放在我桌上,敢少一个字,下周开学典礼的演讲你俩给我滚上去说。”
周兮辞直点头:“好的好的方主任,我们知道错了,您先去忙,我肯定写完再走。”
方平视线在两人之间看了一圈,拿上笔记本,端起茶杯走了出去。
室内只剩风扇的吱呀动静。
周兮辞停下笔,重新朝对面看过去,在看见他出现在教室之后,她有太多问题想问,可真到了能问的时候,她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你……”
“什么?”陈临戈也停笔,靠着椅背和她对视:“想问什么,问吧,仅限今天——”
他撸起袖子看了眼手表:“十点之前。”
周兮辞瞄了眼墙上的钟,九点五十六。
她真的会打人。
周兮辞挑着重点问:“你不是考去B市了吗?”
“骗你的。”
他说得坦然又坦荡,周兮辞眨了眨眼,才确认自己没听错,“你……”
“还有三分钟。”
“靠!”周兮辞拍桌:“有你这么交代错误的吗?”
“我交代什么错误?是没考上大学是什么大错吗?”陈临戈点点自己的表:“两分半。”
周兮辞本来脑袋就一团乱麻,这会被他这么刺来刺去刺得更乱了,半天抓不到重点。陈临戈也不给她思考的时间,两分半一过,拎着纸和笔站了起来:“我回去了。”
“你检讨写完了?”
“没。”
“……”周兮辞友情提醒:“你可能不太了解方主任,演讲的事,他真的能干出来。”
“这不是有你吗?”陈临戈把纸和笔放在她手边:“我想来想去这件事的错都不在我,我是被你连累的。”
他瞄了眼她的检讨书:“看你还挺有经验的,一起写了吧。”
周兮辞愣愣地看着他往门外走,又瞟了眼放在桌边只写了一行字的检讨书,忽地沉下声音:“陈临戈。”
高瘦的身影停在门口,遮住大半日光。
周兮辞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盯着纸上熟悉的字迹,拇指掐在食指上,喉咙有些突如其来的干涩:“你回溪城,是不是因为我给你打的那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