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秋阳斜照。
燕王府正院,乔舒云身着素衣跪在庭前。
她双腿麻木,浑浑噩噩,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她要去洛京为爹娘弟弟还有镖局其他人敛尸。
自从半个月前来到燕王府,她就被安排在一个僻静院落卧床养伤。
她本来打算等伤养好了武功也精进一些后,便去查真相杀仇敌。
可今日晨起,却听到院里的小丫鬟闲话,说是平顺镖局三十七具尸首已经被运至洛京,皇上下旨择日斩首以儆效尤。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镖局上下三十七人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她当即收拾行囊,准备只身前往洛京。
可出了王府没多久,就被抓了回来,罚跪在这院中。
她心里清楚,即便她去了洛京,凭她现在的能力,不但保不住那三十七具全尸,还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可她顾不了那么多,要她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斩首,还不如让她随他们一起去死!
不知又跪了多久,她脑中一片混沌,许多往事一一浮现。
爹爹手把手教她苍崖七剑,娘亲嘴上责她顽皮却亲手帮她缝补衣裳,晁大伯背着她摘树上的杏果,匡二伯一脸憨笑任由她扯他鼻环,钱大娘教她制作毒针暗器,小嬛姐教她追踪术,胡伯向伯拼死护她……
还有弟弟,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会第一时间献宝似的奉到她面前。
他眼巴巴地求她带他一起去走镖,她却狠心拒绝了。
假如那天她带了弟弟一起去走镖,他或许就能逃过这场祸事。
他才不到七岁,他还没有走出荣河县去看外面的风景……
卫辞傍晚从思远斋下学回来,照例到正院给母亲请安。
到了院中,却见庭前跪着一个人,她背影单薄,许是跪久了身子有些颤抖,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刻意绕到她身前,见她面容秀丽,却透着一股倔强;脸色苍白如纸,却隐现坚毅之色;年纪看着不大,眸光却悲黯沧桑……
他头一次见到如此矛盾之人,还是个漂亮的小姐姐。
“小姐姐,你怎么了?小姐姐?”
他唤了她几声,却见她黯淡的眸中似乎突然聚起了光,还猛地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弟弟,太好了,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
乔舒云紧紧地拥着怀中的弟弟,弟弟回来了,回来找她了,这次她一定好好护着他,不让他受一丁点伤害。
“大胆刁奴!快放开世子!”
鲍嬷嬷用力将两人分开,指着这刁奴的鼻子大骂:“没规矩的东西,世子之尊也是你这贱奴能随便抱的吗?”
乔舒云回过神来,才看清眼前的小男孩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精致得像个小仙童。看年纪,应该和弟弟差不多大。
她刚才是神志恍惚,又听到他叫姐姐,才将他错认成了嘉佑。
听这位嬷嬷的话,他应该是燕王府世子。
嬷嬷骂得刺耳,她却无心计较,只失望地垂下了头。
“鲍嬷嬷,这位小姐姐为何跪在此处?”卫辞好奇地问。
“这婢子应是犯了错,才被王妃罚跪在此。世子,咱们还是快去给王妃请安吧,别让王妃娘娘久等了。”鲍嬷嬷劝道。
卫辞没有立刻挪步,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之人。
自打他学会走路之后,便不耐烦让人抱。这几年,她还是头一个敢这么抱他的。
奇怪的是,她抱他的感觉,竟和那些乳娘嬷嬷们不太一样,香香软软的,舒服极了。
就像他最爱的老虎布偶,不,比老虎布偶还要软。
如果不抱得那么紧,就更好了。
虽然没听清她刚才说了些什么,但她似乎是把他错认成了另一个人。
鲍嬷嬷再三催促后,卫辞才抬步往正厅中去,给母亲请了安,陪母亲用了晚膳,又说了会儿闲话。
待要离开前,才假做不经意地说道:“母亲,外面跪着的那个婢女可是惹了您生气?不如交给儿子来替您管教,省得留在院里碍您的眼。”
萧琼华并不意外他会说出这番话,却不置可否,只道:“天黑了,回去路上小心些。”
又叮嘱下人多点两盏灯送世子回瑞雪轩。
卫辞没有多言,只回去的路上,远远地看了那个小姐姐一眼,她仍旧孤身只影地跪在庭前,夜色里,她单薄的身影更显萧瑟,腰背却依旧尽力挺得笔直。
就像一根枯竹,将折未折,沉静而又荒凉。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想。
可惜方才母亲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不过日后他多求几次,母亲总会应的。
在乔舒云身体失去知觉前,燕王妃终于召见了她,她也第一次见到了爹爹口中的这位师妹。
她梳着鸾凤髻,头戴金丝八宝攒凤钗,身穿牡丹红盘金彩绣锦裙,倚坐在紫檀圈椅上,一派雍容华贵。
虽年过三十,却仍旧仙姿佚貌、耀如春华,难怪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
萧琼华放下手中茶盏,淡淡扫了她一眼,慵懒道:“为了救你,萧驰折了一条胳膊,还折损了近十名死士,这些死士本是为了我儿所备。你打算如何偿还?”
乔舒云怔了下,这些天她一心想着如何报仇,倒是忘了去想该怎么偿还这份救命之恩了。
可她如今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的呢?
正犹疑间,王妃身边的一位嬷嬷出声道:“娘娘,既然世子殿下向您张口讨要了她,不如就让她到世子身边服侍,也可贴身保护世子,这样您也能安心些了。”
萧琼华略作思索,点了点头:“是个不错的主意。乔舒云,你意下如何?”
乔舒云心下诧异,即便折损了近十名死士,偌大的燕王府,应该也轮不到她一个区区玄阶去保护世子,何况她还是个朝廷钦犯。
她救了她,却又要使她为婢。难道还在记恨当年爹爹退婚之事,想以此折辱她?
但凡有些傲气的江湖中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给人为奴为婢。毕竟有一身武艺,怎么都能讨一口饭吃。
以她的自尊和教养,自然也不愿意卖身为婢。
她可以跪天跪地跪亲长,却不能向什么‘主子’下跪。
可方才在外面跪了那么久,她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与其一时冲动葬送性命,不如留着这条性命报仇洗冤。
而要想保住性命,在她成长起来之前,还需要燕王府的庇护。
留在燕王府为婢,一来可以得到庇护,二来可以偿还救命之恩,三来,如果折辱她能稍稍打消萧琼华对爹爹的怨恨,那她也算是帮爹爹还债了。
思及此,乔舒云双手交叠,跪地叩首:“愿为婢十年,护世子成人。”
萧琼华唇角微勾,摆了摆手,让人将她带下去。
在被送到瑞雪轩伺候那位小世子前,乔舒云接受了足足一个月的训练。
前半个月是死士训练,由首领萧驰亲自训练。
燕王府死士训练的三条守则:忠心护主、唯命是从、视死如归。
出于这三条守则,萧驰教她的都是以命换命以死相博的狠厉杀招。
目的是,在遇到危险时,哪怕战到最后一刻,也要挺直脊背护在主子身前。
为了保证训练成果,每个死士都必须服下一种名为‘夜无寐’的毒.药,每隔三个月需服用一次解药,否则,一旦毒发,便会面目憔悴双目圆睁而死,就像连夜无寐困倦而亡。
乔舒云这才明白,为何在来幽州的路上,无论她说什么,萧驰所带领的那些死士都不肯丢下她自己逃命,哪怕是生死攸关之时,他们也要拼死相护。
原来,他们都服了毒,还受了这样悖逆人性的训练。
乔舒云虽也服了‘夜无寐’,但她打心底里抵触这种泯灭人性的训练。
可她欠萧驰一条胳膊,只能努力说服自己,把所谓的‘主子’,当成亲人。
只有这样,她才能做到真正的视死如归。
后半个月,是婢女训练。
婢女训练的第一守则:恭谨。
在主子面前,要低眉敛目、脊背微弯,以示恭谨。
乔舒云听了只觉讽刺,做死士,要挺直脊背战至最后一刻;为奴婢,却要时刻弯下脊背。
可见这些王公贵族高门大户,全然不将下人当人看。
这样的‘主子’,又有什么可守护可恭敬的呢?
乔舒云在家时闲散惯了,让她时刻恭谨比视死如归还难。
这就导致,乔舒云在婢女训练的半个月里,挨的罚比死士训练时还要多。
姿势稍不标准,教导嬷嬷便一板子抽过来。
训练结束后,乔舒云和另外三名婢女一同被送到瑞雪轩。
在门外等待世子召见时,乔舒云心里是忐忑的。
即便她再厌恶死士婢女那些规矩,可一诺既定,她既答应了燕王妃要守护世子成人,就必须说到做到。
哪怕这个小世子是个不把下人当人的,或是个喜欢苛责打骂下人的,她也只能忍耐。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世子召见她们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是你!我记得你,你快抱抱我,就像上次那样!”
这要求着实古怪,但秉着‘唯命是从’的原则,她还是伸手抱了抱他,就像上次那样。
这一抱,怀里小小软软的身躯瞬间让她想起嘉佑,心里也一片柔软。
是了,只要把他当成嘉佑,为婢十年的日子,或许就没那么难熬了。
听到鲍嬷嬷猛地咳嗽一声,乔舒云才回过神来,松开小世子。
却见小世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稚声问:“以后我可以每天都这样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