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嬷嬷说起今日的情形:“大姑娘来的突然,姨娘和我都很意外,在那门口徘徊了好久才进来……”
蓉珠十几年不曾踏入云兰苑一步,明知十月怀胎生下她的亲娘就在此处饱受磋磨,仍冷眼而待,严冬天寒连口热汤都不肯舍予。
傅蓉微自问做不到与她好好相处,即便是看在花吟婉的份上也不行。傅蓉微问:“大姑娘她说什么了?”
钟嬷嬷仔细回忆着,将事情原本告诉了傅蓉微。
蓉珠进门时,花吟婉正在准备绣另外一半石榴花的帷帐,院子里的玉兰花正当盛放,唯独傅蓉微窗前那株早早等不及便来报春的先行官,花期已尽,有了凋谢的迹象。
许是觉得不吉利,花吟婉在那株玉兰的枝头上系满了红绸,瞧着倒是依然生机无限。
蓉珠走进了檐下,瞧见花吟婉手下的绣工,很是勉强的笑了笑,说:“姨娘真是好绣工。”
钟嬷嬷忙着去泡茶,花吟婉房中收了好多名贵红茶,平日里自己舍不得用,此刻都捧命钟嬷嬷捧出来招待蓉珠了。
花吟婉手下正勾丝搭桥,说:“姨娘没别的本事,也就绣的东西尚能拿得出手,趁着身体还行,能多做点就多做点,等老来双眼昏蒙,就真成吃白饭的废物了。”
蓉珠望着那一处繁花的石榴帐,说:“姨娘过谦了,只是三妹妹机缘非同寻常,您替她的准备的嫁衣都用不上了,怪可惜的。”
花吟婉道:“有什么可惜的,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无聊做点事情罢了。”
蓉珠却道:“可我瞧着姨娘的心血白费,心里实在难平。”
蓉珠的性子养的太委婉了,那几句话不过是反复客套,求个面子好看而已。
可花吟婉却当了真,说了句:“大姑娘若真觉得我绣活好,又不忍好物丢弃,那我便赠与大姑娘吧,你拿去……”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蓉珠当场就掉了脸色,冷言冷语:“在姨娘看来,我便只配用三妹妹剩下的物件吗,姨娘与三妹妹还真是母女情深,令人感佩啊!”
钟嬷嬷端茶回来就听了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
花吟婉足足愣了好久,才有几分无措道:“我不是那意思,我知你是养在嫡母膝下的姑娘,必不至于看上我这点东西,我是想说,你既觉得惋惜,拿去裁了剪了都可,随你的心意布置……”
钟嬷嬷忍不住替主子说公道话:“大姑娘您可不能这么说啊,姨娘心里一直都念着您的,前些年得知您喜爱桃胶点心,便从书上学了做法,亲手试了几日,掌心都烫伤了,才做出最可口的味道,让三姑娘悄悄给你送去……”
花吟婉出言呵止:“钟嬷嬷!”
因着那一层割不断的血脉,钟嬷嬷也是真正为了蓉珠这孩子痛心。
蓉珠看了看钟嬷嬷,又看了看花吟婉,挑眉说道:“我如何不知那是你做的?你以为你瞒的很好?那年三妹妹也才十岁,说句假话眼睛还到处乱瞟,我知那是你做出来的东西,再喜欢也不会动一口的,还是三妹妹孝顺贴心,不愿意见你难过,又舍不得你一片心意白费,才通通塞进了她自己肚子里,哪怕撑到吐也没剩下一点渣。”
素来温和的花吟婉听了这话,猝然站起身,动作过于猛烈,无意带倒了绣架,红缎子沾了廊下的灰尘,金银绣线也洒了一地。
不仅蓉珠吓了一跳,钟嬷嬷也从未见花吟婉这般激动,以为是动了火气急了,忙上前宽慰,却见花吟婉怔怔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眼睛里空落落的,却无声息的淌下了泪来。
蓉珠被这一幕吓跑了。
钟嬷嬷将怔忡的花吟婉扶回卧房中。
花吟婉却不让她伺候,将她赶出了房门,只说要自己静静。
钟嬷嬷叹着气,对傅蓉微道:“我听到了姨娘的哭声,却也没敢进,她哭的好难过,叫我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一直守在门外的,过了半个多时辰后,忽然听到里面有桌椅碰倒的动静,于是急忙冲了进去,姨娘心疾忽发,捂着胸口,就缩在地上,疼的爬不起来,我谨记姑娘您的交代,立刻去找了赵医生来,可他说来不及啊,药丸子喂下去也没用,扎了一身的银针也没用,汤药刚煨在炉子上,姨娘就撒手了……”
钟嬷嬷说着,忍不住抹眼泪。
傅蓉微的心气也快耗的差不多了,她疲累的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夜里她守在花吟婉的灵钱,平阳侯办完公务,特意来看了一眼,见傅蓉微形容憔悴,顺口说了句:“你是个好孩子。”
傅蓉微打起精神,见过了父亲,说:“听钟嬷嬷说,姨娘咽气前还挂念着大姐姐呢,父亲,女儿有个不情之请,让大姐姐来看看姨娘吧,姨娘生前温柔体贴,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如今人都不在了,便成全姨娘这个念想吧,也好让她走的安心些。”
平阳侯听了,皱眉问了句:“怎的?大姑娘没来?”
傅蓉微打着机锋,不肯正面回话,说:“既然父亲同意,女儿这便着人去请!”说着,当即叫来了钟嬷嬷,命她马上走一趟蓉珠的院子请人。
钟嬷嬷是个简单天真的人,傅蓉微怎么说,她就怎么办,披上件麻衣便去了。傅蓉微半句话没提平阳侯在此,钟嬷嬷也没心眼去多那个嘴。
傅蓉微跪在蒲团上,凝视着花吟婉的灵位,闭上眼,端正磕了头,心中祈念:“我当着您的面,算计您的亲生女儿,您如今超脱苦厄,一定心如明镜,您会不会怪我?您若是怪,便托个梦给我,或打或骂都行,好让我再见您一面可好?”
铜盆里又洒下一把纸钱。
案上的香袅袅升高。
钟嬷嬷匆匆去了,又匆匆而回,没耽搁太久,可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并未带来蓉珠。
傅蓉微不发一言,望着她,等着听回禀。
钟嬷嬷立在门槛旁,低声道:“奴才去请了,可大姑娘说今日身子不适,见不得风,改日再说。”
傅蓉微扶着棺木,应了一声,关切道:“大姐姐病了,可请郎中看了?你有没有叮嘱她早些休息?如今倒春寒还歹毒着呢,莫要贪春着凉!”
钟嬷嬷实诚地说道:“劝了,当然劝了,奴去的时候,大姑娘正带人在院子里,用新采的花陶制胭脂膏子呢,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春衫,单是瞧着都冷!”
平阳侯眉头又拧紧了几分。
傅蓉微捂住嘴轻咳,用哭的有些喑哑的嗓音道:“那你把前段日子父亲给我做的狐裘送过去吧,顺便再与大姐姐好好说说,待明日天暖了,来送一送姨娘吧。”
平阳侯终于出声了,他一掀袍子,站到了门外,对钟嬷嬷道:“你家三姑娘一片孝心,忍着饥寒给姨娘守灵,去把那件狐裘拿来,给你三姑娘披上。”
他一句话也没说蓉珠的不是。
但又像是句句都说了。
钟嬷嬷听从吩咐回屋去了。
傅蓉微闭上眼睛将头抵在棺木上,感觉到平阳侯走进了,在她肩头拍了拍,说:“你是吟婉一手教养出来的,随了她娴淑温和的性子,挺好,只是太容易受委屈了。”
傅蓉微半睁开眼睛,泪涟涟道:“原来父亲都知晓……姨娘倘若得知父亲如此关怀,想必九泉之下一定会宽慰。”
平阳侯道:“累极了休息片刻也无妨,再难过也别折腾自己的身子,听见了?”
傅蓉微点头乖巧答是。
平阳侯上了香,烧了纸,便离开了。
钟嬷嬷取来了狐裘,正欲给傅蓉微披上,傅蓉微却抬手制止,嗓子也不哑了,泪也擦干了,说:“不用,不冷。”
上一世,花吟婉死后,她悲痛欲绝,一时大意,叫蓉珠踩着她们娘俩,在平阳侯面前给自己裹了层金,谋求了半辈子的安稳。
同样的一块绊脚石,重来一次,傅蓉微必得给她砸个稀碎不可。
傅蓉微端着灯,回到了花吟婉的卧房,瞧着那七倒八歪的桌椅,与钟嬷嬷所说对上了,她俯身扶起了椅子,又摆正了桌案,捡起掉在地上的砚台和毛笔,指尖忽然感受到了湿意……
傅蓉微动作一顿,急忙将手指凑到灯前,看清楚上面竟染上了墨。
她怔了片刻,再次端起灯,往地面上照去,靠近桌案一角下,有墨泼过的痕迹,不仅如此,砚台里也残留着半干的墨,毛笔也是用过未洗的样子。
花吟婉是在此处倒下的。
狼藉的砚台和毛笔,说明她倒下之前,正在此写东西。
傅蓉微出门又叫来了钟嬷嬷,急促的问:“姨娘有没有留下遗笔?”
钟嬷嬷摇头说没有。
傅蓉微又问:“那么,姨娘最后留下的话是什么?”
钟嬷嬷心疼道:“三姑娘,这话您已经问好多遍了,姨娘闭眼前一直念叨的都是您,她甚至还想自己撑着身子到前院去,请夫人接你回家呢!”
傅蓉微不信,她将桌案上散落的书籍和纸笔,都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
她说不可能。
傅蓉微让钟嬷嬷指明了花吟婉最后躺倒的位置。
在遣走了钟嬷嬷后,傅蓉微缓缓的伏下身子,躺倒在那个位置上,灯烛放在一边,目光空洞的望着高远的顶梁,缓缓转动脖子,瞧着这屋中的一切陈设。
傅蓉微右手边,窗下,是刚打过蜡的柜子,傅蓉微最后才望到那一处,平时柜子里锁着的,都是花吟婉一点一点攒下的银钱和首饰,白日钟嬷嬷已经开锁都取出来了,说是姨娘吩咐都交给她。
傅蓉微没动那些东西,照旧还放在柜子里。
柜子下是实心底座,但是因年岁久远,有些微微摇晃,显得不平整,但傅蓉微此刻推了推它,它却稳稳的,一动不动。
灯烛凑了过来。
傅蓉微将眼睛贴近,在柜子与地砖的缝隙中,瞄见了一截白色。
她十分小心的拿了砚台,撬起柜子一脚,取出了折叠塞在那里的一张宣纸,展开看,上面果然是花吟婉的笔迹。
却是一纸未写完的药方。
纸上横贯了一笔墨痕,想必花吟婉正是在写此方时,犯了病。
可这方子她从来没见过。
既不是治她咳疾的,也不是治花吟婉心疾的。
傅蓉微一头雾水,到底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