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珍一个半文盲,哪里晓得这些门道。
蓉珠点到即止,她早就摸清了蓉珍心里的那些小算盘,却故意等到她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出言点醒。蓉珍此刻再后悔,也没有回头路了,她撒下的谎,等到兜不住的那一刻,便会沦整个馠都的笑话,德行有亏,身败名裂。
蓉珍叫她给吓傻了,整个春花宴的后半场,都浑浑噩噩不在状态。
晌午一过,宾客们陆续告辞,到了散场的时候,蓉珍终于等到了母亲张氏,正欲哭诉求助,却意外发现张氏的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憋了一肚子的话,硬是没说出口。
可是,春花宴一过,当天夜里,平阳侯二小姐是丹青圣手的消息便传遍了馠都。
那幅百蝶戏春图被挂在了浮翠流丹画肆的正厅内,供来往的宾客赏玩。
蓉珍至今仍不知萧磐的真实身份,对他那些哄人的话深信不疑,以为他不过是个落魄书画商,唯一可取之处便是门路广,与各世家子弟们混的很热络。
平阳侯次日清晨听说了这件事,自己的嫡女是个什么才情,他还是清楚得很。他自己本身供职于工部,于丹青上有相当的造诣,一脸纳闷的造访了浮翠流丹,见到了正厅中挂着的百蝶戏春图,当即黑了脸,怒气冲冲的打道回府。
张氏正头疼呢。
她昨日得到了蕊珠长公主的敲打,清晨起来便着人套车,准备将傅蓉微接回家。
谁料,蓉珍跪倒在她面前,如实交代了偷画的事情,张氏瞬间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胸口喘不上气,肺也快气炸了。
——“蠢货!”
张氏歇斯底里的痛骂了她一顿:“但凡你做事之前,问问我这个母亲的意思,也不会闹出这般丢人的事!”
上一世,蓉珍献出的百蝶戏春图,被傅蓉微一个不冷静,当场给毁了,证据全失,所以才让她逃过了一劫,其中门道只有自家人清楚,外人并不知。
可如今不一样了,盖着傅蓉微私印的画就挂在浮翠流丹,全馠都的人都可前去观赏,而她这个蠢材女儿,怕是连画笔都说不出门道。
平阳侯回府便撞见了这样一片狼藉。
他开口就先将张氏训斥了一顿,教女不严,丢尽颜面,而后又言她妒忌成性,不能容人,苛待庶女,命她速速将明真寺的傅蓉微接回家里,教导礼仪,以待宫中的小选。
家中的三姐妹听了这话,才知此时黄不了,傅蓉微这个未来的娘娘是当定了。
一清早的鸡飞狗跳。
最终以蓉珍被禁足反省为落幕,各方都散了。
去接傅蓉微的马车已经出府了。
蓉琅心情低落的将自己关进了房间中。
蓉珠在园子里漫无目的走至梅花亭,再往前就是云兰苑,她站在亭中张望,瞧见了平阳侯来了,到云兰苑呆了片刻,又匆匆离去。她心里空茫茫一片,鬼使神差的就走到了云兰苑的门口。
云兰苑的大门半开着。
院子里晾着半顶石榴花的帷帐,花攒锦簇,好喜庆啊。
她推开了门。
钟嬷嬷端着绣线站在廊下,有些意外道:“大姑娘?”
傅蓉微在庙中意外等到了来接她回家的人。
内心一片麻木,默默的收拾东西,跟着家中下人上了车。
车摇摇晃晃走了半日,外面伺候的人嘘寒问暖,又是递水又是递点心,生怕委屈着她。
一群捧高踩低的东西,傅蓉微心里门清。
回到馠都城外,排队进城的时候,傅蓉微敲了敲车窗,将护卫的小厮叫过来,问:“花姨娘在府中如何?”
小厮陪着小脸殷勤道:“回三姑娘,姨娘好着呢,云兰苑现在是阖府最喜庆的地儿,半个院子红红火火的绸缎,都是为姑娘您准备的,姨娘那一手好绣工啊,叫我们这些粗人都不敢看,怕污了姑娘您的嫁妆!”
傅蓉微露了点笑,又问:“有人欺负她么?”
小厮仍旧笑着:“瞧您这话,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家中主母严厉,姨娘少不得受点委屈。但是姑娘您宽心,下边人都有分寸,有分寸。”
傅蓉微信了他这话,不问了,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昨日刚收到的一封家信。
花吟婉在信中惋惜道,她即将入宫为皇妃,手中原本为正妻准备的都用不上了,唯有一顶石榴花的帷帐,是不逾制的,说是已经绣完了一半,待到她进宫,定能绣好。
傅蓉微回了信叫花吟婉别太劳累自己,也不知她会不会听话。
到了平阳侯府,刚好是下晌日头最柔和的时分。
天空碧蓝如洗,风都止了。
满街都是复苏的春意。
傅蓉微唇边含了笑,纵然日后的路难走,但片刻的欢愉难得照进心中空隙,理当珍惜。
依着规矩,傅蓉微先到正堂拜见主母。
日光照在她的脸上时,与院中正盛开的一枝桃花交相映,豆蔻年华的姑娘人比花娇。
此时,正堂中还是安静的。
张氏坐在主母的位置上,一脸刻薄的看着傅蓉微叩头请安,装摸做样的关切了几句。
傅蓉微答一切都好。
张氏挥了挥手,嫌她在眼前烦,打发她走。
傅蓉微起身,恭敬的退出了门外。
刚一转身,一阵慌乱的嘈杂声便冲进门了。
陈嬷嬷脚步慌张,竟都没在意傅蓉微的存在,跑进了内室,颤抖着回禀:“夫人……夫人!”
张氏不耐烦地训斥:“你慌什么呢!”
陈嬷嬷呼了口气:“夫人,不好了,云兰苑那位……死了!”
傅蓉微手中捧着的暖炉猝然落地。
张氏一拍桌案:“死了?人好好的怎么死了?”
陈嬷嬷答:“说是忽然之间胸痛如同刀绞,郎中直接在院中架锅煮药,却还是来不及,也就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人便没了。”
天地间一下子黯淡了。
停歇的风,湛蓝的天,灼灼的桃花,石桥流水的庭院,那一瞬间在傅蓉微的眼睛里,全部都模糊了。
“姨娘……”
傅蓉微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凭着本能奔回云兰苑。
远远的,便听见了钟嬷嬷的哭声。
一把推开院门。
府中所有的郎中都沉默的聚在院中。
钟嬷嬷在,郎中也在,可花吟婉还是死了。
怎么会这样的?
傅蓉微想不通。
钟嬷嬷一见她,哭得更狠了:“姑娘……我的姑娘啊!姨娘闭眼前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说给你留了好东西,您但凡早回一刻……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姨娘她死前都没闭上眼啊!”
傅蓉微冲进了屋子里。
花吟婉躺在床榻上,身上搭着春被,眼睛已被人抚上了,眉心微簇,仿佛有化不开的愁,忽略掉她口唇的乌紫,她仿佛只是睡着了。
傅蓉微跪在床榻前,握住花吟婉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她的身体都还是温的。
钟嬷嬷止了哭声,跟着傅蓉微进门。
她站在门口,瞧着傅蓉微伶仃瘦弱的背影,一双漂亮的蝴蝶骨都透出了衣料。
钟嬷嬷语无伦次,想什么便说什么,怔怔道:“姑娘,姨娘若是见到你瘦成这样,该有多心疼啊!”
傅蓉微听了这话,不哭不闹,只是忽然身子一晃,当着花吟婉的面,呕出了一口血。
——“姑娘!”
钟嬷嬷一声喑哑凄厉的呼喊,令院子里的人平白都立起了一身汗毛。
傅蓉微抹去唇边的血迹,说:“没事。”
她不用钟嬷嬷搀扶,回到门外,一眼见到了那位姓赵的郎中,上前一步,张了张嘴,却难以把话问出口。
但赵郎中明白她的意思,低声说道:“姨娘是心疾,太快了,情志激荡之下发作,实在是来不及!”
傅蓉微听懂了重点,逐字逐句道:“情—志—激—荡?”
赵郎中点头:“姨娘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我赶来时,她还未恢复平稳,虽求生意志在,但无力回天了。”
傅蓉微冷着眼神回头望向钟嬷嬷:“是谁?”
就算她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一切都按照上一世的轨迹,花吟婉的病逝也应在半个多月以后。
怎么还反倒提前了。
钟嬷嬷说:“今日大姑娘来见了姨娘一面,在里面聊了些话,大姑娘前脚刚走,姨娘后脚就不好了!”
郎中们一听这话,纷纷抱着药箱告辞,不想掺和进家务事中。
傅蓉微皱眉:“蓉珠?”
平阳侯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傅蓉微已亲力亲为,给花吟婉换好了衣裳,擦净了身体。
平阳侯一脸哀痛,进门便将傅蓉微推开到一侧,伏在床榻前,托着花吟婉的头,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渐渐嗓子里溢出哽咽。
张氏在前院中大发雷霆——“设灵?挂幡?她一个妾!一个奴婢!配吗?”
玉瓷摆件砸了一地。
平阳侯的意思是,将花吟婉以平妻的身份下葬。
张氏仿佛吞了只苍蝇,当然不同意。
但再恶心,张氏也驳不了平阳侯的决定。
傅蓉微终于有时间,端了碗热汤给钟嬷嬷,拉她到了柴房僻静的角落,询问当日究竟是怎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