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姜煦他们在楼上的距离,根本听不清两个女孩之间的交谈。
但显而易见,方才那怒气冲冲下车的少女,几句话之间便神色恍惚,脸上嚣张之态荡然无存。
兖王手里捻着一串珠子,点评道:“是个人物。”
皇上沉默着盯着那个身影,目光逐渐凝重了起来。
兖王:“兄长心动了?”
皇上缓缓开口:“朕如今需要的,不是一个多么娇憨贴心讨人喜欢的女孩,而需要一个出色的左膀右臂,能帮扶朕辟开外戚弄权局面的助力……或许可以一试。”
姜煦听得皇上最后一句话,心里莫名一颤。
皇上对他好,可不意味着对谁都好。
后宫中妃嫔无数,皆豆蔻年华的好女孩,皇上接进宫里最多临幸一夜,此后便再不上心,任由她们自生自灭。
于那些女人而言,皇上实非良人。
上一世,傅蓉微至死不肯离开馠都。
姜煦便费了些手段,在馠都新建了一座梅园,堂而皇之的将人埋在了梅树下,塑了一尊花神娘娘的玉雕,其实附的是傅蓉微的生辰八字,可代她受百姓的香火供奉,不至于真的变成孤魂野鬼。
再后来,他打回了馠都,起了念头想把傅蓉微的尸骸挖出来葬进皇陵,令帝后同寝。
当年兖王虽然夺了天下,逼死了傅蓉微,但却仍依礼办了皇上的身后事,未有半点怠慢。
可傅蓉微的儿子不同意,那个已经长成一代帝王的少年人,依旧如同幼时那般追在他身后,絮叨着——“哎哎哎,姜大哥,你听我一句劝,千万别,我娘人都已经没了,你就别给她添堵了,她可一点都不想和先帝躺在同一个坑里,花神庙就挺好的,我娘亲她就爱花……”
傅蓉微不爱皇上。
姜煦很想不通。
傅家的这位庶出三姑娘,当年为了嫁给皇上,那简直是机关算尽。
此事不是秘密,傅蓉微和傅家决裂之后,傅家人自己将事情宣扬的满城风雨。傅蓉微的名声算是彻底败坏了,但她本人似乎并不在意,皇上也不在意,不日便立她为继后,坊间纵有再多的传言,也不敢在茶楼酒肆里闲嚼舌根子。
她图什么呢?
图四面埋伏的明枪暗箭?还是图年纪轻轻死于天家夺权?
傅蓉微的儿子告诉他,她一心只想要那无双的权势。
若能爬到那一览众峰的位置,哪怕只活一天,她也甘愿。
姜煦望着楼下那单薄笔挺的背影。
心想——
我们有上辈子的缘分在,你若初心不改,我定助你一臂之力。
傅蓉微把蓉珍的心给搅得一片糟,自己反倒畅快了,坐在马车里,闭眼缓缓舒了口气。
回家,花吟婉拉着她试了两套当季的新衣,便听闻前院里张氏动怒,将蓉珍关进了房间反省。
傅蓉微偷乐。
花吟婉给了她一下,佯怒道:“你心眼多,以后不许了,听见没有!”
傅蓉微点头说知道。
花吟婉苦口婆心:“你是个正经姑娘,别去学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心思多用在正途上,你将来为人正妻,管家理事才最要紧……回头画也不许作了,我听说许多贵人家有门路去请宫中的教引嬷嬷,指点自家女儿的规矩,回头我请侯爷给你也找个。”
傅蓉微一听这话,愉悦之情顿时收了。
听花吟婉这意思,她此番是打算长久伺候着平阳侯了?
那多恶心!
傅蓉微道:“姨娘,我不需要。”
花吟婉冲她瞪眼:“你需要……瞧瞧你现在无法无天成什么样子了,就凭今日你挑唆二小姐说的那些话,一旦传进了夫人的耳朵里,拖出去打死都活该。”
云兰苑至今风平浪静,想必蓉珍没把她供出去。
花吟婉简直操碎了一颗心。
傅蓉微不与她顶嘴,说什么应什么,左耳进右耳出,一点也不走心。
翌日,听说张氏被皇后召进了宫。
早晨,蓉珠到梅花亭里会了傅蓉微一面,说:“昨日蓉珍吵着要去珠贝阁给你点颜色瞧瞧,可走一遭回来像变了个人,魂不守舍,到母亲面前嚷嚷着不想与姜家谈亲,是你的手笔?”
傅蓉微淡淡一笑:“大姐姐领这份情就好。”
蓉珠说当然。
两人在亭中小坐了一会儿,又谈及张氏进宫的事情。
二人心中都有推测。
蓉珠道:“许是为了四妹妹进宫那件事。”
傅蓉微也觉得是,这辈子,她不跟蓉琅挣,蓉琅怕是要冲着那条死路高歌奋进了。
蓉珠问道:“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
傅蓉微摇头说:“没有。”
蓉珠一脸我不信的表情。
傅蓉微无奈,她可没说话,重生至今,她思来想去多日,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拿不定注意。
一方面,她决意远离皇宫,远离皇上,另一方面,她上辈子的痛和怨,仿佛还在昨日,释怀哪是容易的事。她午夜梦回惊醒时,手指掐进了掌心,喉口似乎仍含着血腥味,曾不止一次涌上冲动——兖王该死,她想手刃。
蓉珠见她脸上的迷茫之情不似作伪,才信了几分,心也略安。
她见识了傅蓉微的手段和心思,几天几夜睡不好觉,生怕傅蓉微和她抢姜家这门亲事,她不是对手。傅蓉微没这份心是最好。
蓉珠道:“昨夜里,蓉珍同我说,嫁了姜家便要远赴关外,经年累月不能回都……是你告诉她的?”
傅蓉微:“是啊。”
蓉珠试探着问:“三妹妹你也不想离开馠都,是么?”
傅蓉微看透了她的意图,说:“是啊,我不想,你愿意么?”
蓉珠目光莫名坚定了几分:“我愿意,只要给我这个机会,别说北赴边关了,即使日日枕戈达旦我也愿意。”
傅蓉微望着她感佩点头:“佩服。”
难怪她上辈子是几个姐妹中日子过得最不错的那位,当一个人保持足够清醒,她是走不了歪路的。
聊了几句。
傅蓉微远远的望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穿过卵石小路,径直往云兰苑的方向跑去。
蓉珠也看见了,她眯眼打量了片刻,指着那人影说:“是不是蓉珍?”
傅蓉微:“是她。”
蓉珠:“她不是被母亲禁足了?何时放了出来?往你云兰苑干什么去?”
傅蓉微:“鬼鬼祟祟独自一人,定是偷跑来的,我去瞧瞧。”
二人互相道了别。
傅蓉微回云兰苑,在门外,便听见蓉珍那颐气指使的嗓调:“我是来找三妹妹的,她既然不在,我去她房间等一会儿,你们不必伺候。”
花吟婉淡淡的吩咐:“钟嬷嬷,去园子里找三姑娘回来。”
蓉珍朗声道:“不必,我也不差这点时间,等着罢,你们别烦我。”
傅蓉微半身出现在门前,正见蓉珍进了她的房间,还反手锁上了门。
钟嬷嬷有些无措的站在门前,摊着双手。
花吟婉冲她打了个眼色,一转身,与傅蓉微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花吟婉正欲张嘴唤她。
傅蓉微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做了个阻止的动作,她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钟嬷嬷追了出来,有些焦急:“姑娘,你怎不进去,那二姑娘一看就是心里有鬼,还不知要在你房间里捣鼓什么呢!”
傅蓉微道:“莫慌,嬷嬷,我知道她要做什么。”
钟嬷嬷一愣:“您知道啊?”
傅蓉微颔首。
昨日里,蓉珍往珠贝阁走那一趟,听说回来颇为失魂落魄。就傅蓉微说的那两句话,绝不至于如此,珠贝阁隔壁就是浮翠流丹,兖王萧磐那时正坐于窗前喝茶,指不定是两人暗中会了一面,直接把蓉珍的魂勾没了。
傅蓉微在园子的假山后,耐心等了约一刻钟。
云兰苑里花吟婉也回了自己房间。
蓉珍才瞅准机会,鬼鬼祟祟的探头,怀着抱着一轴画,溜出了云兰苑的门。
钟嬷嬷:“……姑娘,她偷你的画!”
傅蓉微见她走远,才现身,说:“都是自家姐妹,没关系,一幅画而已,我送她了。”
原来,上一世,她那副百蝶戏春图是这么被偷走的。
春日花宴上,蓉珍当众将画展出的时候,傅蓉微猝不及防又惊又疑,难免一时失了冷静,冲动毁画。
如今不会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和缘法,傅蓉微很想看看,如果照着既定的轨迹,她不抢也不拦,她们都将去往何方。
蓉珠与傅蓉微道别之后,并未离开梅花亭,而是有意多逗留了一会儿。
当蓉珍怀抱着画慌慌张张跑出来的时候,蓉珠站于高处将一切收进了眼底。
蓉珍一路安然无恙地跑回去,自以为天衣无缝,仔细将画藏进柜子深处,气儿还没喘匀,便听外面吵闹声起,是丫鬟婆子们簇拥着母亲回府了。
蓉珍立刻警告守在门前的丫鬟:“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叫母亲知道我出了门,回头我一定碾碎你的手指。”
丫鬟急忙告罪说不敢。
张氏进门换下了繁复的冠袍,只着一身白色的棉纱,抬手便掀翻了一盏滚烫的热茶:“贱人,贱蹄子——”
碎瓷溅落一地。
丫鬟婆子们也悄声跪了一地。
蓉珍一听母亲好大的火气,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推门跑出去:“母亲?母亲你怎么了?”
张氏的一双眼睛都充上了血色,瞧着格外因阴狠,她等着蓉珍半晌,道:“皇后娘娘今日召见我,想提前定下咱家的一位姑娘,我带了你们三个地生辰八字和小像,谁知,皇后娘娘只大略看了一眼,就搁下了,皇后娘娘问我——问我……家中是否还有位生于谷雨节气的女儿。”
蓉珍喃喃道:“生于谷雨……那不正是……云兰苑里那死丫头?皇后娘娘问她作甚?”
——“你们的生辰八字和小像,皇后娘娘连看都不看,开口便问那不得见人的小蹄子,什么意思你还不懂?我肚子里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
张氏此番实怒极乱撒火。
蓉珍长这么大,从未承受过如此重的训斥,当下泪盈满眶,用帕子捂脸高声嚷了起来:“母亲,我又做错了什么!皇宫里那样泼天的富贵,您要成全了四妹,我何曾有过一句怨恨,您要与姜家议亲,明知姜家世代镇守关外,明知女儿不愿离开馠都,仍执意要将我许给那样的人家……母亲,好一个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啊,您自问您的心端的正吗?!”
张氏愣在原地,半晌才回神,指着蓉珍的手都在抖,嘴唇颤了半天,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口,一仰头,直直地倒了下去。
惊叫声、哭声此起彼伏。
门外,蓉珠扶着柱子,正在消化刚听到的消息。
她是尾随蓉珍而来,却不想,正撞上张氏回府,略避了避,便听到了这了不得的事。
宫里娘娘看不上蓉琅,金口点了傅蓉微。
蓉珠心里蓦地涌上了一阵欢喜。
只要家里的两个嫡女得不了好,她都高兴。
蓉珠趁乱抽身,一路跑向云兰苑,此时她也顾不上什么生母见面伤情,她猛地扑开了云兰苑的门,傅蓉微和花吟婉正廊下,伏在绣花架上,正在描花样。
听见蓉珠闹出的动静,二人齐齐抬头,疑惑地望着她。
蓉珠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对傅蓉微道:“三妹妹,你有福了。”
傅蓉微直起身:“怎么?”
蓉珠一字一顿,道:“宫里,皇后娘娘,钦点了你的生辰,你今年要选进宫伴驾了。”
傅蓉微手中的铜剪直直落地。